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送行-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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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荣的双手冰凉,他冷得浑身直打哆嗦,他说,你晓得的,你晓得我根本没有羊癫风,我是为了回城才生这个病的。石杭生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no,他说,癫痫诊断书已落进你的档案袋,你的否认无效。他靠在沙发背上,拿起茶几上的香烟,你是我的老同学,我可以证明你下乡前没有发过羊癫风,他把脚搁到茶几上去,请问,这种证明有什么用吗?

    从不抽烟的子荣从兜里摸出一个打火机,抖瑟瑟地打了好几下才打出小火苗儿,卑躬屈膝地凑到那家伙嘴边。子荣说,求求你,把我招进船厂来吧,我爹去世了,我妈没有劳保,我家的定息被取消,存款都被冻结这么多年了,我们母子俩总得活下去啊!石杭生把嘴卷成了一个圆圆的屁眼,一个接一个烟圈圈儿从那屁眼里出来,袅袅地飘散在办公室的空间。难啊,他摇摇头,以一种拉长的装逼的声调说,我作为一名领导干部,更要以身作则依法办事的嘛。

    船厂到街道招工时,我和子荣找到厂劳资科长。科长也是我们的老同学,从石杭生挂上红袖套时就成了他的马仔。马仔知道我家与石家错综复杂的关系,拍着肥得可以戴D罩杯的胸脯说,没问题,你的年纪大了些,去食堂烧锅炉吧。我说,还有子荣,是否一起招了?马仔愣了愣说,老子莫非成了肉店倌了,卖猪头还要搭只脚爪?

    我这个猪头盯着石杭生宽大的办公桌,一沓报纸文件很整齐地码在电话机旁边。我有一种毋庸置疑的感觉,那张人民日报下面的两只牛皮纸袋,就是我和子荣的档案了。阳光从窗玻璃上反射进来,刺疼我的眼睛,我想只要我们赖着不走,总会找到机会的。楼道上响起了匆匆的脚步声,马仔出现在门口,你俩还在这里呀?马仔说,走吧,石书记日理万机的,抽出这么长时间接见你们真够意思了!我不吭声,拿起茶几上的烟点燃一支。石杭生笑了笑,老同学嘛,多聚一会儿应该的。他说,你有什么事汇报?马仔迟疑了一下说,会议室有几个新招的特长生,请你目测一下。

    我见过那几个特长生,艺校毕业的女文青,马仔说招来做厂宣传队骨干。石杭生对我说,我过去一下,10分钟就回来。我在烟雾后面点点头。

    他离开了,我立刻站起身,把手里的烟掐灭了,向子荣挤挤眼,让他走过去给我把门望风。

    子荣成了一条毛毛虫,蜷缩在门边惊惶地东张西望。我扑向写字台,迅速地抽出牛皮纸袋,果然,两只袋子封面上分别写着我和子荣的名字。我抽出子荣的癫痫诊断书,向他扬了扬,我看见他的脸色倏地变得苍白,眼眶里滚出泪水。我又拿起自己的档案袋,把预激症候群的证明也抽了出来。子荣拼命地向我摆手,指着办公室对面的厕所,要我赶快去那儿把材料给处理了。我却忙着在石杭生的笔筒里找笔。

    幸亏都是用的英雄牌碳素墨水。我平静地说。我的手却在发抖。我在我和子荣的表格上找到回城原因这个栏目,将病退两个字圈掉,写上照顾家庭四个字。看上去,跟原先的字迹也没太大差别。我满意地站起身来,把档案袋放回原处。我说,没想到我还有这么一手。子荣啊,将来有一天,你要把这张表格拿回去,镶在红木镜框里挂到你家的墙上去。这真是值得留作纪念的历史文物呢。

    子荣痛苦地咬着嘴唇,根本说不出话来。我冲到走廊上去,冲进男厕所,谢天谢地,厕所里鬼都没有一个。我把撕碎的诊断书扔进蹲便器,哗,水箱里的水一下子泻下来,刹那间将它们冲得无影无踪,听上去简直像天籁。

    那天晚上石杭生他妈来到我家,先去看了看躺在病榻上的我妈,然后把我拉到门外去。你怎么得罪杭生了,他说要把你送去劳动教养?我身上出了一阵冷汗,虚弱地靠在墙上说,他还说了些什么?老太太看着我,怜悯地摇摇头。他在家里喝闷酒,她说,他对着墙上镜框里你们小学毕业时的合影,吐唾沫似的吐出一句句骂人的话:王八蛋,狗崽子,你这个下流、肮脏、捧不起的阿斗,反动派的孝子贤孙,残渣余孽。

    谁在陪他喝酒,那个劳资科长吗,那个马仔?

    没有,只有他自己。老太太说,马仔要带一个新进厂的姑娘来,说是市里哪一个老部长的女儿,他说别来,老子今天心情不好。

    我挥挥手,你去陪我妈聊天吧,我去陪他喝酒。我对石杭生妈说,我今天心情也不好,最后陪他喝一回,明天就去劳教算了。

    别跟我吐这些脏字眼,你这个自以为是的新贵,我拎着一瓶1942年产的英国威士忌走进他家。我说,这瓶酒是我妈带到香港又带回来的,老子把它埋在天井里梧桐树下,你们抄家时没抄出来,今天咱俩把它喝了!老子忍辱负重地从乡下回到杭州,不是来向你们这些新贵磕头求饶的。我问他,孝子贤孙怎么了?想当年,我阿爸参加台儿庄战役,参加桂南战役,和鬼子拼杀得血流成河,莫非反而成了中华民族的罪人?我要是你这样的“烈士子弟”,在出口伤人之前可要认真考虑考虑。周克告诉我,那天夜里枪一响,你爸他们就像兔子似的乱跑乱窜,一点不听他这个地下党指挥,要不怎么的也能多逃出几条命来。好吧,你把我送去劳动教养吧,我妈就拜托你们家照顾了。

    我把琥珀色的威士忌对着电灯泡,那香味令人想起二战时的印度兰姆伽基地,我父亲把这瓶酒带上飞机,抱着杀身成仁的决心跟盟军将领们谈笑风生地穿越驼峰航线。我的声音很平静,像是谈论天气或者运河里的驳船似的,石杭生听着却不禁哆嗦起来。他夺过酒瓶子,汩汩地将酒倒进自己面前的杯子里。他把酒灌进喉咙说,你做得太过分了,你像个土匪,你他妈的迟、迟早会把我给连累了!

    风吹进他家天井,我的身上全是冷汗。我笑笑,拿起酒杯跟他碰一下。街上没有霓虹灯,昏黄的路灯光剪出老旧房屋和树木的轮廓。一个穿着肥大军裤的少女从拐弯处走了过来,脚下的黑皮鞋在幽暗的布店门前闪着清冷的光。她身后紧跟着劳资科长,那张胖脸上堆满太监似的笑容。这才是名副其实的一只猪头,我抿着1942年产的英国威士忌说,他给皇上送嫔妃来了!

    嫔妃略显吃惊地看着我俩,那种正宗干部子女的矜持从她身上奔涌而出,马仔搬过来一张竹椅子,她摸出手帕揩了揩并不存在的尘垢,然后才优雅地坐了下去。石书记,她说,谢谢你把我和三位同学招进船厂,不知我们以后是专职搞宣传呢还是另有其他的岗位?她的声音很好听,像树上的夜莺在说话。喝多了的石杭生眨眨眼睛,用一种梦幻的目光看着她,迟迟疑疑说,你想做什么工作?

    去食堂烧锅炉,我说,他给我安排的,说我年纪大了,我响应号召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把大好时光都扔进海里去了。

    马仔推开我,他咬牙切齿说,没问你,你插什么嘴!

    我睁大无辜的眼睛,貌似很委屈般看看那名叫晓红的嫔妃,又看看皇上。风吹起嫔妃长长的秀发,飘拂在朦胧的灯影中,她好奇地打量我。我猜想她很明白马仔是个奸臣,那么我可能就像个忠臣了。果然,夜莺开始唱歌了。她说,你也是刚进船厂的吗?看上去年纪不算太大呀,为什么不能学点技术呢?马仔愣了愣,想说话被石杭生拦住了,石杭生醉眼蒙眬地说,你看他有多大了?

    女人嫣然一笑。六宫粉黛无颜色。三十七八吧,她说,不会超过40岁。

    我听见石杭生的仰面大笑声,那笑声像一块尿布似的哗啦啦撕碎在夜空中。我欲哭无泪,我的脸上掠过一阵阵痉挛。我刚过27岁生日,他比我还小一岁半,石杭生弯腰捧腹,孩童似的拍着巴掌说,你、你是不是让他太伤心啦!

    我记得我端起酒杯,仰起头一饮而尽。我听见那女人说对不起。我的思想漂浮在遥远的印度洋和三门湾的大海上。我看见我们的酒杯里盛满灰色的历史尘埃,我的老子和我就像这尘埃里的一颗微粒。我说,你不用说对不起,我觉得自己确实比40岁还老了。石杭生高兴起来了,他感到我对他的不敬和放肆终于得到了应有的回报与惩罚,他的愤懑情绪因此而得到充分缓解。后来他用一种恩赐的宽宏语调问身边的马仔,除了去烧锅炉,你还能给他找个更合适的岗位吗?马仔想了想说,去锻工车间,打铁,这也是技术工种。石杭生转过脸向我说,对,你,还有子荣,都给我好好地打铁去,彻底改造你们的世界观。

    我和子荣扛着铁锹,推着一辆煤车从码头走向锻工车间,我们看见那个晓红走过来,她仍然穿着肥大的绿色军裤,黑色中跟皮鞋,她指着我说,哈,你要请我客,没我替你说话,你就去食堂烧锅炉了。我说,对不起,我请得起客的只有珠宝巷口那爿烧饼油条店,那里显然不是你这种身份的人去的。晓红努起鲜红的嘴唇说,那怎么办,你请我喝茶吧!星期天,柳浪闻莺茶室,一毛五一杯绿茶,你总不会请不起吧?

    星期天,春寒料峭,外面风挺大,冰凉地灌进我单薄的衣服里,我打了个寒噤,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高度的警惕性。我去叫子荣,子荣说,那女人叫你请她喝茶,我跟去当电灯泡吗?街道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空旷而宁静,不多的行人不疾不徐地从我们身边走过。我说,我们都是电灯泡,不,以后连做电灯泡的机会都不一定会有,我猜想,她是想通过我们了解石某人啊。

    这么个黄毛丫头,能有如此心机?子荣不以为然说,不是才从艺校毕业的吗?

    另外几个姑娘是刚毕业的,她不是。我深思熟虑地说。她的年纪显然要大一些,可能有二十三四了。你看她跟我说话的样子,像个刚出茅庐的小姑娘吗?马仔在给她和石杭生拉皮条,她当然要作一番调查研究了。

    我的感觉很准确,晓红在建设兵团待过两年,当然,她在师团机关搞宣传,一天农活也没干过。在柳浪闻莺的树阴下,姑娘侧身而立,淡淡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她穿了一件红呢子风衣,围一条格子围巾,手上拿一张浙江日报。我觉得这整个形象和环境就像某个温柔感伤的电影画面,离我们十分遥远,不是我们所能欣赏的。

    在避风的茶室的某个角落里,这个既想进宫做娘娘又害怕上当的女人,把我和子荣几次三番搞得无话可说。子荣眉头紧锁,双手揪着早早开始谢顶的头发。他说,敌人把我舅舅和他阿爸等人关在一间农舍里,准备天亮前统统枪毙。女人说,为什么要转移到那里去枪毙他们,为什么不在此前就动手呢?我说,此前战场还没有打响,因此对方不急于甩掉包袱。女人喝了一口去年的龙井茶,然后皱眉蹙首想了一会儿,她说,这不太符合逻辑,对方知道自己是去前沿打仗的,何苦还带着他们?我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说,不到最后时刻谁也不会轻易下令开枪的,革命派反动派都是人嘛。女人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个最后时刻是谁造成的,是子荣你舅舅,还是石杭生他爸呀?子荣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你说呢?他反问对方,他们听到前沿阵地已经响起了枪炮声,他们还不越狱突围岂不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这个问题总算放下了,晓红捡起另一个问题。她说,你舅舅和另外几个突围出来的人,其实并没有亲眼目睹石钱潮的牺牲啊!是的,敌人的机枪响了,乱跑乱窜的人都倒在了地上,石钱潮应该是其中的一个。你说的是“应该”,而不是必然,她用审讯的口气指出这一点。俗话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后来你舅舅他们去认尸没有,拍下照片什么的没有?

    子荣快崩溃了。他抱着头,整个身心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我也一样。等到他们有机会重返那里时,已经好几年过去了。我说,当年,当地的百姓挖了一个大坑,把他们掩埋在一起。莫非你还能把墓掘开,重新去辨认那些尸骨吗?辨认得清吗?

    我转过脸,抬眼望向西湖,天空变成了淡蓝色,梧桐树的枝杈如无数冤魂的手伸向半空,一片叶子在阳光中旋转着。我终于不得不说出我在周克回忆录中读到的、一个谁也不愿意说出来的事实。我说,其实那个现在叫作烈士墓的大坑里,埋的不全是这一边的人,当时被夺去武器、被暴动者打死的七八名国军官兵,也都被掩埋在了一起。

    我们对这女人的疑问报以苦笑,这个时代有无数的假党员、无数的叛徒和特务,作为耳闻目睹过许多亲朋好友身败名裂的权贵后裔,她在这方面的敏感与谨慎可以理解。但是我们很难接受她。不管命运如何多变,石杭生总归算是我们的朋友,她却至少在当年不是。后来听说,她家当时的处境其实很不妙,父亲刚从“牛棚”出来,能否进入“三结合”领导班子还很难说,后妈也不待见她,而石杭生却是一颗正在冉冉升起的新星。

    一个月后,晓红又把我们叫到了她家。

    我们站在西湖边一栋灰色小洋楼的门前发愣。曾经肃静庄重充满官僚气派的豪宅,现在像座大杂院。树上拉着两根铁丝,挂满了大人小孩的衣服和尿布。她家住过的主楼眼下住着从前的司机,这人成了机关革委会的常委。我看见常委的两个儿子在暖洋洋的阳光下酣睡,他们的头发蓬乱,肚皮突出,脸上的表情好像在梦里吃油条。小花园里有一只腌菜缸,草坪上放着一盆苍蝇嗡嗡围绕的大酱。一个老人坐在低矮的厢房门口看报纸,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晓红喊了声,爸,爸,这是湘九,这是子荣。我俩点头哈腰说首长好。老人笑了,摘下老花镜说,我现在不是首长了,就叫我伯伯吧。

    我们理解了后妈为何不待见晓红,两间小小的厢房盛不下她啊。老两口住一间,她住一间,烧菜做饭和接待客人都只能放在了户外。老人跟我们谈话时,那后妈坐在湖边一张锈迹斑驳的长椅上发呆,满脸的想不通。想不通当年她作为一名年轻漂亮的女学生,怎么会嫁给了这个山东老家有发妻的糟老头子?想不通这女儿找个对象还搞起外调来了,谁知道对方要不要你呢?

    我和子荣重复了此前对他女儿说过的话,我说周克和其他几位当事人还在,您老可以向他们了解详情。时近中午,小花园显得空寂而索然,老头子沉吟片刻说,没这个必要吧,嘿,我们只是闲聊罢了!淮海战役时,我任团政委,对手就是整编第八军。周克所说那位黄埔六期和高教班第一期的周军长,就是在陈官庄附近被我们团俘虏的啊。

    春日的阳光随着破落的楼台水榭曲折流淌,一点一点地温暖了老人的血脉,他开始回忆他的光辉生涯,顿时显得精神矍铄了,说到激动时他站了起来,眼睛很亮地睇视听众。我替他感到遗憾,他找错了对象。我和子荣不是石杭生,不是烈士子女,而是狗崽子。我们很无奈地瞧着他,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子荣的肚子突然发出咕噜噜一阵响声,我笑起来,我打断老人家的话说,他饿了,这个反动资本家的儿子饿了,老伯,阿姨现在还没做饭,还在湖边晒太阳,我们只好回家去吃午饭啦。

    老伯说,晓红啊,你请他们去外面吃碗面吧,奎元馆,吃片儿川。他女儿瞪了我一眼说,你还欠我一顿饭呢,这碗片儿川要你会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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