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肉宴-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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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一条,就是现代科技条件的介入。如保店镇镇办驴肉厂,建立了冷库,增添了高压杀菌设备,用水早已由井水改为自来水,还有了保质期为五个月的四层铝箔纸的真空包装袋。

    驴肉,是越来越好。

    我在故乡遇上一位“侃爷”。

    目前,“侃哥”“侃爹”“侃爷”遍地,就连“侃奶”“侃姑”“侃姐”也一抓一把一把的。在“侃”方面我勉强上段,大概凑凑乎乎够上业余一段。我没想到在故乡也能遇上一位上得九段的侃爷。我这业余一段遇上人家九段,还能侃什么?听人家的好了。好在他对我侃的主题,是保店驴肉。我心想,侃这个,也许还有插嘴的份儿,没想到他上来打了我一个闷宫:

    “老周,你知道世界上有多少国家竖有飞马纪念碑?”

    这个叫我怎么说?恐怕钱其琛外长也回答不出来。我只好老老实实承认:

    “这我不清楚。”

    “我知道你不清楚。”九段说,“世界上许许多多国家有飞马的石雕、铜雕、不锈钢雕,却不见有驴的雕塑。人们喜欢飞马,好像没人喜欢飞驴。从雕塑艺术品到各种各样商品,‘飞马牌’到处是,就没见有‘飞驴牌’的。人们乐意给马插上翅膀,而不知道驴也能飞起来,你说是不是?”

    我不知道说是好,还是说不是好。好在九段侃爷并不在乎这个,他继续侃下去:

    “为什么不能给驴子插上翅膀?这说明人们缺乏丰富的想象力。如果说别处的人缺乏这种想象力,还可以原谅;而我们宁津人保店人缺乏此种想象力,就不能原谅了。他们一讲就是保店驴肉历史悠久!那么‘悠久’,就更应该给它插上翅膀,让它腾飞。但是他们没有插。于是形成了今天的结果:历史悠久的保店驴肉没有成为‘飞驴牌’的,依然是磨道的驴,沿着一个磨道式的怪圈转下去。”

    对此,我既无高见也无低见,限于业余一段水平不便瞎吹,只能听他的。

    “听说你来专题采访了他们的‘驴肉宴’,你挺满意,他们也挺满意。有什么值得满意的?保店驴肉几百年,到抗日时期才有了‘上八锦’;从抗战到现在50年,又弄出了个‘下八锦’,加上个驴肉包、驴肉饺,还有一个驴肉丸子汤。就是这些,也只有在驴肉宴上才吃得到。恁么大的个保店镇,就没有一家驴肉包子铺,也没有一家驴肉饺子馆。太可怜了,驴身上那么多资源,利用了多少?除了个驴肉宴,再就是‘驴肉酒’,还有什么?驴皮胶,驴皮革,驴骨驴毛驴血驴油的开发利用,根本没想过。上数的、有说头有看头有吃头的,就是一个驴肉宴,驴肉宴又怎么样?上界八仙,还有个上八仙中八仙下八仙,驴肉宴搞了那么多年,也只有个上八锦和下八锦。驴肉宴也好,‘驴肉酒’也好,说来说去就是红烧驴肉!不红烧行不行,增加点花样行不行?牛羊猪肉有煎炒烹炸,驴肉为什么不可以有?牛肉有牛排、牛肉干,为什么不可以有驴排、驴肉干?广东有肉月饼,嘉兴有肉粽子,吉林有肉烧卖,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搞驴肉月饼、驴肉粽子、驴肉烧卖,以及驴肉馅饼、驴肉懒笼、驴肉香肠、驴肉肉松?你说这是为什么!”

    我很想对九段讲,这些问题你不该问我,你该去找保定人!但是看来,他一时还不想找保店人,主要是要跟我侃:

    “驴肉和驴资源是保店的优势,可是保店人还不知道怎么样发挥自己的优势。他们仍是以小作坊、小店铺的方式经营驴肉。满足于烧上一锅肉,卖出去拉倒。他们那里没有办大事业的人,也不想干大事业。不是吗,从前驴肉赶集上店,是用独轮车推,驴驮子驮,现在换成了自行车驮,有时候像胜利油田、大港油田,还有汽车拉,于是他们喜滋滋的,认为保店驴肉‘长’腿了。保店驴肉在开发市场方面,跟德州烧鸡、沛县狗肉差远了,速乐陵的阿胶蜜枣都不如。飞北京广州的客机上有乐陵阿胶蜜枣,保店驴肉距坐飞机还远着呢,连坐火车轮船的都不多。你不要听他们说,宁津保店驴肉南到深圳北到黑龙江,到是到了,一年半载,弄上两吨驴肉到黑龙江或深圳,并不等于在那里开拓了市场。”

    九段大侃忽然问我;“你认识黄胄先生吗?”

    “不认识。他画的驴我倒是看过不少,人叫他‘驴贩子’呢!”

    “黄胄先生是我一生最佩服的人之一。”九段大侃说,“在我们中国,他是第一个给驴插上翅膀,让驴飞起来的人。”

    我连忙说:“黄胄先生可没画过带翅膀的驴。”我甚至想对他说,黄胄先生是一位现实主义画家,他是严格按照驴的本来面目画驴的。但对九段侃爷讲这些,可能多余,他对这还能不懂!

    “他的画誉满全国,飞上世界,一张《百驴图》倾倒了多少中外人士!从这个意义上说,黄胄先生不是给驴插上了翅膀吗?”

    我连忙点头称是。

    “黄胄先生画驴,全国独一份儿;宁津保店驴肉,也是全国独一份儿!可是保店驴肉就没有插上翅膀,至今还是靠腿走,南到德州北到沧州;再远些的地方呢?比如北到京津,南到济南青岛,也能去,脚力就显得不足了。条件是不是有局限?我看,是我们宁津人头脑有局限。清朝保店驴肉还进过紫禁城,如今为什么不可以进中南海,进人大会堂,进北京饭店?保店驴肉为什么不可以跻身于全聚德烤鸭、东来顺涮羊肉的行列,成为我国具有代表性的一大‘名吃’?应当让中外人士都有一个愿望:如果这一辈子没吃过保店驴肉,那将成为终身遗憾!”

    国家足球队的队员称“国脚”,围棋象棋代表国家参赛的称“国手”,中央电视台的广播员称“国嘴”,我看九段侃爷完全可以加入“侃”的国家队而成为“国侃”。他向我说到保店驴肉应如何开拓国内市场和国际市场,如何让保店驴肉风靡欧洲,从而取代欧洲人吃的牡蛎、蜗牛、蚯蚓。他说:

    “保店驴肉要开辟欧洲市场,应先打进西班牙。”

    我问:“为什么?”

    “塞万提斯的名著《堂·吉诃德》中,吉诃德先生的跟班,就是骑着驴子游逛的。可见西班牙人对驴子、驴肉决不陌生。他们吃了我们的保店驴肉,保准一吃上瘾。打开了西班牙市场,跟着就要往法国市场打。”

    “这有什么说道?”

    “巴尔扎克的《驴皮记》,梅里美的《卡尔曼》,都写到了驴;毕加索还画过驴;看来,法国人能够接受驴肉。保店驴肉只要占领了法国市场,便会影响整个欧洲的饮食习惯。只要搞得好,很可能吃保店驴肉,有一天会成为欧洲的最新时尚。”

    九段侃爷学识渊博,使我五体投地。

    我说:“你该去给保店驴肉当高级顾问。”

    “不,现在还不行,条件不成熟。”

    “为什么?”

    “你不想想,现在整个保店驴肉一年盈利才多少。他全部盈利加在一块作年薪,聘请我这样的高级顾问也不够!”

    我佩服九段侃爷的高论,但很难说喜欢他那一套。宁津人的传统文化心理在我是根深蒂固。我总是习惯从宁津人的审美角度看一切事物,其中包括保店驴肉。九段侃爷的一席大侃,倒使我想起从前我们村里另一位爷爷辈的锔碗匠人,在我十二三岁时,讲给我听的他的一次奇遇。

    那次他在河北省北部某地串乡,那是一个“困人天气日初长”的中午。他把锔碗挑子撂在树荫里,自个倚着一棵树身打盹儿。忽然眼前出现一片祥云,接着一位须眉皆白、穿着青袍的老者飘然无声地站在他面前,施礼问讯:

    “请问锔碗掌柜,尊驾府上哪里?”

    他慌忙起身应道:“老哥这么说我担当不起。我家乡是直隶省河间府宁津县。”

    老者面露喜色:“我正找‘锢漏子县’的锔碗的,真是巧了。我这有件活儿,别的匠人做不了。”

    老者说罢,从怀中拿出一个黄布包,仔细解开,包的是一只打破了的碗。望了一眼,他吃了一惊:那是一只蓝田玉碗!接过布包,把那碎片拼凑起来,立时看到,上边雕有12条游龙,升腾在拍天的浪涛之上,隐现在云气雨脚之中。

    “锔这碗,不能用铜锔子。”老者说,“也不能用铁锔子,要用金锔子才行。不知你有吗?”

    “没有。不过,你若有金子,我能现打现做。”

    老者摸出一锭金交给他。于是,生火,熔金,打锔子。锔子打成尖尖的柳叶形,根据计算好的数目,打了八八六十四个金锔子。接着,钻孔、钉锔。一边做活,他一边跟老者闲话:

    “请问,老哥尊姓大名?”

    “好说。老夫姓李,名太白。”

    “噢。”他已明白,是上界的太白金星到了。但他装作什么也没明白,继续问道,“这碗可是老哥的?”

    老者沉吟半晌说:“此话本不当讲。可是找到你这位宁津巧匠,也是有缘。就对你直说了吧,这是玉皇大帝御案上的一只玉碗。”

    我这位爷爷辈的锔碗匠暗暗吃了一惊,而他手眼依然在活上,装出漫不经意的样子问道:“敢问老哥,玉皇用这蓝田玉碗,是吃龙肝凤髓,还是用来饮玉液琼浆?”

    问话之间,玉碗已锔好。那八八六十四个金锔子在12条巨龙上下左右,组成了一道道金色的闪电,与碗上的风雷云气浑然一体,如同出自原来的匠心设计。锔碗人将玉碗交到老者手上时,仍然期望对方给他一个释然的回答。

    老者一笑:“食饮龙肝凤髓、玉液琼浆,是用不到这高档次的雕龙玉碗的。这玉碗是玉皇专用来吃宁津的三大名吃——长官包子大柳面和保店驴肉的。只是,这是天机,万万不可向别人泄漏!”

    这故事已讲过多年。一度我曾认为,我们宁津人个个擅长吹牛。如今终于明白,那是我们宁津人对已消亡的“锢漏子匠”的职业曾有过的自豪。而且表明,我们宁津人一向把“吃”提到了美学高度。保店人对保店驴肉,从不放弃美学追求。我在家乡人中长大以后,才一改最初认识,原来,我们宁津人中没有一个会吹牛的。哪怕有一个,那么好的保店驴肉也早吹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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