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理小语篇-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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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的进化

    虽则过了几千年这些圈儿环儿大都已经变成了金的银的,镶上了珍珠宝钻,然而这些项圈,镯子,戒指等等,到现在还是女奴的象征。既然女人成了奴隶,那就男人不必征求她的同意再去“爱”她了。

    鲁迅

    说禽兽交合是恋爱未免有点亵渎。但是,禽兽也有性生活,那是不能否认的。它们在春情发动期,雌的和雄的碰在一起,难免“卿卿我我”的来一阵。固然,雌的有时候也会装腔作势,逃几步又回头看,还要叫几声,直到实行“同居之爱”为止。禽兽的种类虽然多,它们的“恋爱”方式虽然复杂,可是有一件事是没有疑问的:就是雄的不见得有什么特权。

    人为万物之灵,首先就是男人的本领大。最初原是马马虎虎的,可是因为“知有母不知有父”的缘故,娘儿们曾经“统治”过一个时期,那时的祖老太太大概比后来的族长还要威风。后来不知怎的,女人就倒了霉:项颈上,手上,脚上,全都锁上了链条,扣上了圈儿,环儿,——虽则过了几千年这些圈儿环儿大都已经变成了金的银的,镶上了珍珠宝钻,然而这些项圈,镯子,戒指等等,到现在还是女奴的象征。既然女人成了奴隶,那就男人不必征求她的同意再去“爱”她了。古代部落之间的战争,结果俘虏会变成奴隶,女俘虏就会被强奸。那时候,大概春情发动期早就“取消”了,随时随地男主人都可以强奸女俘虏,女奴隶。现代强盗恶棍之流的不把女人当人,其实是大有酋长式武士道的遗风的。

    但是,强奸的本领虽然已经是人比禽兽“进化”的一步,究竟还只是半开化。你想,女的哭哭啼啼,扭手扭脚,能有多大兴趣?自从金钱这宝贝出现之后,男人的进化就真的了不得了。天下的一切都可以买卖,性欲自然并非例外。男人化几个臭钱,就可以得到他在女人身上所要得到的东西。而且他可以给她说:我并非强奸你,这是你自愿的,你愿意拿几个钱,你就得如此这般,百依百顺,咱们是公平交易!蹂躏了她,还要她说一声“谢谢你,大少”。这是禽兽干得来的么?所以嫖妓是男人进化的颇高的阶段了。

    同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旧式婚姻,却要比嫖妓更高明。

    这制度之下,男人得到永久的终身的活财产。当新妇被人放到新郎的床上的时候,她只有义务,她连讲价钱的自由也没有,何况恋爱。不管你爱不爱,在周公孔圣人的名义之下,你得从一而终,你得守贞操。男人可以随时使用她,而她却要遵守圣贤的礼教,即使“只在心里动了恶念,也要算犯奸淫”的。如果雄狗对雌狗用起这样巧妙而严厉的手段来,雌的一定要急得“跳墙”。

    然而人却只会跳井,当节妇,贞女,烈女去。礼教婚姻的进化意义,也就可想而知了。

    至于男人会用“最科学的”学说,使得女人虽无礼教,也能心甘情愿地从一而终,而且深信性欲是“兽欲”,不应当作为恋爱的基本条件;因此发明“科学的贞操”,——那当然是文明进化的顶点了。

    呜呼,人——男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

    自注:这篇文章是卫道的文章。

    九月三日

    中国第一伟人杨斯盛传这“穷苦”二字,真是一块试金石,随你什么人,须要经过这个关头,才有后来的指望。唉!这些脓包男子,那里经得这块试金石的摩擦。

    胡适

    兄弟现在又要说一位大豪杰了。这一位豪杰,空了双手,辛辛苦苦做了几十年,积了几十万家私,到了老来,一一的把家私散了大半。来得很难,去得慷慨,这种人,兄弟要是不来表扬表扬,兄弟这支笔可不是不值钱了么?

    这人姓杨,名斯盛,字锦春,是江苏州沙厅人氏。从小父母双亡,无力读书;不但无力读书,差不多连饭都没得吃了。后来只好做一个泥木匠,赚两文钱度度日。看官!我中国的人,有一种怪习气,越是做下等劳动的人,越流落得快。因为生来不大吃得苦,稍吃得苦,便腰驼背胀的了。只好吃两分鸦片烟,喝两口酒,或是买点好小莱,一天辛苦钱,还不够一餐吃喝,那里还会成家立业呢?看官要晓得,这“穷苦”二字,真是一块试金石,随你什么人,须要经过这个关头,才有后来的指望。唉!这些脓包男子,那里经得这块试金石的摩擦。只有我如今所说的“杨斯盛”先生,不震不惊,从容不迫的跳过了这关头,睁开了眼睛料事,立定了脚跟吃苦,驼起了肩头做工。

    如此者十几年,才有了立脚之地。回想起初到上海的时候,年纪才得十三岁,那一种孤苦伶仃的景况,真个如同梦境了!

    杨斯盛先生有几种本事:第一样天资极高,他原是没有读过书的,后来不但能读中国书,并且能说英国话了。第二样见识甚好,办事极有决断。有了这两种本事,办事自然容易,再加以一种坚忍的气概,独立的精神,自然天下无难事了。于是乎不上三十年中,杨斯盛已成了大富翁了。

    列位!你看见中国的富翁么?一生奸刁诈伪的赚了个把家私,便说道老夫的家私是血汗心力去换来,如今要省吃省用的用去才可留下来传给子孙。所以这种人心目中,只认得黄的金子,白的银子,那里敢轻用一钱?哈哈!只好留给他子孙去孝敬那烟馆老板堂子乌龟罢!

    但是我说的这位杨先生,却不是这种人。他要是这种人时,他那家私可不知要积到多少万了。他一生一世,遇了什么公益事业,务必出钱捐助。他生平捐钱造的马路也不知多少条;救活了的人也不知多少人了。他所做的事业,最为人所最崇拜的就是那“破产兴学”一事。

    杨先生因为自己少时没有读过多少书,所以他很想造就一班少年出来。所以他便捐了十万金,开了一所广明小学,并设一个师范传习所,后来逐渐扩充,便改为浦东中学,附设两等小学。筑校舍于上海对面之浦东,那学堂中如今已有了二三百人。其中规模之宏大,办法之整严,就是上海开办了多少年的学校也还不及。不料那学校开办不上两年,我们这位可敬可爱可师可法的杨斯盛先生,竟尔死了。可怜他死的时候还说:“那学校用的黑板要改良。”这句话还没说完,便死了。唉,可怜啊!

    他未死之前,便把家产分为数份,把所有家产的三分之二捐入那学校,此外的家产捐助南市医院,改筑桥梁,捐助旁的学堂。还有许多事业,兄弟说也说不完了。余下给子孙仅十分之一耳。看官!这种人是种什么人?兄弟的“豪杰”二字,能够包括得完全么?我们中国古时有个人叫做疏广,他说“子孙若贤,多了钱,便不用功上进了,便灰了他的志向了。子孙若不贤,多了钱,便是助他作恶作歹了!”

    所以他有好多的黄金,都拿去办了酒食,日日请客,大吃大用,却不传给子孙。中国的人,几千年来都称赞他的好处。看官!他所说的话可是不错,但是他行的事却大错了。他不拿钱去做济人利物的事,却拿去大吃大喝。一来呢,独乐一身,无益于天下生民。二来呢,饮食醉饱,给子孙做一败家的榜样。他那里比得上我们这位可敬可爱可法可师的杨先生呵!唉!兄弟这个话,如何拿去责备几千年前的古人,他哪里懂得,只好把来希望列位看官罢!

    疲倦底母亲

    孩子说:“我们是一起出来底,怎么我还顶精神,你就疲乏起来?

    难道大人不如孩子么?”

    许地山

    那边一个孩子靠近车窗坐着,远水,近水,一幅一幅,次第嵌入窗户,射到他底眼中。他手画着,口中还咿咿哑哑地,唱些没字曲。

    在他身边坐着一个中年妇人,去〔支〕着头瞌睡。孩子转过脸来,摇了她几下,说:“妈妈,你看看,外面那座山很像我家门前底呢。”

    母亲举起头来,把眼略睁一睁;没有出声,又支着颐睡去。

    过一会,孩子又摇她,说:“妈妈,‘不要睡罢,看睡出病来了’。你且睁一睁眼看看外面八哥和牛打架呢。”

    母亲把眼略略睁开,轻轻打了孩子一下;没有做声,又支着头睡去。

    孩子鼓着腮,很不高兴。但过一会,他又唱起来了。

    “妈妈,听我唱歌罢。”孩子对着她说了,又摇她几下。

    母亲带着不喜欢的样子说:“你闹什么?我都见过,都听过,都知道了;你不知道我很疲乏,不容我歇一下么?”

    孩子说:“我们是一起出来底,怎么我还顶精神,你就疲乏起来?难道大人不如孩子么?”车还在深林平畴之间穿行着。车中底人,除那孩子和一二个旅客以外,少有不像他母亲那么鼾睡底。

    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恶而外,还有温暖和爱。

    萧红

    1911年,在一个小县城里边,我生在一个小地主的家里。

    那县城差不多就是中国的最东最北部——黑龙江省——所以一年之中,倒有四个月飘着白雪。

    父亲常常为着贪婪而失掉了人性。他对待仆人,对待自己的儿女,以及对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样的吝啬而疏远,甚至于无情。

    有一次,为着房客租金的事情,父亲把房客的全套的马车赶了过来。房客的家属们哭着诉说着,向我的祖父跪了下来,于是祖父把两匹棕色的马从车上解下来还了回去。

    为着两匹马,父亲向祖父起着终夜的争吵。“两匹马,咱们是算不了什么的,穷人,这两匹马就是命根。”祖父这样说着,而父亲还是争吵。

    九岁时,母亲死去。父亲也就更变了样,偶然打碎了一只杯子,他就要驾到使人发抖的程度。后来就连父亲的眼睛也转了弯,每从他的身边经过,我就像自己的身上生了针刺一样;他斜视着你,他那高傲的眼光从鼻梁经过嘴角而后往下流着。

    所以每每在大雪中的黄昏里,围着暖炉;围着祖父,听着祖父读着诗篇,看着祖父读着诗篇时微红的嘴唇。

    父亲打了我的时候,我就在祖父的房里,一直向着窗子,从黄昏到深夜——窗外的白雪,好像白棉一样飘着;而暖炉上水壶的盖子,则像伴奏的乐器似的振动着。

    祖父时时把多纹的两手放在我的肩上,而后又放在我的头上,我的耳边便响着这样的声音:

    “快快长吧!长大就好了。”

    20岁那年,我就逃出了父亲的家庭,直到现在还是过着流浪的生活。

    “长大”是“长大”了,而没有“好”。

    可是从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恶而外,还有温暖和爱。

    所以我就向这“温暖”和“爱”的方面,怀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时间

    一切存在严格地说都需要“时间”。时间证实一切,因为它改变一切。气候寒暑,草木荣枯,人从生到死,都不能缺少时间,都从时间上发生作用。

    沈从文

    一切存在严格地说都需要“时间”。时间证实一切,因为它改变一切。气候寒暑,草木荣枯,人从生到死,都不能缺少时间,都从时间上发生作用。

    常说到“生命的意义”或“生命的价值”。其实一个人活下去真正的意义和价值,不过占有几十个年头的时间罢了。生前世界没有他,他无意义和价值可言的;活到不能再活死掉了,他没有生命,他自然更无意义和价值可言。

    正仿佛多数人的愚昧与少数人的聪明,对生命下的结论差不多都以为是“生命的意义同价值是活个几十年”,因此都肯定生活,那么吃,喝,睡觉,吵架,恋爱,……活下去等待死,死后让棺木来装殓他,黄土来掩埋他,蛆虫来收拾他。生命的意义解释的即如此单纯,“活下去,活着,倒下,死了”,未免太可怕了。因此次一等的聪明人,同次一等的愚人,对生命的意义同价值找出第二种结论,就是“怎么样来耗费这几十个年头”。虽更肯定生活,那么吃,喝,睡觉,吵架,恋爱,……然而生活得失取舍之间,到底就有了分歧。这分歧一看就明白的。大别言之,聪明人要理解生活,愚套人要习惯生活。聪明人以为目前并不完全好,一切应比目前更好,且竭力追求那个理想。愚蠢人对习惯完全满意,安于现状,保证习惯。(在世俗观察上,这两种人称呼常常相反,安于习惯的被称为聪明人,怀抱理想的人却成愚蠢家伙。)两种人即同样有个“怎么来耗费这几十个年头”的打算,要从人与人之间寻找生存的意义和价值,即或择业相同,成就却不相同。同样想征服颜色线条作画家,同样想征服乐器音声作音乐家,同样想征服木石铜牙及其他材料作雕刻家,甚至于同样想征服人身行为作帝王,同样想征服人心信仰作思想家或教主,一切结果都不会相同。因此世界上有大诗人,同时也就有蹩脚诗人,有伟大革命家,同时也有虚伪革命家。至于两种人目的不同,择业不同,即就更容易一目了然了。

    看出生命的意义同价值,原来如此如此,却想在生前死后使生命发生一点特殊意义和永久价值,心性绝顶聪明,为人却好像傻头傻脑,历史上的释迦,孔子,耶稣,就是这种人。这种人或出世,或入世,或革命,或复古,活下来都显得很愚蠢,死过后却显得很伟大。

    屈原算得这种人另外一格,历史上这种人可并不多。可是每一时间或产生一个两个,就很像样子了。这种人自然也只能活个几十年,可是他的观念,他的意见,他的风度,他的文章,却可以活在人类的记忆中几千年。一切人生命都有时间的限制,这种人的生命又似乎不大受这种限制。

    话说回来,事事物物要时间证明,可是时间本身却又像是个极其抽象的东西,从无一个人说得明白时间是个什么样子。时间并不单独存在。时间无形,无声,无色,无臭。要说明时间的存在,还得回过头来从事事物物去取证。从日月来去,从草木荣枯,从生命存亡找证据。正因为事事物物都可为时间作注解,时间本身反而被人疏忽了。所以多数人提问到生命意义同价值时,没有一个人敢说“生命意义同价值,只是一堆时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是一个真正明白生命意义同价值的人所说的话。老先生说这话时心中的寂寞可知!能说这话的是个伟人,能理解这话的也不是个凡人。目前的活人,大家都记得这两句话,却只有那些从日光下牵入牢狱,或从牢狱中牵上刑场的倾心理想的人,最了解这两句话的急义。因为说这话的人生命的耗费,同懂这话的人生命的耗费,异途同归,完全是为事实皱眉,却胆敢对理想倾心。

    他们的方法不同,他们的时代不同,他们的环境不同,他们的遭遇也不相同;相同的是他们的心,同样为人类向上向前而跳跃。

    儿时

    生命没有寄托的人,青年时代和“儿时”对他格外宝贵。这种浪漫谛克的回忆其实并不是发见了“儿时”的真正了不得,而是感觉到“中年”以后的衰退。

    瞿秋白

    狂胪文献耗中年,亦是今生后起缘;

    猛忆儿时心力异:一灯红接混茫前。

    ——定盒诗

    生命没有寄托的人,青年时代和“儿时”对他格外宝贵。这种浪漫谛克的回忆其实并不是发见了“儿时”的真正了不得,而是感觉到“中年”以后的衰退。本来,生命只有一次,对于谁都是宝贵的。但是,假使他的生命溶化在大众的里面,假使他天天在为这世界干些什么,那末,他总在生长,虽然衰老病死仍旧是逃避不了,然而他的事业——大众的事业是不死的,他会领略到“永久的青年”。而“浮生如梦”的人,从这世界里拿去的很多。

    而给这世界的却很少,——他总有一天会觉得疲乏的死亡:他连拿都没有力量了。衰老和无能的悲哀,像铅一样的沉重,压在他的心头。青春是多么短呵!

    “儿时”的可爱是无知。那时候,件件都是“知”,你每天可以做大科学家和大哲学家,每天在发见什么新的现象,新的真理。现在呢?“什么”都已经知道了,熟悉了,每一个人的脸部己经看厌了。宇宙和社会是那么陈旧,无味,虽则它们其实比“儿时”新鲜得多了。我于是想念“儿时”,祷告“儿时”。

    不能够前进的时候,就愿意退后几步,替自己恢复已经走过的前途。请求“无知”回来,给我求知的快乐。可怕呵,这生命的“停止”。

    过去的始终过去了,未来的还是未来。究竟感慨些什么——我问自己。

    1933.9.28

    北戴河海滨的幻想

    过去的实在,渐渐的膨胀,渐渐的模糊,渐渐的不可辨认;现在的实在,渐渐的收缩,逼成了意识的一线,细极狭极的一线,又裂成了无数不相联续的黑点……黑点亦渐次的隐翳,幻术似的灭了,灭了,一个可怕的黑暗的空虚……

    徐志摩

    他们都到海边去了。我为左眼发炎不曾去。我独坐在前廊,偎坐在一张安适的大椅内,袒着胸怀,赤着脚,一头的散发,不时的有风来撩拂。清晨的睛爽,不曾消醒我初起时睡态;但梦思却半被晓风吹断。我阖紧眼帘内视,只见一斑斑消残的颜色,一似晚霞的余赭,留恋地胶附在天边。廊前的马樱,紫荆,藤萝,青翠的叶与鲜红的花,都将他们的妙影映印在水汀上,幻出幽媚的情态无数;我的臂上与胸前,亦满缀了绿荫的斜纹。从树荫的间隙平望,正见海湾;海波亦似被晨曦唤醒,黄蓝相间的波光,在欣然的舞蹈。滩边不时见白涛涌起,迸射着雪样的水花。浴线内点点的小舟与浴客,小禽似的浮着;幼童的欢叫,与水波拍岸声,与潜涛乌咽声,相间的起伏,却报一滩的生趣与乐意。但我独坐在廊前,却只是静静的,静静的无甚声响。妩媚的马樱,只是幽幽的微展着,蝇虫也敛翅不飞。只有远近树里的秋蝉在纺纱似的引它们不尽的长吟。

    在这不尽的长吟中,我独坐在冥想。难得是寂寞的环境。难得是静定的意境;寂寞中有不可言传的和谐,静默中有无限的创造。我的心灵,比如海滨,生平初度的怒潮,已经渐次的消失,只剩有疏松的海砂中偶尔的回响,更有残缺的见壳,反映星月的辉芒。此时摸索潮余的斑痕,追想当时汹涌的情景,是梦或是真,再亦不须辨问。只此眉梢的轻皱,唇边的微哂,已足解释无穷奥绪,深深的蕴伏在灵魂的微纤之中。

    青年永远趋向反叛,爱好冒险;永远如初度航海者,幻想黄金机缘于浩淼的烟波之外;想割断系岸的缆绳,扯起风帆,欣欣的投入无垠的怀抱。他厌恶的是平安,自喜的是放纵与豪迈。无颜色的生涯,是他目中的荆棘;绝海与凶山献,是他爱取由的途径。他爱折玫瑰,为她的色香,亦为她冷酷的刺毒。他爱搏狂澜,为他的庄严与伟大,亦为他吞噬一切的天才,最是激发他探险与好奇的动机。他崇拜冲动:不可测,不可节,不可预逆,起,动,消歇皆在无形中,狂飙似的倏忽与猛烈与神秘。他崇拜斗争:从斗争中求剧烈的生命之意义,从斗争中求绝对的实在,在血染的战阵中,呼口敫胜利之狂欢或唱败丧的哀曲。

    幻象消灭是人生里命定的悲剧;青年的幻灭,更是悲剧中的悲剧,夜一般的沉黑,死一般的凶恶,纯粹的,猖狂的热情之火,不同阿拉亭的神灯,只能放射一时的异彩,不能永久的朗照;转瞬间,或许,便已敛熄了最后的焰舌,只留存有限的余烬与残灰,在未灭的余温里自伤与自慰。

    流水之光,星之光,露珠之光,电之光,在青年的妙目中闪耀,我们不能不惊讶造化者艺术之神奇;然可怖的黑影,倦与衰与饱餍的黑影,同时亦紧紧的跟着时日进行,仿佛是烦恼,痛苦,失败,或庸俗的尾曳,亦在转瞬间,慧星似的扫灭了我们最自傲的神辉——流水涸,明星没,露珠散灭,电闪不再!

    在这艳丽的日辉中,只见愉悦与欢舞与生趣,希望,闪铄的希望,在荡漾,在无穷的碧空中,在绿荫的光泽里,在虫鸟的歌吟中,在青草的摇曳中——夏之荣华,春之成功。春光与希望,是长驻的;自然与人生,是调谐的。

    在远处在福的山谷内,莲馨花在坡前微笑,稚羊在乱石间跳跃,牧童们,有的吹着芦笛,有的平卧在草地上,仰看幻想浮游的白云,放射下的青影在初黄的稻田中缥缈地移过。在远处安乐的村中.有妙龄的村姑,在流涧边照映她自制的春裙;日衔烟斗的农夫三四,在预度秋收的丰盈,老妇人们坐在家门外阳光中取暖,他们的周围有不少的儿童,手擎着黄白的钱花在环舞与欢呼。

    在远——远处的人间,有无限的平安与快乐,无限的春光……在此暂时可以忘却无数的落蕊与残红;亦可以忘却花荫中掉下的枯叶,私语地预告三秋的情意;亦可以忘却苦恼的僵瘪的人间,阳光与雨露的殷勤。不能再恢复他们腮颊上生命的微笑,亦可以忘却纷争的互杀的人间,阳光与雨露的仁慈,不能感化他们凶恶的兽性;亦可以忘却庸俗的卑俗的人间,行云与朝露的丰姿,不能引逗他们刹那间的凝视;亦可以忘却自觉的失望的人间,绚烂的春时与媚草,只能反激他们悲伤的意绪。

    我亦可以暂时忘却我自身的种种;忘却我童年时期清风白水似的天真;忘却我少年期种种虚荣的希冀;忘却我渐次的生命的觉悟;忘却我热烈的理想的寻求;忘却我心灵中乐观与悲观的斗争;忘却我攀登文艺高峰的艰辛;忘却刹那的启示彻悟之神奇;忘却我生命潮流之骤转;忘却我陷落在危险的旋涡中之幸与不幸;忘却我追忆不完全的梦境;忘却我大海底里埋着的秘密;忘却曾经刳割我灵魂的利刃,炮烙我灵魂的烈焰,摧毁我灵魂的狂飙与暴雨;忘却我的深刻的怨与艾;忘却我的冀与愿;忘却我的恩泽与惠感;忘却我的过去与现在……过去的实在,渐渐的膨胀,渐渐的模糊,渐渐的不可辨认;现在的实在,渐渐的收缩,逼成了意识的一线,细极狭极的一线,又裂成了无数不相联续的黑点……黑点亦渐次的隐翳,幻术似的灭了,灭了,一个可怕的黑暗的空虚……

    火光

    在这以前和在这以后,曾有许多火光,似乎近在咫尺,不只使我一人心驰神往。可是生活之河却仍然在那阴森森的两岸之间流着,而火光也依旧非常遥远。因此,必须加劲划桨……柯罗连科

    很久以前,在一个漆黑的秋天的夜晚,我泛舟在西伯利亚一条阴森森的河上。船到一个转弯处,只见前面黑的山峰下面,一星火光蓦地一闪。

    火光又明又亮,好像就在眼前……“好啦,谢天谢地!”我高兴他说,“马上就到过夜的地方啦!”

    船夫扭头朝身后的火光望了一眼,又不以为然地划起桨来。

    “远着呢!”

    我不相信他的话,因为火光冲破朦胧的夜色,明明在那儿闪烁,不过船夫是对的:事实上,火光的确还远着呢。

    这些黑夜的火光的特点是:驱散黑暗,闪闪发亮,近在眼前,令人神往。乍一看,再划几下就到了……其实却还远着呢!……我们在漆黑如墨的河上又划了很久。一个个峡谷和悬崖,迎面驶来,又向后移去,仿佛消失在茫茫的远方,而火光却依然停在前头,闪闪发亮,令人神往——依然是这么近,又依然是那么远……现在,无论是这条被悬崖峭壁的阴影笼罩的漆黑的河流,还是那一星明亮的火光,都经常浮现在我的脑际,在这以前和在这以后,曾有许多火光,似乎近在咫尺,不只使我一人心驰神往。可是生活之河却仍然在那阴森森的两岸之间流着,而火光也依旧非常遥远。因此,必须加劲划桨……然而,火光啊……毕竟……毕竟就在前头!

    ……

    男人

    他的享乐的方法太多。假如轮回之说不假,下世侥幸依然投胎为人,很少男人情愿下世做女人的。他总觉得这一世生为男身,而享受未足,下一世要继续努力。

    梁实秋

    男人令人首先感到的印象是脏!当然,男人中亦不乏刷洗干净洁身自好的,甚至还有油头粉面衣裳楚楚的,但大体讲来,男人消耗肥皂和水的数量要比较少些。某一男校,对于学生洗澡是强迫的,人浴签名,每周计核,对于不曾入浴的初步惩罚是宣布姓名,最后的断然处置是定期强迫入浴,并派员监视,然而日久玩生,签名簿中尚不无浮冒情事。有些男人,西装裤尽管挺直,他的耳后脖根,土壤肥沃,常常宜于种麦!袜子手绢不知随时洗涤,常常日积月累,到处塞藏,等到无可使用时,再从那一堆污垢存货当中拣选比较干净的去应急。有些男人的手绢,拿出来硬像是土灰面制的百果糕,黑糊糊粘成一团,而且内容丰富。男人的一双脚,多半好像是天然的具有泡莱霉干菜再加糖蒜的味道,所谓“濯足万里流”是有道理的,小小的一盆水确是无济于事,然而多少男人却连一盆水都吝而不用,怕伤元气。两脚既然如此之脏,偏偏有些“逐臭之夫”喜于脚上藏垢纳污之处往复挖掘,然后嗅其手指,引以为乐!多少男人洗脸都是专洗本部,边疆一概不理,洗脸完毕,手背可以不湿,有的男人是在结婚后才开始刷牙。“扪虱而谈”的是男人。还有更甚于此者,曾有人当众搔背,结果是从袖口里面摔出一只老鼠!除了不可挽救的脏相之外,男人的脏大概是由于懒。

    对了!男人懒,他可以懒洋洋坐在旋椅上,五官四肢,连同他的脑筋(假如有),一概停止活动,像呆鸟一般:“不闻夫博奕者乎……”那段话是专对男人说的。他若是上街买东西,很少时候能令他的妻子满意,他总是不肯多问几家,怕跑腿,怕费舌,怕讲价钱。

    什么事他都嫌麻烦,除了指使别人替他做的事之外,他像残废人一样,对于什么事都愿坐享其成,而名之曰“室家之乐”。他提前养老,至少提前三二十年。

    紧毗连着“懒”的是“馋”。男人大概有好胃口的居多。他的嘴,用在吃的方面的时候,他吃饭时总要在菜碟里发现至少一英寸见方半英寸厚的肉,才能算是没有吃素。几天不见肉,他就喊“嘴里要淡出鸟儿来!”若真个三月不知肉味,怕不要淡出毒蛇猛兽来!有一个人半年没有吃鸡,看见了鸡毛帚就流涎三尺,一餐盛馔之后,他的人生观都能改变,对于什么都乐观起来。一个男人在吃一顿好饭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硬是在感谢上天待人不薄;他饭后衔着一根牙签,红光满面,硬是觉得可以骄人。主中馈的是女人,修食谱的是男人。

    男人多半自私。他的人生观中有一基本认识,即宇宙一切均是为了他的舒适而安排下来的。除了在做事赚钱的时候不得不忍气吞声地向人奴膝婢颜外,他总是要做出一副老爷相。他的家便是他的国度,他在家里称王。他除了赚钱而吃苦努力外,他是一个“伊比鸠派”,他要享受。他高兴的时候,孩子可以骑在他的颈上,他引颈受骑,他可以像狗似的满地爬;他不高兴时,他看着谁都不顺眼,在外面受了闷气,回到家里来加倍地发作。他不知道女人的苦处。女人对于他的殷勤委曲,在他看来,就如同犬守户、鸡司晨一样的稀松平常,都是自然现象。他说他爱女人,其实他不是爱,是享受女人。他不问他给了别人多少,但是他要在别人身上尽量榨取。他觉得他对女人最大的恩惠,便是把赚来的钱全部或一部拿回家来,但是当他把一卷卷的钞票从衣袋里掏出来的时候,他的脸上的表情是骄傲的成分多,亲爱的成分少,好像是在说:“看我!你行么!我这样待你,你多幸运!”他若是感觉到这家不复是他的乐园,他便有多样的借口不回到家里来。他到处云游,他另辟乐园,他有聚餐会,他有酒会,他有桥会,他有书会画会棋会,他有夜会,最不济的还有个茶馆。他的享乐的方法太多。假如轮回之说不假,下世侥幸依然投胎为人,很少男人情愿下世做女人的。他总觉得这一世生为男身,而享受未足,下一世要继续努力。

    “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原是人的通病,但是言谈的内容,却男女有别,女人谈的往往是“我们家的小妹又病了!”“你们家每天开销多少?”之类。男人的是另一套,普通的方式,男人的谈话,最后不谈到女人身上便不会散场。这一个题目对男人最有兴味。如果有一个桃色案他们唯恐其和解得太快。他们好议论人家的阴私,好批评别人的妻子的性格相貌。“长舌男”是到处有,不知为什么这名词尚不甚流行。

    向完美的呼唤

    为了实现崇高的完美,我们发出了声声呼唤。

    汤姆·琼斯

    为了实现崇高的完美,我们发出了声声呼唤。

    首先呼唤你,天才——

    你是上苍的赐予,没有你的扶助,我们将逆流而行,苦苦挣扎,徒劳无获。你播撒良种,引艺术之泉将它滋润,使之茁壮完美。天才啊,请以你的善良携起我的手,领我穿越自然界曲折回转的迷宫,让我洞穿凡人不可领略的全部奥秘。给我以训导吧,天才,让我借你的智慧之光清晰地认识人类。人们的思想常常被迷雾所遮掩,对骗人的伎俩表示崇拜,而对欺诈又表示鄙弃,实际上,人们是自欺欺人,应当嘲笑的是他们自己。拂开这层迷雾吧——自欺伪装成智慧,贪婪假扮为富有,野心冒充为光荣。剥掉它们浅薄的伪装吧!你曾经启迪过阿里斯托芬,启迪过塞万提斯、莎士比亚,也请你赐予我你的光芒吧!使我双眼明亮,知道所谓善良便是只讪笑愚蠢,所谓惭愧便是为自己的愚蠢而生悲。

    其次是呼唤你,人道——你与真正的天才几乎永远相随。把你全部仁慈之心赐给我们吧。你是永不枯竭的源泉,浇灌着高贵纯真的友谊、美丽动人的爱情、宽宏大量的气度、真诚热烈的感激、纤细温柔的同情、坦率无私的忠告。你赋予善良以热烈的力量,能使人热泪盈眶或羞渐赧颜,或者使人们心中翻腾起哀伤、欢乐与慈悲的波澜。

    再者是呼唤你,知识——没有你的滋养,天才之树将凋零枯萎。知识啊,请你降临到我的笔端吧!从少不更事的幼年,我便对你顶礼膜拜。我欲以我的虔诚之心,向你表达我执著的追求。来吧,从你那无边无际、丰饶富足、逐年堆积起来的宝库中,倾泻出你灿烂辉煌的财富吧!无论你宝库的大门上镌刻的是何种文字,都请你把开启的钥匙暂且先交给我吧!

    最后我呼唤你,经验——你向来与智者、仁人、学问家和绅士为伍。不,你不仅同他们为伍!你与形形色色的人结交相识,从官员到士兵,从公爵夫人到民妇。人类要想认识自己,惟有通过你铺展的道路。而那些幽居于书斋深宅的学究们,无论有多么高的天赋、多么渊博的学识,都无法真切地感知到人类的性格。

    永远保持赤子之心赤子便是不知道孤独的。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创造许多心灵的朋友!永远保持赤子之心,到老也不会落伍,永远能够与普天下的赤子之心相接相契相抱!

    傅雷

    早预算新年中必可接到你的信,我们都当作等待什么礼物一般的等着。果然昨天早上收到你来信,而且是多少可喜的消息。孩子!要是我们在会场上,一定会禁不住涕泗横流的。世界上最高的最纯洁的欢乐,莫过于欣赏艺术,更莫过于欣赏自己的孩子的手和心传达出来的艺术!其次,我们也因为你替祖国增光而快乐!更因为你能借音乐而使多少人欢笑而快乐!想到你将来一定有更大的成就,没有止境的进步,为更多的人更广大的群众服务,鼓舞他们的心情,抚慰他们的创痛,我们真是心都要跳出来了!能够把不朽的大师的不朽的作品发扬光大,传布到地球上每一个角落去,真是多神圣,多光荣的使命!孩子,你太幸福了,天待你太厚了。我更高兴的更安慰的是:多少过分的谀词与夸奖,都没有使你丧失自知之明,众人的掌声,拥抱,名流的赞美,都没有减少你对艺术的谦卑!总算我的教育没有白费,你二十年的折磨没有白受!你能坚强(不为胜利冲昏了头脑是坚强的最好的证据),只要你能坚强,我就一辈子放了心!成就的大小、高低,是不在我们掌握之内的,一半靠人力,一半靠天赋,但只要坚强,就不怕失败,不怕挫折,不怕打击——不管是人事上的,生活上的,技术上的,学习上的——打击;从此以后你可以孤军奋斗了。何况事实上有多少良师益友在周围帮助你,扶掖你。还加上古今的名著,时时刻刻给你精神上的养料!孩子,从今以后,你永远不会孤独的了,即使孤独也不怕的了!

    赤子之心这句话,我也一直记住的。赤子便是不知道孤独的。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创造许多心灵的朋友!永远保持赤子之心,到老也不会落伍,永远能够与普天下的赤子之心相接相契相抱!你那位朋友说得不错,艺术表现的动人,一定是从心灵的纯洁来的!不是纯洁到像明镜一般,怎能体会到前人的心灵?怎能打动听众的心灵?

    母爱

    只有普天下的母亲的爱,或隐或显,或出或没,不论你用斗量,用尺量,或是用心灵的度量衡来推测,我的母亲对于我,你的母亲对于你,她的和他的母亲对于她和他,她们的爱是一般的长阔高深,分毫都不差减。

    冰心

    有一次,幼小的我,忽然走到母亲面前,仰着脸问说:“妈妈,你到底为什么爱我?”母亲放下针线,用她的面颊,抵住我的前额,温柔地,不迟疑地说:“不为什么,——只因你是我的女儿!”

    小朋友!我不信世界上还有人能说这句话!

    “不为什么”这四个字,从她口里说出来,何等刚决,何等无回旋!她爱我,不是因为我是“冰心”,或是其他人世间的一切虚伪的称呼和名字!她的爱是不附带任何条件的,惟一的理由,就是我是她的女儿。总之,她的爱,是摒除一切,拂拭一切,层层的麾开我前后左右所蒙罩的,使我成为“今我”的原素,而直接的来爱我的自身!

    假使我走至幕后,将我二十年的历史和一切都更变了,再走出到她面前,世界上纵没有一个人认识我,只要我仍是她的女儿,她就仍用她坚强无尽的爱来包围我。她爱我的肉体,她爱我的灵魂,她爱我前后左右,过去,将来,现在的一切!

    天上的星辰,骤雨般落在大海上,嗤嗤繁响。

    海波如山一般的汹涌,一切楼屋都在地上旋转,天如同一张蓝纸卷了起来。树叶子满空飞舞,鸟儿归巢,走兽躲到它的洞穴。万象纷乱中,只要我能寻到她,投到她的怀里……天地一切都信她!她对于我的爱,不因着万物毁灭而更变!

    她的爱不但包围我,而且普遍的包围着一切爱我的人;而且因着爱我,她也爱了天下的儿女,她更爱了天下的母亲。小朋友!告诉你一句小孩子以为是极浅显,而大人们以为是极高深的话,“世界便是这样的建造起来的!”

    世界上没有两件事物,是完全相同的,同在你头上的两根丝发,也不能一般长短。然而——请小朋友们和我同声赞美!只有普天下的母亲的爱,或隐或显,或出或没,不论你用斗量,用尺量,或是用心灵的度量衡来推测,我的母亲对于我,你的母亲对于你,她的和他的母亲对于她和他,她们的爱是一般的长阔高深,分毫都不差减。小朋友!

    我敢说,也敢信古往今来,没有一个敢来驳我这句话。当我发觉了这神圣的秘密的时候,我竟欢喜感动得伏案痛哭!

    我的心潮,沸涌到最高度,我知道于我的病体是不相宜的,而且我更知道我所写的都不出乎你们的智慧范围之外。——窗外正是下着紧一阵慢一阵的秋雨,玫瑰花的香气,也正无声地赞美她们的“自然母亲”母爱!

    论爱

    当我们在自身思想的幽谷中发现一片虚空,从而在天地万物中呼唤、寻求与身内之物的通感对应之时,受到我们所感、所惧、所企望的事物的那种情不自禁的、强有力的吸引,就是爱。

    雪莱

    你垂询什么是爱吗?当我们在自身思想的幽谷中发现一片虚空,从而在天地万物中呼唤、寻求与身内之物的通感对应之时,受到我们所感、所惧、所企望的事物的那种情不自禁的、强有力的吸引,就是爱。

    倘使我们推理,我们总希望能够被人理解;倘若我们遐想,我们总希望自己头脑中逍遥自在的孩童会在别人的头脑里获得新生;倘若我们感受,那么,我们祈求他人的神经能和着我们的一起共振,他人的目光和我们的交融,他人的眼睛和我们的一样炯炯有神;我们祈愿漠然麻木的冰唇不要对另一颗火热的心、颤抖的唇讥诮嘲讽。这就是爱,这就是那不仅联结了人与人而且联结了人与万物的神圣的契约和债券。

    我们降临世间,我们的内心深处存在着某种东西,自我们存在那一刻起,就渴求着与它相似的东西。也许这与婴儿吮吸母亲乳房的奶汁这一规律相一致。这种与生俱来的倾向随着天性的发展而发展。在思维能力的本性中,我们隐隐约约地看到的仿佛是完整自我的一个缩影,它丧失了我们所蔑视、嫌厌的成分,而成为尽善尽美的人性的理想典范。它不仅是一帧外在肖像,更是构成我们天性的最精细微小的粒子组合。它是一面只映射出纯洁和明亮的形态的镜子;它是在其灵魂固有的乐园外勾画出一个为痛苦、悲哀和邪恶所无法逾越的圆圈的灵魂。这一精魂同渴求与之相像或对应的知觉相关联。当我们在大千世界中寻觅到了灵魂的对应物,在天地万物中发现了可以无误地评估我们自身的知音(它能准确地、敏感地捕捉我们所珍惜并怀着喜悦悄悄展露的一切),那么,我们与对应物就好比两架精美的竖琴上的琴弦,在一个快乐的声音的伴奏下发出音响,这音响与我们自身神经组织的震颤相共振。这——就是爱所要达到的无形的、不可企及的目标。

    正是它,驱使人的力量去捕捉其淡淡的影子;没有它,为爱所驾驭的心灵就永远不会安宁,永远不会歇息;因此,在孤独中,或处在一群毫不理解我们的人群中(这时,我们仿佛遭到遗弃),我们会热爱花朵、小草、河流以及天空。就在蓝天下,在春天的树叶的颤动中,我们找到了秘密的心灵的回应:无语的风中有一种雄辩;流淌的溪水和河边瑟瑟的苇叶声中,有一首歌谣。它们与我们灵魂之间神秘的感应,唤醒了我们心中的精灵去跳一场酣畅淋漓的狂喜之舞,并使神秘的、温柔的泪盈满我们的眼睛,如爱国志士胜利的热情,又如心爱的人为你独自歌唱之音。因此,斯泰恩说,假如他身在沙漠,他会爱上柏树枝的。爱的需求或力量一旦死去,人就成为一个活着的墓穴,苟延残喘的只是一副躯壳。

    天才与对称

    天才与凡人的不同之处,在于所有的天才都具有双重性,恰如意大利哲学家杰洛墨·卡尔当所说,红宝石与水晶玻璃之别,就在于红宝石具有双重折射。

    雨果

    天才与凡人的不同之处,在于所有的天才都具有双重性,恰如意大利哲学家杰洛墨·卡尔当所说,红宝石与水晶玻璃之别,就在于红宝石具有双重折射。

    天才与红宝石一样,都有着双重返光,双重折射。在精神与物质领域,此种现象彼此相同。

    我不知红宝石这种钻石中的极品是否真的存在,这尚有待于论证。但古时的炼金术对此作了肯定,于是,化学家们便开始了艰难的寻求。但天才却确确实实地存在于我们周围。只需读过埃斯库罗斯和尤维纳尔的第一行诗,我们便可以发现这种人类的“红宝石”。

    天才身上的双重返光现象,把修辞学家所称作的对称法上升到了最高境界,这便是从正反面去观察事物的至高无上的才能。

    莎士比亚便孜孜不倦于追求诗句的对偶。因此,只透过他的某一特点来评价他整个的人,而且是像他这样一个人,是不公正的。事实上,莎士比亚就像所有真正伟大的诗人一样,无可争辩地应当获得“酷似创造”这个赞语。而何谓创造呢?这便是善与恶,欢乐与忧伤、男人与女人、怒吼与歌唱、雄鹰与秃鹫、闪电与光辉、蜜蜂与黄蜂、高山与深谷、爱情与仇恨、勋章与耻辱、规矩与变形、星辰与庸俗、高尚与卑下。世界上永恒的对称就是大自然。从其中所产生的反义语的对称,充满在人的一切活动中——即存在于寓言与历史,也存在于哲学与语言。你成为复仇女神,人们便称你为欧墨尼德斯;你弑杀生父,人们便称你为菲罗帕特尔;你成为一名功勋卓著的将军,人们便将你昵称为“小小的班长”。莎士比亚的对称遍存于他的作品,无处不有,俯拾皆是。这种反衬普遍存在:生与死、冷与热、公正与偏斜、天使与魔鬼、苍穹与大地、鲜花与雷电、音乐与和声、灵魂与肉体、伟大与渺小、宽广与狭隘、浪花与泡沫、风暴与口哨、灵魂与鬼影等,正是基于这些人世间遍存的冲突,这种循环交替的反复,这种永存不变的正反,这种最为基本的对照,这种普遍而永恒的矛盾,画家伦勃朗才构成了他的明暗,雕塑家比拉内斯才创造了他的曲线。若要想将对称从艺术中除去,那你就先将它从大自然中剔除一尽吧。

    光棍

    其实,就是在乡下,也有这种人物的。十里之乡,必有仁义,也必有歹徒。乡下的混混儿,名叫光棍。

    孙犁

    幼年时,就听说大城市多产青皮、混混儿,斗狠不怕死,在茫茫人海中成为谋取生活的一种道路。但进城后,因为革命声势,此辈已销声敛迹,不能见其在大庭广众之中,行施其伎俩。十年动乱时期,流氓行为普及里巷,然已经“发迹变态”,似乎与前所谓混混儿者,性质已有悬殊。

    其实,就是在乡下,也有这种人物的。十里之乡,必有仁义,也必有歹徒。乡下的混混儿,名叫光棍。一般的,这类人幼小失去父母,家境贫寒,但长大了,有些聪明,不甘心受苦。他们先赌博开始,从本村赌到外村,再赌到集市庙会。他们能在大戏台下,万人围聚之中,吆三喝四,从容不迫,旁若无人,有多大的输赢,也面不改色。当在赌场略略站住脚步,就能与官面上勾结,也可能当上一名巡警或是衙役。从此就可以包办赌局,或窝藏娼妓。这是顺利的一途。其在赌场失败者,则可以下关东,走上海,甚至报名当兵,在外乡流落若干年,再回到乡下来。

    我的一个远房堂兄,幼年随人到了上海,做织布徒工。失业后,没有饭吃,他趸了几个西瓜到街上去卖,和人争执起来,他手起刀落,把人家头皮砍破,被关押了一个月。出来后,在上海青红帮内,也就有了小小的名气。但他究竟是一个农民,家里还有一点点恒产,不到中年就回家种地,也娶妻生子,在村里很是安分。这是偶一尝试,又返回正道的一例,自然和他的祖祖辈辈的“门风”有关。

    在大街当中,有一个光棍名叫老索,他中年时官至县城的巡警,不久废职家居,养了一笼画眉。这种鸟儿,在乡下常常和光棍作伴,可能它那种霸气劲儿,正是主人行动的陪衬。

    老索并不鱼肉乡里,也没人去招惹他。光棍一般的并不在本村为非作歹,因为欺压乡邻,将被人瞧不起,已经够不上光棍的称号。

    但是,到外村去闯光棍,也不是那么容易。相隔一里地的小村庄,有一个姓曹的光棍,老索和他有些输赢账。有一天,老索喝醉了,拿了一把捅猪的长刀,找到姓曹的门上。声言:“你不还账,我就捅了你。”姓曹的听说,立时把上衣一脱,拍着肚脐说:“来,照这个地方。”老索往后退了一步,说:“要不然,你就桶了我。”姓曹的一直追到他家门口,乡亲拦住,才算完事。从这一次,老索的光棍,就算“栽了”。

    他雄心不死,他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他生了三个儿子,起名虎、豹、熊。姓曹的光棍穷得娶不上妻子,老索希望他的儿子能重新建立他失去的威名。

    三儿子很早就得天花死去了,少了一个熊。大儿子到了二十岁,娶了一个童养媳,二儿子长大了,和嫂子不清不楚。有一天,弟兄两个打起架来,哥拿着一根粗大杠,弟弟用一把小鱼刀,把哥刺死在街上。在乡下,一时传言,豹吃了虎,村里怕事,仓促出了殡,民不告,官不究,弟弟到关东去躲了二年,赶上抗日战争,才回到村来。他真正成了一条光棍,那时村里正在成立农会,声势很大,村两头闹派性,他站在西头一派,有一天,在大街之上,把新任的农会主任,撞倒在地。在当时,这一举动,完全可以说成是长地富的威风,但一查他的三代,都是贫农,就对他无可奈何。我们有很长时期,是以阶级斗争代替法律的。他和嫂嫂同居,一直到得病死去。

    他嫂子现在还活着,有一年我回家,清晨路过她家的小院,看见她开门出来,风姿虽不及当年,并不见有什么愁苦。

    这也是一种门风,老索有一个堂房兄弟名叫五湖。我幼年时,他在街上开小面铺,兼卖开水。他用竹簪把头发盘在头顶上,就象道士一样。他养着一匹小毛驴,就像大个山羊那么高,但鞍镫铃铛齐全,打扮得很是漂亮。我到外地求学,曾多次向他借驴骑用。

    面铺的后边屋子里,住着他的寡嫂。那是一位从来也不到屋子外面的女人,她的房间里,一点光线也没有。她信佛,挂着红布围裙的迎门桌上,长年香火不断。这可能是避人耳目,也可能是忏悔吧。

    据老年人说,当年五湖也是因为这个女人把哥哥打死的,也是到关东躲了几年,小毛驴就是从那里骑回来的。五湖并不像是光棍,他一本正经,神态岸然,倒像经过修真养性的人。乡人尝谓:如果当时有人告状,五湖受到法律制裁,就不会再有虎豹间的悲剧。

    1980年10目5日

    爱情

    神圣的爱是无私的,追求的不是自己的利益。情人为自己的爱人献身,只求与她达成完美的统一。但男女之间的爱是完整的,它追求神圣和世俗的统一。

    劳伦斯

    男女之间的爱是世上最伟大、最完美的情感,因为它是双重的,包括互相对立的两个方面。男女之间的爱是最完美的生活脉搏,心的收缩和舒张。

    神圣的爱是无私的,追求的不是自己的利益。情人为自己的爱人献身,只求与她达成完美的统一。但男女之间的爱是完整的,它追求神圣和世俗的统一。世俗的爱寻求的是它自己。我在我的爱人身上寻求我自己,从她那儿争抢出一个我来。我们不是清澈的个体,而是复杂的混合物。我寄寓在我的爱人之中,她也寄寓在我的身上。这种状况是不应存在的,因为它只是混杂和迷惑。因此,我必须彻底地收拢自己,从我爱人身上解脱出来,她也应该完全地从我身上分离出去。我们的灵魂像是黄昏,既不明亮也不黯然。光线应该收敛回去,变成十足的闪光,而黑暗也应该自立门户。它们应该是互相对立的两个完整体,互不参涉,泾渭分明。

    我们像一朵玫瑰。男女双方的激情既然完全分离,又美妙地结合,一种新的形状,一种超然状态在纯洁统一的激情中,在寻求清晰与独立的纯洁激情中诞生了,两者合而为一,被投进玫瑰般的完美的天堂中。

    因此,男女之间的爱,如果是完整的话,应该是双重的。这是融入纯洁感情交流的境界,又是纯粹性的摩擦,两种状况均存在。在感情的交流中,我被熔炼成一个完整的人,而在纯洁的、激烈的性摩擦中,我又被烧成原先的自我。我从融合的基质中被赶了出来,进入高度的分离状态,成为十足单独的自我,神圣而独特的自我,宝石从混杂的泥坯中被提炼出来时大概就是这样的。我爱的女人和我,我们就是这类混杂的泥坯。随后在热烈的性爱中,在具有破坏性的烈焰中,我被毁了,贬低为她那个自我。这是毁灭性的欲火,世俗意义上的爱。但惟有这火才能使我们得到净化,使我们从混杂的状况中分离出来,成为独特的、如宝石一般纯净的个体。

    所以说,完整的男女之爱是双重的,既然是一种融化的运动,把两者融合为一,又是一种强烈的、带着摩擦和性激情的分力运动,两者被烧毁,被烧得彻底分开,成为迥然不同的异体。

    但不是所有男女之间的爱都是完整的。它可以是温柔的,慢慢地合二为一,如圣法兰西斯和圣克莱尔,圣玛丽和耶稣之间的爱。

    在这种情况下,可能没有分离,看不到统一,也不存在独特的异体。可见,这所谓神圣的爱其实只是半个爱,这种爱却知道什么是最圣洁的幸福。另一方面,爱又可能是一场性满足的美妙战斗,动人而可怕的男女抗争,就像特里斯坦和艾索德。这些超越骄傲的情人,打着最崇高的旗帜,是宝石一般的异体。他是十足的男性,像宝石一般脱颖而出,桀骜不羁;而她则是纯粹的女性,像一枝睡莲,亭亭玉立于其女性的妩媚和芬芳之中。这就是世俗的爱,它总是在欲火和分离的悲剧里结束。到那时,这两个如此出众的情人会被死神分隔开。但是,如果说世俗的爱总是以痛心疾首的悲剧而告终,那么神圣的爱则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它总是以强烈的渴求和无可奈何的悲哀而告结束。圣法兰西斯最后死去,撇下圣克莱尔孑然一人,悲痛欲绝。

    势必会合二而一,永远如此——感情交流而产生的甜蜜的爱和性满足后产生的自豪的爱总是融合在一起的。那时,我们就像玫瑰,甚至超越了爱。爱被包围、被超越了。我们成了完全融合的一对,同时又像宝石一样是独立的个体。玫瑰包围并超越了我们。我们组成一朵玫瑰,而不是其他。

    关于爱情

    人的精神中如果有浓烈柔美的部分的话,那么这就是爱情。

    控制着这种浓烈柔美感情的是纯粹的、上等的、高雅的、理性的活动……

    帕斯卡

    人的精神中如果有浓烈柔美的部分的话,那么这就是爱情。

    控制着这种浓烈柔美感情的是纯粹的、上等的、高雅的、理性的活动……女性希望看到男性心中的浓烈柔美之情。我认为,这是能够俘获女性之心的最关键的一点。

    如果以同一种观点看,人的精神会疲劳衰弱。所以,尽管希望爱的欢乐是稳固的、长久的,但有时也有忘却爱的必要。这不是犯了不忠实的罪,不是因为另有所爱,而是为了恢复可以更强烈去爱的力量。这是无意识地发生的。精神自然而然地趋向这样,人的本性期望如此,命令人们如此行动。不过,正是这一事实,常常导致人的本性的悲惨结果。

    在缺乏表露自己感情的勇气时,爱的欢悦之中既有痛苦,又有快乐。为打动无限尊敬的人而制订各种行动计划时,那是一种怎样狂热的迷恋啊。每天苦苦思索,寻找表明心迹的方式。而且为此浪费了应当同所爱慕的女性相叙的时间……如此发展下去,这种充实感有时会凋萎,而且得不到爱情之源的灌溉,于是可悲地衰竭。心被与此相反的种种感情所占据,被割裂得百般零乱。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使其照射到一线希望之光,情绪无论低落到何等地步,仍然可以激起以往那样的高潮。妇人有时就是以这种游戏寻求欢乐的……我们可以看到,在恋爱时,自己似乎与以往判若两人,并且深信所有的人都会感到这一点。但是,没有比这一推理更错误的了。不过,理性由于为感情所蒙蔽,并不能做出完全可靠的判断。而且总是处于波动之中……

    爱的道路越长,感情敏感的人越感到欢乐……

    世上有需要长期持续地进行追求的人,这就是感情敏感的人。也有不能长期经受等待的人,这就是最粗犷的人。精神敏感的人爱得持久,得到的欢乐也多。粗犷的人爱得急切而自由奔放,爱的完结也早早降临……在爱情中,沉默优于言辞。无话可说,本非好事。但拙于言谈,则会给对方造成更深的印象,这就是所谓无言的雄辩。所爱慕的男子逊于言辞,在其他方面却才气横溢,会以此而完全征服女子。口才无论怎样敏捷的人,也有这种敏捷恰好消失的情形。

    所有这些,都没有一定的规则、是未曾经过深思熟虑而发生的。

    因才能而征服对方的,也并非事先有所谋划……有人曾说,恋爱时,无论财产、父母、友人,都会完全置于脑后。我赞同他的意见。崇高的爱情来自内心深处。由于爱情深入内心,于是认为情人以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精神因为被爱情所控,担心与忧虑也没有渗透的余地。爱的激情如果不是这样狂热,就不能称得上美好。所以,恋爱者连世间的传言也不放在心上。他清楚,这一行动是基于正当的理由,因而决不应加以指责。于是他激情充溢,以致无隙认真思索……伟大的灵魂,并不是爱得最频繁的灵魂。我认为,它应当是爱得最强烈的灵魂。对于伟大的灵魂来说,热情的狂潮是必需的,它会震撼灵魂,并使其得到充实。不过,伟大的灵魂一旦开始恋爱,其爱的方式就超乎寻常的热烈……

    关于爱

    世界和生命里,最富悲剧性格的是爱。爱是幻想的产物,也是醒悟的根源。爱是悲伤的慰藉,也是对死亡的惟一药剂。因为它就是死亡之兄弟。

    乌纳穆诺

    世界和生命里,最富悲剧性格的是爱。爱是幻想的产物,也是醒悟的根源。爱是悲伤的慰藉,也是对死亡的惟一药剂。因为它就是死亡之兄弟。

    经由被爱者作为媒体,爱狂热地追寻某种超越的事物,而当它发现被爱者不能与自己的爱匹配时,便会深感失望。

    不管什么时候,一提到爱,我们的脑海里浮现的往往是性爱的观念——男女之爱,这种爱的最后目的在于种族的绵延。缘此,我们永远没有办法把爱泛为仅仅是纯粹属于理性或全然属于意志的成份;也没有办法割舍爱情中属于感情的或者是感官的成份。因为:爱的本质,既不是观念,也不是意志;爱或许就是欲望,是感觉。爱本身就是精神中的某些肉欲。由于爱,我们才得以了解:凡是精神必有属于它实质的肉体成份。

    性爱,是其他形式爱的创生典型。在爱中,并通过爱,我们寻求自身的永存之道;我们之所以能够永存于世界之上,就是因为当我们死亡之时,我们把自己的生命托交给了他人。动物生命的最卑贱形式,生存物的最低形式,就是借着分裂自己而增殖,一分为二,终止它先前所形成的统一体。

    但是,一旦借自我分裂而增殖的生命活力枯竭时,种族必须取用两个废弃无用的个体加以结合,以随时更新生命的泉源,这便是在原生动物群里所谓的细胞生殖。它们之所以结合,为的是能够有更多的活力再度分裂。生命延续的每一行动都在于生物能终止它曾有的生命形式——不管是全体还是部分,在于分裂,在于局部的死亡。生存便是付出自己,寻求永存。而寻求永存以及付出自己都是死亡。我们与他人结合,那是分裂自己,最亲密的拥抱即是最亲密的剥离,本质上,肉体爱的喜悦,创生的痉挛,就是一种复活的感觉,一种在别人身上更新自己生命的感觉。而惟有在别人身上更新自身生命,人类才得以永存。

    毫无疑问,爱的本质具有某种悲剧性的破坏力。当爱展示出原始动物的形貌时,不可抗拒的本能以结合的狂热驱迫着两性相互结为一体。同样的冲动,迫使他们的肉体结合,而在某种意义上,也剥离了他们的灵魂。当他们拥抱时,他们夹杂着同等程度的爱与恨;最主要的是,他们彼此纠斗,为的是一个尚未具有生命力的生命。爱是一种持续的争斗,并且具有动物性,其时,男子迫使女性与他结合,而当女性得到滋润之后,她却反而更贪婪地加以爱的索取。

    曾经有人说,爱是相互的自私。情人彼此尝试着去拥有对方,并且当他透过对方这个媒体而寻求生命的永存时,他也同时寻求自身的喜乐——虽然有时不曾如此想过。情侣彼此都是对方愉悦的直接媒体,以及对方生命永存的间接媒体。就这个意义而言,他们既是暴君又是奴隶,每一个人同时是对方的暴君和奴隶。

    论爱情

    爱情在舞台上要比在生活中更为美好。在舞台上,爱情只是作为喜剧或悲剧的素材,而在真实的生活中,爱情却常常伴随着不幸。

    培根

    爱情在舞台上要比在生活中更为美好。在舞台上,爱情只是作为喜剧或悲剧的素材,而在真实的生活中,爱情却常常伴随着不幸。有时候,爱情像是魅力无穷的魔女,有时却又像令人望而生畏的复仇女神。

    一切真正的伟人(那些英名长存的古人今人),我们可以发现,没有一个因爱情而发狂犯癫,伟大的事业抑制住了这种软弱的感情……古罗马的埃比克拉斯曾经说过一句不那么明智的话:“人生不过是一座大戏台。”本应全力追求高尚辉煌的人,似乎只能玩偶般地逢场作戏。尽管做爱情的奴隶与只管埋头酒肉的禽兽不可同日而语,但毕竟也只是追求眼目感官之乐的奴隶,而上帝赐人以双目本是让人有更崇高的目的。

    在爱情上过度沉缅追求,必然使人的自身价值降低。显而易见的是,在爱情的氛围中,无休止地充满了浮华逢迎之语。而这些词语用之于任何其他场合,则只能令人耻笑惊异。古人云:

    “人总是把夸张的奉承留给他自己”——只有对情人的奉承要算例外。因为即使是最傲慢的人,也甘于在情人面前俯首贴耳。

    “在爱情面前,即使神也难免糊涂”。古人这句话可谓一语中的。

    情人的这种弱点不仅为外人所明察,即使在被追求者的眼中,也会一目了然——除非她(他)也同时陷入了爱的漩涡。这是一种爱的代价,若不能得到爱的回应,对方心底就会生出难言的轻蔑。这是一条至真的定律。

    因此,人们应当对这种感情抱以充分的警惕,因为爱情不但会使人产生迷惘,而且可以让人失去尊严与人格。至于其他方面的代价,古代诗人荷马早就告诉我们,美女海伦的那位追求者,全部放弃了他的财富与智慧。

    人最软弱之时是爱情最易入侵之日——即春风得意和孤独窘困之时——人最易于为爱情之火点燃。当然,爱情未必会降临给那些一筹莫展的人。由此可见,“爱情”不过是“愚蠢”之子。

    但却有一些人,即使心存爱意,也能加以约束,使之不致妨碍更为重大的事业。否则,情绪一受爱情之扰,便会阻滞人向远大目标迈进。

    比较而言,许多军人更易堕入爱河,不知何故?或许这像军人们嗜爱饮酒一般,险象环生的生活更需欢乐来填充。

    在人的心中,可能普遍存有一种博爱倾向,若不施之于具体某个人,就必然广播于大众,像某些僧侣一般,成为仁爱行善之人。

    夫妻之爱,使人类繁衍。朋友之爱,给人以救助。而那种荒淫纵欲之爱,却只会令人堕落毁灭。

    论婚姻

    凡结婚成家者,均可谓向命运之神付出了生命之抵押。盖家室欣立而事业难免有累,无论其事业何谓。

    培根

    凡结婚成家者,均可谓向命运之神付出了生命之抵押。盖家室欣立而事业难免有累,无论其事业何谓。

    因之,为公众奉献最甚者,当不为家室所赘者。惟有此种人,方能倾其所能于情之所系——公众。而家室昌盛者,惟愿将其所珍所爱,传留其子嗣。

    有一类人,虽结婚生子,却仍愿一如既往,只身独处,因其视妻儿为经济累赘。也有殷实富足者,却为无后而自豪,溯其缘由,亦恐其后人尽散其产业财物。

    亦有一类人,独身是为维护其自由,以避免受家庭义务与责任羁绊。对他们而言,将腰带与鞋带,也视作可恶的束缚。

    独身者或可充任嘉友、善主、良仆,但却难为顺民。盖其随时可卷席而迁;细辨所有流窜罪犯,无不视家室若樊笼。

    惟献身宗教的僧侣最应当奉行独身主义,否则,其慈悲善行必将先施于家人而非尽奉于上帝。法官与律师,是否独身并无大碍,若其身边有恶人充做幕僚,其谗言之烈足以抵上五个妻子。

    从军之人,有家室为宜,温馨之情能点燃其沙场搏杀的责任感与豪气……对家庭的责任于人类不仅为一种约束,亦为一种训练。独身者用钱施物似很慷慨,而实际则为铁石心肠。因其少有对他人之爱。

    良好风俗能教化男子,使其情感坚贞,为人严谨,恰若神话中的尤利西斯,他就因之而抵御了女神的诱惑,维护了对妻子的忠贞。

    独身女人常为娇横之人。因其要向社会炫示,她维护贞节乃出于自愿。

    若女人自豪于其夫的聪明才智,那便是其忠贞不贰的最佳保证。若女人受其夫忌疑目光的盯视,那她定将其视为愚蠢之人。

    为人一生,妻子可为青春期的情侣,中年期的良伴,晚年期的看护。生命旅途之中,若逢理想之异性,何时嫁娶,皆有其理。

    但亦有一位古时哲人对人在何时结婚有如下论断:“年少不宜,年老不必。”

    美满婚姻可遇而不可求。美妻伴陋夫现象时有所见,溯其缘由,莫非此种丈夫因其可赞之处寡见反而倍受珍视?或许与此种男人朝夕相处,女人可考验自己的忍耐与坚韧?若此种婚姻乃为其不顾亲友之劝而一意孤行之自愿,那么,其果实之滋味惟有待她在漫长的生命中自己品尝体验。

    爱情的罗曼蒂克

    罗曼蒂克是一种感情形式。罗曼蒂克爱情的精髓在于:视被爱对象为宝贵知己而自己又难于占有,因而便采用如诗赋、歌曲、武功或任何可以想象出来的取悦方法,来获得对方的注目与爱情。

    罗素

    罗曼蒂克是一种感情形式。罗曼蒂克爱情的精髓在于:视被爱对象为宝贵知己而自己又难于占有,因而便采用如诗赋、歌曲、武功或任何可以想象出来的取悦方法,来获得对方的注目与爱情。

    人们之所以认为情人有巨大价值,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对方难于为自己占有。最初,罗曼蒂克爱情并不施之于那些能与其发生合法或非法性关系的妇女,而是针对那些因无法逾越的道德和传统习俗障碍而无法与其结合的贵妇。因为这种障碍,爱生出了诗情画意,柏拉图式的感情维持了爱情的美感。结果,人们狂热地表达爱恋,而又抑制了亲昵之欲。渐渐地,这种观念为许多人所接受,他们认为,纯洁高尚的欢乐只可能存在于没有掺杂任何性因素的、专心致志的默祷之中。一个男人如果深恋和尊敬某个女子,他将感到无法将她同性活动联系起来,他的爱情将会采取富有诗意和想像的形式,很自然地充满了象征主义的色彩。

    在文艺复兴时期,爱情虽然仍充满诗情画意,但通常已不再是柏拉图式的感情。人们普遍持这种观点:女人最好是难于接近而又并非不可能或不可以接近。

    罗曼蒂克爱情在浪漫主义运动中达到了高峰,优美的诗歌把爱情的热望与想像表达无遗。爱情之树之所以会这么枝繁叶茂,是因为大多数人都认为,罗曼蒂克爱情是生命必须奉献的最为热烈的欢乐之泉。彼此倾心相爱,充满想像而又柔情似水的男女关系,有着不可估量的价值。对这种价值漠然视之于任何人都是一大不幸。任何社会制度都应当容忍和允许这种欢乐,尽管它只是生活的内容之一而非生活的主要目的。

    罗曼蒂克的爱情应该成为婚姻的动力。但是,使婚姻美满幸福的,并不是罗曼蒂克的爱情,而是一种比罗曼蒂克更亲密、更深情、更现实的爱情。在罗曼蒂克的爱情中,双方都通过一层绚丽的薄雾观察对方,因而得出的印象并不完全真实。一个女人要想在婚后仍然保持罗曼蒂克的爱情,就须得避免与丈夫的亲密行为,并像斯芬克斯一般,不袒露出内心深处的思想与感情,同时还得保持一定程度的身体隐秘。不过,这些行为无法使婚姻进人到最完美的境地。而欲达到完美,就需要没有任何假象的情真意切的亲密关系。

    这就是爱情

    爱情有时可以断送一个人,有时又能使他砥砾振奋,成为一个新人。

    哈姆生

    那么,什么是爱情?

    是玫瑰园中低吟的微风——不,是血液里的黄色磷光,是一种就连最衰老最脆弱的心灵也要参与的祭舞。爱情就像延命菊,当夜幕降临时,舒展开自己的枝叶花瓣;又像银莲花,呵口气就会闭合,碰一下就会死亡。

    这就是爱情。

    爱情有时可以断送一个人,有时又能使他砥砾振奋,成为一个新人。变幻莫测的爱情,忽而宠爱我,忽而宠爱你,忽而又宠爱另一个生人。但爱情又像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玉皇,那样经久不变;像一团炽烈的光焰,燃烧到最后一刻。然而,究竟什么是爱情的本质呢?

    啊!爱情是星垂遥天、大地芬芳的仲夏之夜。是什么驱使着年轻人在幽静的林间小路上倘佯,是什么驱使着翁叟在空寂的房里踮起脚尖?啊,是爱情把人类的心田变成一座菌园,一座茂盛而不知羞的菌园,那里长满了神秘莫测的毒菌。

    难道爱情没有弄得僧侣在夜深人静时爬过院墙,目不转睛地窥视窗内熟睡的人吗?难道爱情没有愚弄过修女、模糊过公主的眼光吗?爱情使君主躺在路旁,一边用头发清扫尘土,一边嘀咕着下流话,自己又止不住吐出舌头大声狂笑。

    这就是爱情的本质?

    不,不是。在这个世界上,爱情与其他事物截然不同,大相径庭。在一个春夜,当一位年轻男子看见了一双秀眼,年轻人凝视着,看到了爱情。他吻着她的唇,爱情仿佛两道光芒在心间相遇,如同太阳把群星辉映。置身在她的怀抱中,整个世界变得寂静无声,无影无踪。

    爱情是上帝的第一信条,是脑海中闪现的第一念头。它把光明送到哪里,哪里就产生爱情。它创造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因此,它不希望再毁灭它们。爱情是创造的渊源,是创造的主宰;然而所有的爱情却伴随着鲜花和热血,热血和鲜花。

    爱情是盲目的

    爱情是这样一种感觉:你所爱的人即世界,世界即你所爱的人,二者是完全的统一体。你在这个世界里,就像灵魂在肉体中。那是完全的肉体,完全的灵魂。

    M.努埃曼

    爱情是盲目的。

    爱情的眼睛是盲瞽的。

    猴子在它母亲的眼里是羚羊。

    这些说法是阿拉伯语所熟悉的,不管是阿拉伯正规语,还是土语,自久远的年代起已经熟悉了。在地球上的其他语言中,也有类似的说法,其趣旨几乎都是一样的。这就是说,爱情让爱者看不到他所爱人身上的任何缺点,甚至让他把缺点看成优点,把丑陋看成漂亮。

    盲目有多种多样的表现,最突出的有两种:挡住光明的盲,那是痛苦和灾难;挡住黑暗的盲,那是珍贵的赠礼。爱情的盲目属于遮住缺点的后一类。

    在人类心灵因之激荡的所有感情中,没有比爱情更高尚、更崇高、更强有力的了。它是产生奇迹的感情。我们即使聚集人类的全部聪明智慧,也不能从猴子创造出羚羊。可是,爱情一旦占据了心房,它的气息一旦注人胸间,它就能在转眼工夫搅乱人心,搅乱传统,搅乱自然及其规律——病人变健康了,丑人变美了,弱者变强了,远的变近了,粗糙的变细腻了,有限的变无限了。于是永恒变为一瞬,一瞬变为永恒。于是天空带着它包容的一切,成为一张柔软而温暖的床,时间和空间成为服从爱情命令的奴仆和被爱情驾驭的坐骑。

    爱情的神奇超过一切神奇。爱情的化学是实验室里蒸馏器和瓦斯的化学无法相比。人们难道没有努力过和继续努力,试图将廉价的矿石变成珍贵的金属吗?但是他们至今未能成功。可是爱情,自从有人类以来,就未曾停止过将贫民变为国王,魔鬼变为天使,将卑贱者变为英雄,将亚当、夏娃的后裔变为适于赞颂和崇拜的神祗吗?除了爱情之外,还有什么能把人提升到这种高度呢……只有爱情——祝福它的化学——才掌握将人变作超越于人之上的人的秘密,只有爱情——祝福它的神奇——才掌握开启幸福神殿至圣所大门的钥匙——所有人都在寻找的那幸福,但只有在极少的时刻才能一睹其圣容,那难得的瞬间是生命的精华和核心,火和光,剩下的只是残渣和皮壳,柴薪和灰烬。

    是的,这就是爱情,它清澄了我们的眼睛和目光,于是我们有了一面可清晰地反映出亲爱者的明镜,因此这亲爱者是最具骨骼与血肉的人,是最擅思考、最能表达、最会吃喝的人,他喜欢一些事物,避开一些事物。因此,爱情是妩媚、是华美、是崇高、是生命不可缺少的饮食。因此,它是使我们的存在完成的存在,是我们生命中的生命,希望中的希望,信仰中的信仰。靠着它,我们变得完美,变得清纯;没有它,我们依然会停留在不完全的状态,我们会垮掉。靠着它,我们生存;没有它,我们死亡。因着它,存在是甜美与舒适;没有它,世界是荆棘和苦涩。

    但爱情是不长久的,它的太阳刚刚升起,便又沉落;刚一进入心中,便又离去,就像梦中的幻影;当醒过来时,爱情只剩下回忆。如果说被爱的人是骨骼和血肉之躯,受人类的各种欲望所控制,有时从东方,有时从西方;如果说我们在被爱者身上看到许多不足,许多缺点,许多暴躁,在他的愿望中,谈话中,身影中,一切动作中,有我们味觉所弃绝、听觉所逃避、视觉所烦恼、心灵所厌恶的东西;这时,我们对他的抱怨就多起来了。我们俩都在抱怨自己的朋友。你是否以为,在找不到他缺点的那一天,我们看到的仅是幻影?或者以为,我们在爱的峰巅用以观察事物的眼睛,不是发炎就是失明了,从而也就看不到它的真相?

    ……

    我的回答容不得怀疑,也容不得解释。人们在我看来是盲目的,除非在他们不设圈套、不拐弯抹角地爱的时候,他们才是明眼的。至于他们的爱不能绵延一生,不能闪闪发光,终于熄灭,其罪过全在于他们自己,爱情并无错误。这是因为,爱情是一位绝对的主人,它不能忍受在它的权力之上还有一个权力。它领导而不被领导,驾驭而不被驾驭,命令而不被命令。因为它是时空的主人。当它占据了一颗心时,你看到了它——哪怕只一瞬间,或短短的几个瞬间,它使这颗心变得比大地和天空还要宽广,比太阳还要久远,比永恒还要年轻!它是道路和向导,是目标和手段,是起点和终点。

    但人们是爱玩恶作剧的儿童,他们常常刚一感觉到爱情在他血管里潜行,就开始耍弄爱情。有时因它的血肉的欲望而嘲笑它;有时企图把它囚禁在它地上的和暂时性的目标中。他希望它成为复仇的武器或达到荣耀和权力的工具,或午休时刻惩戒造物的消遣。然后又对爱情——它是怎样挥发的,是从何处逃逸和飞逝的——表示惊奇。他以为,过去存在过的事情并未存在过;他品尝过的那种天上的甜蜜,只是个梦幻者在睡梦中品尝到的甜蜜,他以为生活是个残酷的事实,其终局是失望,而非获得。

    啊!但愿那些奥悔他们显露的爱情和常驻的失望的人,能去考察他们的心灵和思想,去筛滤他们的意图和行动!如此,他们将会明白,爱情并未远离他们,除非是因他们未能很好地了解它、服从它。

    也许,我们对爱情首先应有这样的了解:它是一种完完全全的力量,不接受限制和分割。爱情是一种全面的爱,它涉及全部存在的肌体,而不被限制在某一部分之中而远离另一部分,也不被局限在某一特性之中而远拒另一种特性。如此,爱情便是那种天空、大地可以消失而它并不消失的爱。宇宙好似爱情,是统一而不可分割的。谁对它怀着完全的爱,他的爱就是完全的,洞烛幽微的。谁只爱它的一部分,不爱另一部分,或者只爱其中一点一滴而憎恨其他,他的爱在他爱的部分上是明眼的,而在他恨的部分上是盲目的。这是因为,爱是光明,憎恨黑暗。我们若在爱的阳光下去看世界上的一切,那我们看到的只是美。但是我们仍然受到局限而不能达到那完全的爱,因为我们信仰爱情的同时,还信仰着憎恨和厌恶,而憎恨和厌恶之眼是盲目的。

    我说,爱情是幸福的钥匙。若无爱情,便无对世界欢乐的品尝,也无对生活醇酒的陶醉。我们沐浴着爱情——而非别的什么——的恩惠,感谢它那照亮宽阔地平线的耀眼的光芒。在那遥远的天际,最美好的希望和信念在闪烁,它们把我们提升到摆脱时间和空间引力场的境界一一在那里没有忧愁,没有沉重感,没有怀疑,没有恐惧,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只有永久的欢乐。

    爱情是否是爱者融于被爱者,进而双双融于万物?爱情是这样一种感觉:你所爱的人即世界,世界即你所爱的人,二者是完全的统一体。你在这个世界里,就像灵魂在肉体中。那是完全的肉体,完全的灵魂。

    这就是爱情为我们打开大门并让我们跨人的世界。它是真实的,并非虚构的。至于我们匆匆进去又匆匆出来,这并不能否认它的存在。既然我们已经看到过它,经历过它,品尝过它,岂能否认它的存在?但是,我们借以看到这个世界的眼睛——闪耀的、提升的、排除一切、只怀着对所爱的人献生的渴望的爱情的眼睛,会很快重患眼疾,患上那不情愿献生的有限的自私性的炎症。于是这眼睛就看不到任何东西了,只能看到相反的。爱情的世界是不允许互相矛盾冲突的东西有立锥之地的。患有炎症的眼睛尚且看不到它——这本不为奇,何况用盲眼去看呢?

    生活让我们品尝爱情,只是为了向我们指明通往善良、温暖、高贵之心的道路。在那颗心中,世界是完全统一的,超越一切分歧和矛盾。它好像对我们说:“这是天堂,从建起世界时候起就已为你们准备好了。这是只有爱眼才能看到,爱心才能进入的天堂。谁想永远留居此处,谁就应该永远去爱。”

    为此,我们在生命中应该做的,就是学习怎样纯洁地热爱人生,以便用纯洁的爱的目光去看待生活。我们热爱生命,不是一小时,不是一个月,而是不中断、不减弱地爱;我们热爱生命,是全部的,而不是爱一部分,恨一部分。

    因此,我们是心明眼亮地、完完全全地爱着生命。我们若是厚此薄彼地爱,我们就是独眼龙;我们若是讨厌它,那我们就是瞎子。

    思恋

    拒绝、抛弃或远离你的爱人的思恋,就像是扼杀一个病入膏肓的患者对生命的强烈渴望。这病人的躯体大部都已死亡,惟一息尚存,只觉死神已在不断逼近……

    拉菲伊

    我手执笔杆,正坐着疾书我的思恋。你虽与我相隔遥远,千种风情却如隐似现。因为,你的一切,都已根植在我的心田。

    你的眼睛,总流露出一丝疑问。因为,在你眼睛的后面,有一颗执拗的心,不愿轻信。或许,是因为那颗心,不满足于浮光掠影。再不,就是它讳莫如深,不欲有人间津。

    你的眼睛,从遥远的地方,向我投来疑问的目光。给我周围的一切都打上了问号,只有待你来临,见到你的倩影,才能消除迷惘。于是,我心中泛起一片思恋的波澜,此起彼伏,难以平静。仿佛,你的远离,带走了我心中的一切思绪,也带走了我的心。

    哦,爱的苦痛,情如忧伤化成的猛兽骚动。胸中的每一惊悸,都仿佛是因为思恋的利爪在叩击心灵!

    什么是思恋?它就是爱情迸发的雷电。血的云雾,翻滚、动荡、沸腾、碰撞;心的雷电,一阵震颤,便发出了啊……啊……的声音。

    现在,你那迷人的眼睛,又向我投来了一个询问的目光。带着柔情的思念,带着钟爱的渴望。于是,我感到灵魂的绿枝盛开出满树芬芳。似锦的繁花,送出天国的芳香,带着对你的问候,随风飘荡。

    我觉得,为你写下的一字一句,都有手中的笔在参与。它字字精雕,句句细琢;我觉得,纸张似乎也深知它将承载我的思恋、我的幽秘,因此,已不是浮现字句的纸张,而成了充满感叹的胸臆。

    你又以问询的眼神向我探望,我觉得,你那女性的温柔,已围抱在我的身旁,震撼着我的胸膛。通过每一阵刺痛的思恋,进入了我那可怜的心房。

    是的,哦,我的心上人!你确已为这颗心送来了光明。但光明,是由燃烧的火焰生成。每一个爱着的人,爱情之所以能为之照明,让其爱的世界呈现出一片美景,都是因为燃烧了自己,让自己化成灰烬。成倍的燃烧,才能带来更多的光明。

    战场上的英雄豪杰其情相同。利剑刺破他的肌体,子弹穿透他的骨骼,难以使他屈从于死神。只有光荣,才能让他为之献身!

    远离你,我觉得时间并非在一小时一小时、一天一天地消逝,而是带着我,带着我的生命在消逝。远离你,我在溶化,因枯竭而溶化;或者说,因思恋而溶化。时时刻刻,我都在忍耐和生存中溶化。

    在生活中,时间有时是随我们辛勤劳动、履行职能而消逝的。有时则在休息中被打发。时间仿佛只与我们的工作相关,我们也让时间去与此相承、相连,从而并不觉得在一天天走向死亡,反觉生命总是在不断更新。

    在爱情中,由于所爱者的拒绝、抛弃或远离,今昔就变成了往日,今天就变成了昨天。这是因为,我们只愿回顾往事。岁月在我们的心里滞留,加以摧残,使我们只觉得死亡正以一种毫无希望的生命形式在临近。

    因此,拒绝、抛弃或远离你的爱人的思恋,就像是扼杀一个病入膏肓的患者对生命的强烈渴望。这病人的躯体大部都已死亡,惟一息尚存,只觉死神已在不断逼近……啊!为什么要有这些催人泪下的愁思?

    啊!为什么要有这些让人热血沸腾的心绪?

    啊!为什么悸动的心的震雷,发出了啊……啊……的呼声?

    爱情死亡以后……

    仁者不言——一个手掌拍不响,恋爱与分手,结婚和离婚,都是属于两个人之间的事。爱情的鹊桥断了,双方都有责任。就算对方移情别恋,也只能归咎于缘分灭绝。保持缄默,是自我尊重的方式。

    尤今

    爱情死亡以后,人分三种。

    愚者多怨——

    把被负、被伤、被弃的憾、恨、怒,化为逢人便说的故事,若有雷同,绝对共鸣。琐琐碎碎,窝窝囊囊,百说不厌,百诉不累,把自己化成了一条又长又臭的缠脚布。人人退避三舍,她却浑然不觉,依然还在唠唠叨叨地争取早已流产的同情。

    仁者不言——一个手掌拍不响,恋爱与分手,结婚和离婚,都是属于两个人之间的事。爱情的鹊桥断了,双方都有责任。就算对方移情别恋,也只能归咎于缘分灭绝。保持缄默,是自我尊重的方式。

    智者不记——把相恋时的狂喜化成披着丧衣的白蝴蝶,让它在记忆里翩飞远去,永不复返,净化心湖。与绝情无关——惟有淡忘,才能在大悲大喜之后炼成牵动人心的平和;惟有遗忘,才能在绚烂已极之后炼出处变不惊的恬然。

    小手镜

    您不也是只要照起镜子来,就能忘掉一切吗?您和小千枝的不同仅仅在于:一个觉得坐在火车中没意思,一个感到生活在这个社会里无聊罢了!

    芥川龙之介

    我独自闷在书房中,懒散地消磨着年初的寂寥时光。

    书房里杂乱无章地摆满书籍。我一会翻开书本看看,一会敷衍上一篇文章,感到厌倦时,就胡诌几首徘句。总而言之,我如同盛世逸民,逍遥度日。一天,一位久未来访的邻家太太领着孩子来拜年,顺便闲坐。这位太太老早以前就把“我要永远年轻”这句话挂在嘴边。所以尽管她带来的女孩已经五岁,她却仍然保持着姑娘时代的美貌。

    那天,我书房里插了一枝梅,于是我们闲聊起梅花来。可是名叫千枝的小姑娘却一直微低着脸,翻动着白眼珠观看书房中的镜框、挂轴,无聊地呆坐一旁。

    过一会,我觉得小千枝怪可怜,就对太太说:“你到那屋和我妈聊会儿吧!”心想妈妈定有本事一边和太太聊天儿,一边逗小孩高兴。这时,太太却从怀中取出一面小镜递给千枝,并说道:“这孩子,只要给个小镜,就决不会感到寂寞的!”

    我问为什么?她解释说:她丈夫在逗子的别墅养病时,她带着千枝乘火车往返于东京和逗子之间,每周要去两三次。千枝一坐进火车就烦得要命。由于闲得实在无聊,就十分淘气。譬如有一次她缠住邻座一位老爷爷问道:“您会说法国话吗?”尽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于是太太想出各种办法逗引小姑娘高兴。一会给本小人书,一会给一个口琴。最终太太发现:只要给她一个小手镜,一路上她就乖乖地坐着不动。千枝对着小镜,时而涂抹脸上的白粉,时而拢一拢头发,或者故意皱皱眉头。她以镜中的自己为伴,玩个没完没了。

    太太讲完小镜的来龙去脉之后,补充道:“到底是孩子呀!只要照照镜子就能忘掉一切!”

    我听了这话,刹那间,想出一个小小的坏主意,我突然笑着讥讽道:

    “您不也是只要照起镜子来,就能忘掉一切吗?您和小千枝的不同仅仅在于:一个觉得坐在火车中没意思,一个感到生活在这个社会里无聊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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