王火文集·第五卷:东方阴影 禅悟 雪祭-雪祭(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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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已经好像是妈妈据守的最后一个“阵地”了!从我住的客堂间到妈妈和妹妹们住的厢房间,我一步一步进攻,现在只剩下这张使我感到“刺眼”的唯一照片了!我明知,再去“消灭”它会引起妈妈的极大不快与极大不满,会引起珍妹和琴妹的反对和抗议。我却无法使自己不去冒韪这么做。

    自从上次我用衣叉将那张妈妈与宗汉好伯的合影横扫砸碎以后,珍妹表现得对我那样无情,使我每一想起就心里生气和难过。

    我想:你不是黄家的女儿吗?对我这个哥哥太差了!你对宗汉好伯未免太好了!如果这放在琴妹身上倒可以理解。可是你呢?你太糊涂了。

    我用衣叉故意打碎了装有妈妈和宗汉好伯合影的相框,珍妹一口咬定我是故意这么干的。她常用一种近乎敌视的眼光看我。她脾气似乎变得怪僻了!平时我同她讲话,她总是爱理不理的。她爱跟琴妹一起有说有笑;见到我,总是不多说话,也很少主动叫我一声“哥哥”。

    也不知为什么,自从那次打碎镜框后,我见到她心里就不自然。我本来觉得她年龄小,从那次她同我“作对”后,我就感到她长大了,并不是孩子了。回想起战前爸爸带了我同妈妈带了她在上海东亚旅社西餐部吃西菜时见面的情况,我就感到:那时她确实小得一点不懂事;可是如今她长大了,一切行动和表现并不是不懂事而是很懂事了。她显然是对妈妈、对宗汉好伯有深厚的感情,她所以对我打碎相框反感,所以对我毫不亲热,也说明了这一点。她不但对爸爸毫无感情,说不定她是十分怨恨爸爸的,怨恨爸爸从她小时候就舍弃了她。

    是的!爸爸没有同她一起生活过,妈妈和宗汉好伯同她一起生活过多年。爸爸没有从小抚养过她,宗汉好伯是十分喜欢她的。宗汉好伯在重庆时,来信常常附有给珍妹单独写的信,珍妹也常常单独给宗汉好伯写信。当宗汉好伯在小南海不幸溺死的噩耗传来后,一连许多天,珍妹有时暗暗流泪,有时发傻似的看着妈妈桌上宗汉好伯的照片。

    宗汉好伯死后当月的阴历十五夜晚,月光皎洁明亮,巷堂里许多人家都在焚化锡箔和长锭。巷堂里有掮着竹竿上面挂满长锭、锡箔的人叫喊着:“长锭要长锭啊!……”黑夜凄凉的意境,真使人急切地盼望看到天亮。这夜,我发现珍妹忽然带了琴妹轻轻下楼去了。悄悄地,神秘地,似乎要去做一件瞒着人做的事情。我从自己房里临着巷堂的一面窗户向下鸟瞰,看见一幕奇怪的景象:珍妹正买了一串长锭,在弄堂里地上焚化。火光熊熊,一堆长锭烧成了黑白色粉末,有的黑白色碎末正随风腾飞起来。珍妹带了琴妹呆呆地注视着那堆火焰,我看到珍妹掏出手帕拭泪,琴妹也用手背在拭眼。我明白,她们是烧化给谁的!是烧化给宗汉好伯的。她们也懂得锡箔长锭就是冥币,她们要送点冥币给宗汉好伯。她们虽然年岁不大,平时也不相信鬼神、迷信,却懂得用这来寄托哀思了!看到这情景,我当时心里酸酸的,倒丝毫没有责怪她们的意思。只是被那幅凄凉的图景搅乱了心境,久久不能释然。

    现在,我要再来拔除、消灭最后一个“阵地”,我明白可能会引起什么样的不快,引起什么样的纠纷。可是,我无论如何忍受不了在妈妈房里的桌上再放着宗汉好伯的照片。我宁可再引起最后一次纠纷和冲突。我认为按照前几次的“进攻”取得的成果,这一次,妈妈也可能仍不会同我正面冲突,琴妹她还小,而珍妹,她无论如何也是拗不过我的坚强意志的。

    如果再有冲突,让它来吧!来了以后也会很快过去的。

    决定采取行动,不问后果,也不讲究方式了!我只决定急于使“家”里消失宗汉好伯的影子。那样,妈妈就全是属于我的了!她是我的妈妈,不再同宗汉好伯有什么太多的联系,至少在表面上是这样。我可以逐渐变得扬眉吐气,不再被人背后点点戳戳指着脊梁骂“拖油瓶”了!我这才对得起死了的爸爸,才能使珍妹真正逐渐认识到她是黄家的女儿,不是张家的女儿……

    必须承认:对于曾经做过我校长的张宗汉,我确实并不存在什么深仇大恨,甚至我回忆起在大沽中学时对他的印象,包括那晚我同陈鑫虹、俞伯祈找他的情景,由于他是爱国的、抗日的,我对他还保留着美好的感情。他对我不坏,我知道。当爸爸死后,我投奔到妈妈这里时,妈妈写了信告诉他。他曾专门从重庆给我写过一封长信,安慰我,亲切得像对自己的孩子和学生似的谈家常。口气完全像一家人一样,不存在隔阂和疏远。他说:“你回到家里同妈妈和妹妹在一起好极了!……”我没有给他回信,以后他给妈妈写信,总要问起我,并要妈妈好好照顾我,用的是一种长辈的亲热态度。琴妹是他的亲生女儿,他当然爱琴妹,可是我发现他很注意这一点,从来不在我和珍妹之间,引起一种他对我们同对琴妹有区别的感觉。可惜,感情这个东西是奇妙的,它会变化多端,又不时会被一种无法形容的情绪像燃烧剂似的胡乱支配,以致爆发时能不分青红皂白。

    比如,拿琴妹来说吧!从她小时候我见到她时,我就喜欢她,她的苹果似的小脸、漆黑的大眼、温和的性格,都那么可爱。平日,她总是亲热地叫我“小哲哥”,她逐渐长大,我们虽然很少谈心,我总觉得她是我的妹妹。但是,只要当我想起她是妈妈同宗汉好伯生的女儿,她姓张,我又有一种遗憾的异样感觉,感到她同我之间是有一道沟一道墙了!当然,我也并不常这么想,我想宗汉好伯的事多,想琴妹的事少,同琴妹之间的这点沟或墙,并不深,也不高,从未造成过我对她有什么恶感,由于琴妹年岁小,我总觉得她是小孩子、小妹妹,任何事都无须听她的意见、征求她的看法。她只不过是家里一个不起作用的成员,我不会厌恶她或歧视她,更不会虐待她。当然,我也从未想到:我在做的和我要做的是有损于她的事!我所栖身的家本来是她的家,可是我却不准挂她的亲生父亲的照片,我实际是想把这个姓张的家,在不知不觉中改变成姓黄的家。我是在做损害她的父亲、损害妈妈和她的勾当!……

    有时,稍为冷静下来,我会想起“鹊窠鸦占”这句成语,想起这句难听的成语时,心里很不好受,产生一种羞惭。可是,只要我激动起来情绪反常时,就不顾一切了!一切都不在我考虑之列,一切都被丢在脑后,那情景就像一个喝醉了酒的司机,驾驶着一辆飞驶的汽车,横冲直撞。说他毫无知觉,当然不是;说他是用理智来开车,也不是。他是在一种似醒非醒蒙混沌的状态下驾驶着方向盘的,自然会肇成车祸!

    我是一个正常的人吗?是?!不是?!……我当时自己也不知道!也未考虑!

    我当时是处在一种昂扬、神经质的状态中。这种不正常状态,并不仅仅在于家庭中的问题苦恼着,更是由于当时日本帝国主义者侵略中国占领着上海造成的。

    那时,物价飞涨,买平价米半夜就要去排成一字长蛇阵抢购。买煤球也是这样。经常有不少日本浪人伪装便衣侦探借口搜查抗日分子,深夜到居民家里破门而入任意翻箱倒柜。鑫虹家里就被这样抢劫了一次。日本侵略者不断吹嘘战绩:跑马厅广场上常常挂着悬有宣传大标语的氢气球,一会儿宣传“新加坡陷落”,一会儿庆祝“仰光陷落”,一会儿又宣传“长沙陷落”……外白渡桥上,过桥的中国人要挨个儿向日本岗哨行鞠躬礼才放行。学校里增设了日语课。琴妹的国文课本改成了《幼学琼林读本》。……

    过着受欺压受侮辱的准亡国奴的生活,在我思想感情上形成的难以忍受的压抑造成了我的痛苦,使我产生阴暗心理,触发了我的类似疯狂的反常情绪。我不能忍受任何外加于我的刺激或伤害了!

    那个阶段,我同鑫虹因为各人忙各人的事,不常见面。那时,珍妹还比较小,鑫虹和她还没有爱情关系。不过鑫虹同我们一家人都很亲密,我们住在法租界。法租界还没有被鬼子接收,人称之为“天堂中最后的一片乐土”。其实,当时法国本土已被希特勒德国占领,法奸组织了维希伪政权。上海法租界好比海外孤儿,法租界当局处处配合日本帝国主义者,才能保住残局。凡公共租界当局屈从日本侵略者出的布告,或由日本宪兵队出的布告,同样可以见之于法租界,只是尾巴上换了法国人的签名而已。

    冬季里的一天,是星期三。我去外滩公园江边凭吊了爸爸,一人孤独地走回家。从外滩转进喧闹的金陵东路,向法租界走。当时,由于租界上常发生抗日锄奸的事,我看到一家商货店外的墙上张贴着日军司令部的一张铅印大布告,重申“取缔恐怖事件的三条办法”。

    布告上写的是:

    ①如有政治恐怖事件发生,日军得将该处交通遮断;

    ②日本宪兵得拘禁附近住户代表处以重罚;

    ③接近案件发生地点,得施以长期封锁,直至破案之日而止。

    ……

    我放学回家,看到了这张布告,心里又气又恨。天冷风寒,看到马路上那不少面有菜色饥寒交迫的人的面容,更加感到心里难受。这天上学前,妈妈叮嘱过我:“家里的平价米没有买到。我今天回家要晚一些,你放学后,买些大饼油条回家做晚饭!”

    我听从妈妈嘱咐,回家时,顺路在环龙路口一家小烧饼铺里买了一包大饼油条带回家去。谁知刚买好出门,后边过来两个衣不蔽体蓬头垢面的小叫花,一个将我手上抱着的大饼油条“啪”地一打,打得满地都是;另一个同他从地上拾起大饼油条就一边吃一边跑!

    当时,上海发生抢吃的事并不稀奇,抢吃已经成风,人都司空见惯,边上没有任何人大惊小怪。你有吃的,他没有;他抢吃的,可以谅解的嘛!但他们抢的是我这个穷光蛋呀!身边的钞票已经不够再重买八副大饼油条了!我只得自认倒霉,只是心里更加窝火。一顿晚饭这么断送了!回去怎么办?

    搜索身边的剩余零钱,又重买了五副大饼油条,决定回去后就说我自己已经吃过了。两副给妈妈吃,余下三副让珍妹、琴妹分吃。这次不敢再大意了。我紧紧攥住用报纸包着的大饼油条,东张西望,生怕身边会闪出抢吃的乞丐。终于,彳亍着回到了家里。

    回家后,我也说不清自己当时头脑里是怎么想的。我将三副大饼油条分给了珍妹和琴妹,给妈妈留下了两副。开了电灯,自己倒了杯热开水坐在妈妈房里的沙发上,捧着玻璃杯,一口一口喝着暖手充饥。我既冷且饿,浑身疲倦,心绪懊丧夹杂着气恼、悲愤。这时,我的眼光忽然又落在妈妈桌上。又看到了宗汉好伯那张照片上的目光。啊,不知是什么原因,宗汉好伯的目光如此使我不安!他明明是微笑,我却觉得他是在讽刺讥笑我!他明明脸上平静,我却觉得他是皮笑肉不笑……我一时忽然将浑身的怒气、怨气和郁结的仇恨、气恼,一起发泄出来了!珍妹和琴妹都按老规矩——每天放学回来坐在一张玻璃桌面的小方桌旁做功课。她们分吃着油条大饼,吃得有滋有味,琴妹还用手沾落在桌上的芝麻吃,我却忽然“呼”地站了起来,走到了写字桌旁。

    我萌发出一个愿望:要立即把这张照片拿掉!要永远看不到它!我不能让自己,在外边受到压抑回到家里来仍旧受到压抑!我要改变环境!改变它!

    我快步走近桌旁,一把拿起装有宗汉好伯照片的相框,打算拉开抽屉将它塞进去。我想,这样一来,估计妈妈是不会再将它拿出来放在桌上了!谁知,我刚拿起相框——

    珍妹却立起身大叫起来:“干什么?”

    我转过身去,发现她的声音很冷,脸孔无情,两只黑眼睛瞪得大大地对着我,满含生疏的敌意。

    我更冒火了,说:“不要你管!”

    琴妹愣在那里,珍妹却几步跨到我的面前,像一只好斗的小公鸡似的,一把要从我的手里夺去相框。看来,她很明白我要干什么。

    我气极了,扬着相框不让她夺走。我说:“你要干什么?这种事不要你管!”

    谁知珍妹咬着下嘴唇,一言不发,动手就来抢相框,她的力气还真不小。

    我恨不得一拳打过去。我克制了!她是我的妹妹呀!我说:“你要再敢抢,我就把照片撕了它!”我是半真半假的话。

    琴妹“呀”地哭了起来,她吓坏了!

    珍妹大叫:“你敢!你这坏东西!”

    我火冒十丈地反驳她:“你……你是个糊涂蛋!你难道不知道吗?你姓黄!你忘了祖宗啦!”

    谁知珍妹哭着大叫:“我为什么要姓黄?我为什么不能姓张?我偏要做姓张的女儿!我的姓黄的爸爸他从来没有尽到过对我的责任!你难道不知道吗?我是姓张的爸爸养育大的!我爱他!对你所说的姓黄的爸爸,我告诉你,我恨他!他生了我,可是他遗弃了我!你没有理由把你喜欢的东西强加到我头上。强加给我,我也不要!”

    她真是长大了!道理一套套了!她说得铿铿锵锵,哭得声嘶力竭。我气恨极了!我说:“好!你这个混蛋!今天,我非要把这张照片清除掉!”

    珍妹大声怒嚷:“你敢!”说着,她拼命地动手揪我的臂膀,掰我的手指。

    我气得不顾东南西北了!能忍受她这样做吗?能说了话不算数吗?我将相框朝地上用力一甩:“乒啷!”相框玻璃粉碎,相框也散了架,我用左手挡开珍妹,右手拾起相片“哗”的一声,我用双手将相片撕成了两片!

    琴妹“哇”地哭叫了起来!珍妹也大哭起来!她哭得十分伤心,像要跟我拼命似的用两手握住拳头,雨点般地打在我的肩上、胸上、臂上,打得那么重,打得那么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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