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老大冲着在大门口闷坐的何青林几声大吼。他还是那副猎人打扮,老式猎枪上挂了一串鹿腿、野鸡之类的山珍野味,一群镇里的小孩围在他身后,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稀奇。正月初三,他接到何家奶奶捎去的口信,要他无论如何下山过元宵节,给水苗的好日子添几分热闹。老人的脾气虽然孤拗,但他特别钟爱活泼率真得有点山风野气的小外孙女,不惜半夜起身,赶几十里山路,把家里所有的猎物都带来了。
“哦,大舅,快到屋里坐。”何青林连忙起身,迎老人进屋。这杀猪匠虽是吃了豹子胆的英雄好汉,在镇里镇外从不惧怕哪个,唯独对眼前这位当过几天红军、枪法准得出奇、骨瘦嶙峋的大舅有几分敬畏。
邬老大脸一沉,不快地道:“坐?坐冷板凳么?青林,你都是胡子一大把的人了,大舅的脾气也该摸得清楚。见我高兴,要喊端酒来。今天我远天远地跑来跨你何家的高门槛,不为喝你的元宵酒,是要喝水苗的喜酒。你一副哀哀愁愁的样儿,嫌大舅邋遢?嫌大舅粗野?哼,镇里还有我几个老伙计,把这点熏腊货往桌上一摆,有的是酒喝!”说毕,老人转身就走。
“大舅,你老人家快莫生气,我喊水苗端酒……”一个“酒”字,如块鱼骨梗在何青林喉头,音调怎么也吐不清楚。
这时,何家奶奶从院里赶出来,一把揪住邬老大,火火地嚷道:“大兄弟,你不分青红皂白就发火,是吃了枪药吗?你没见青林的脸色,好难看哟!请了黄家的客,这阵还不见人影儿,消息传了遍街,不晓得咋个收台,真急坏人啰。”
邬老大不动声色,取下挂在腰间的竹筒,大口大口灌酒。喝够了,才朗声笑道:“我邬老大的外侄,虽算不上江湖英雄,也是条滚地好汉,哪会为这区区小事犯愁。”
何青林把老人拉进院里,小声说:“大舅,这岂止是我一家的事嘛,川帮人和黄帮人都眼睁睁地盯着,我就不说啥,有人也会借此闹事哩。”
他的话,使邬老大感到了问题的严重。老人搔搔头皮,皱眉苦思了好一阵,突然眉头舒展,发出了笑声。
“你哟你哟,人家心肝都急肿了,你还张起嘴巴笑,我看水苗不会认你这大舅公了呢。”何家奶奶气得想骂人了。
邬老大严肃起来,一本正经地说:“我敢断定,黄家的人会来做客。他们书礼人家,也讲究信义,不会言而无信。”
何青林不信:“和黄帮人打交道,难免不吃亏,这些年我领教够了。我看他们是故意让我下不了台。”
“胡说!”邬老大双眼圆睁,喝道,“你那本老皇历,该扔到灶孔里去啦!告诉你,我和黄家人有过交往,他们不是那号见利忘情的人。一九三四年底,可恶的川军到处抓我,有次在镇里被土老财点了水,他们把住了出镇的各条通道,放出话来,要用三百块大洋换这三斤六两的脑壳。我几乎被逼得走投无路,最后还是黄子泉老先生把我藏在他书房里,等风声过后,亲自送我回山。为报答黄老先生,我请他上山过年,他答应了。正月初二那天,好大的雪哟,我正在山垭口发愁,却看见黄老先生拄着拐杖,冒着大雪来了……”
“来了,他们真的来了!”何青林忽地振作精神,朝厨房大声喊道,“水苗,把酒坛子捧出来,黄家的客人来啰!”
邬老大眼睛一亮,一股舒心畅怀的喜气从丹田一涌而起。他看见,河街的转角处,秋阳正引着他的父母和妹妹朝何家走来。他一阵激动,忙拉着青林迎出门去。
黄、何两家定亲,几乎成了碧溪镇今年元宵节的一项重要社会活动。当黄三泉带着全家走到何家大门前的时候,几乎整条街都站满了前来观看的男女老幼。有人点燃了几串贺喜的彩红鞭炮,噼里啪啦,欢声一片。像预先安排好的仪式一样,人群中走出两位白发长者,身后跟着两个年轻人,抬着一大坛红纸封口的佳酿。两位长者一个是川帮人的代表,一个是黄帮人的代表,各说了几句祝贺的话,代表全镇人把酒赠给了两家人。这时,鞭炮又轰响起来。
整个场面庄重热烈,有些动人情景,是事先谁也没料到的。淳朴善良的人们,对两个普通人家寄予这样热忱、美好的期望,连心比岩石还硬的邬老大,也感动得淌出几滴滚烫的老泪来。
水苗没到大门口去,这个倔犟任性、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姑娘,呆呆地坐在厨房里。她真想痛痛快快哭一场,到妈妈坟头去哭,这泪不光为妈妈、秋阳和自己而流,也为可爱的故乡、碧溪而流。泪水虽洗不掉过去的忧伤和痛苦,却可以浇灌今天和未来的幸福之花。她又想开心爽气地大笑一场,到叠翠山的岩头去笑,让山风、林涛、流水、鸟鸣都带着青春的笑声,把大山和小镇的欢乐,传到山外的广阔世界里去。
秋阳满心喜悦,欢叫着奔进何家小院。他要送给水苗一件礼物,作为他们青春、爱情和事业的珍贵纪念。重阳节以来,他一直在悄悄创作这幅画,连水苗也没告诉。今天,是给她的时候了。他打开画箱,小心翼翼地捧出那个画卷,跑进厨房把水苗拉出来。
“水苗,你看,这是我给你的礼物。”
“画!哎呀,太好啦,快给我!”
“你闭上眼睛,等我挂好后再看,好么?”
水苗温顺地点点头,那羽扇似的眼睫轻轻合上了。
长辈们都进了院子,一齐围上去,想看看会出现什么样的奇迹。
秋阳的手颤抖着,把画轴徐徐展开——
啊,这是一幅什么样的画呀,简直是块青山绿水孕育出来的艺术瑰宝。画中的少女,是块璞玉,清纯得令人向往。她头插野花,赤足站在青茸茸的河滩上。一对精光滴沥的黑眼珠,映出粼粼水光。带稚气的微笑,袒露出齐垛垛荧光白净的牙齿。浑身洋溢着青春的健美,使那些花朵都黯然失色。她仿佛是大自然的精灵,屈原笔下的女神,在青碧的山水间亭亭玉立。她正深情地注视着碧溪,明澈似镜的水面倒映出小镇独具一格的屋宇楼阁。画的背景,是壮丽、粗犷的叠翠山,雄峰巍峙,润含春雨;峭岩突兀,嵯峨挺拔;烂漫的云霞,葱绿的森林,都再现出大巴山的诗意风情,有古朴沉郁的神韵,又有绚丽多姿的现代风采,以自然和生活之美叩击着观赏者的心弦。
这幅画,无论从哪方面讲,都超过秋阳过去的作品。画的题名:《绿水伊人》。那头插野花的赤脚少女,镇里的小孩都会认出是谁。真的,现在对秋阳来说,除了大巴山、碧溪、叠翠山人和可爱的水苗,还有什么能激发他如此热烈的情怀和创作灵感呢?
水苗的心,被这幅充满爱恋和深情的作品震动了。她哭了,两行清清亮亮的泪水,悄声无息地从眼眶里汩汩涌出。
秋阳的热忱,水苗的真情,融解着卢京华心里的冰块,她略略理解儿子的爱与追求了。她搂住水苗的肩头,用手绢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亲热诚恳地说:“水苗,今晚上河坝要玩龙灯放烟火架,你们全家都到我家楼台上来看吧。”
黄三泉受到这种情绪的感染,紧握着何青林的手,邀请道:“老何,往后我们是一家人啦,就莫客气哟。”
何青林满脸溢彩,巴掌一拍:“水苗,端酒上菜!今天高兴了,我还要到河坝去扮一回傲老爷,让全镇老老少少都乐他一乐。”
邬老大帮水苗把街邻们送的那坛美酒端上桌,捋着山羊胡子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老汉今天也要吹几曲唢呐,欢喜一场哩。”
他从腰间取下铜唢呐,先吹了一首欢快的小调,对大家说:“再吹一曲《闹元宵》,贺一贺水苗和秋阳的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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