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树街-重回都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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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她的独生儿子。在她看来,没有谁好到足以对得起她儿子。即便是王室家族的哪位小姐能改换信仰下嫁进门,即便婚礼是在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举办,那也不足以让人心满意足。她只想让儿子幸福快乐,一切都不在话下。他是她全部的生命。整整二十二年一直如此,从他还是六个月大的小不点开始——那天晚上,儿子在她臂弯里安睡,她丈夫从外面回来,神色异样,眼中仿佛闪烁着星光,告诉她说,他要远走高飞。

    莫琳拉不下面子回到栗树街娘家那里去,回到都柏林的家人和亲友身边。她们当然会支持她,向她深表同情,同仇敌忾、七嘴八舌地声讨男人的背信弃义。那里依旧会有风平浪静的人生,小宝贝布莱恩在那里会受到外婆、姨妈姨父、舅舅舅妈以及一众表哥表姐们的欢迎。但莫琳拒绝回去。她的自尊让她无法忍受那些“我早就告诉过你了”“这下你信了吧”之类的经验之谈,不管那是明说还是在空气中飘浮的暗示。她对那个帅哥一见钟情,爱得神魂颠倒,家里人因此警示过她,关于那人的任何反对意见,她连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在亲友面前,她曾得意扬扬地炫耀过订婚戒指:看,他们都错了吧,难道不是吗?他真的是要娶她,跟她在一起,直到老死才分离;或者就像她妈妈尖刻、嘲讽地说过那样,直到有什么让他略微感到更具吸引力的新面孔出现,就会有戏看。

    更具吸引力的那一位果真出现了,就在布莱恩才六个月大的时候。帅哥丈夫跑掉了。但莫琳带着冷酷刻薄的愉快心理——幸灾乐祸也是人之常情嘛——了解到,他在那个新窝里也没待长久,尽管也生下了一个女儿,但在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更多的孩子了。

    那个帅哥无赖倒也表现得像个模范父亲。他支付儿子的抚养费,每逢生日和圣诞会送来礼物,给孩子寄过明信片,也写过信,每年有四次会现身,乐呵呵、真心诚意地来探望儿子。

    “布莱恩,我没有任何资格当你的爸爸。”他这样说过,“你还是婴儿时,我撇下了你和你妈,也就放弃了做父亲的权利。但无论何时你需要我,我都愿意成为你的朋友。”

    提到莫琳时,他语气中有赞赏和淡淡的感情,就仿佛前妻是他的一个远房表妹。他总是对她夸奖有加,所以只要有一丝公平游戏的意识,她也就根本不可能去非难这个男人。她早就不爱他了,面对他的夸赞,她只是莞尔一笑——这是苦涩的微笑,因为她记得自己过去对这些花言巧语是多么地深信不疑,却完全没意识到,这些好听的说辞只是他个人魅力当中最容易引人上钩的部分,而这些对他而言是手到擒来的惯用伎俩,是勾搭女人的必杀技。

    “你应该回到都柏林那里。”他很多次对儿子说过这个。

    “为什么要去那里?”布莱恩想知道理由,合情合理的理由。他知道那是妈妈的故乡,但他还从未去过那里,而亲戚们也很少从大海的那一边来探望他和妈妈。

    “那座城市很棒。”布莱恩的父亲解释道,他那英俊的脸上因想到了美好的回忆而泛起了亮光,“由于工作原因,我回去过几次。在那里的感觉可是相当好,某些方面跟通常的城市一样,有高大的建筑,有很多座大桥跨过河面,但那里仍然像一座小镇,你总是不时会碰上昨天才见到过的人。你会喜欢那里的,虽然身为伦敦人,我也喜欢那里的生活。”

    都柏林是莫琳自己的城市,而这个家伙说起那里却如此轻松自在,莫琳讨厌他这种安逸的心态。因为无法面对家里人的怜悯和他们那保护性的关怀,她让自己成了个远离故土的流亡者,甚至连父亲的葬礼都没回去参加。而造成这一切局面的这个男人却轻松自如地跑去她的家乡,而且还只看到事情好的一面,过去那些不负责任的承诺似乎已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布莱恩长得跟他爸爸一样英俊,但莫琳更愿意认为他同时也挺理智,很会替人着想,而这些性格特质肯定是出自她的遗传基因。他知道家里的经济状况一直都挺紧张,妈妈在一间药房卖化妆品,不是因为她喜欢做那一行,而是因为那份工资能让她还房贷。布莱恩清楚,他无法像学校里的很多朋友那样飞去西班牙度假,也买不起昂贵的皮夹克,而摩托车更是提都别提。

    但他毕竟有属于自己的一个大单间,能用来做卧室和起居室,朋友们在那里总是能受到欢迎。当他开始约会时,女孩子们来他家也能得到热情款待。妈妈从不问那些女生是不是天主教徒,也不问这些交往是不是认真的。布莱恩心想,按照妈妈们一般的做派,自己遇到这样的妈妈应该说是非常幸运了。妈妈的样貌看上去相当出众,只比儿子大二十岁,有着漂亮的棕褐色头发和俏皮的雀斑。照他父亲的说法,妈妈长着一张都柏林脸。他希望妈妈能有更多的朋友,甚至是男性朋友。才四十岁出头,妈妈应该不可能就完全不要自己的私生活了吧。假如你相信这年头读到的那些故事的话,那妈妈就不该说是已经过了做那类事的年纪。

    现在,布莱恩自己恋爱了,正经八百、认真地恋爱了。这次是跟宝拉,他都无法相信她也爱他。宝拉是那么漂亮,她的追求者简直可以排成长队。她在布莱恩负责日常运营的那间酒馆兼小剧场的驻场演出班子里是头牌,人们蜂拥而至,只为一睹她在新剧目中的风采。甚至连那些为全国性报纸撰写文艺专栏的批评家都跑来看这出戏。酒馆的墙上装了一个玻璃橱窗,里面都是相关的报道和评论,其中一则评论将宝拉誉为明日之星,还点名祝贺布莱恩,夸他慧眼识珠。布莱恩把那一版报纸复印了一打,无论到哪里都随身带着。能在出版物上看到他和宝拉的名字印在一起,能得到人们对自己的祝贺,说宝拉是他发现的——尽管严格来说这不完全是事实——这可足够他飘飘然一阵子的。

    然而,布莱恩感觉他妈妈并不喜欢宝拉。

    什么都没明说过,也不可能会有什么被明说出来。但他对自己的妈妈再了解不过,所以能感觉到一丝冷淡之意。他想不出到底是为什么。每次带宝拉回家,她都是那样的礼貌,举止也很文雅;也不是因为宝拉是个演戏的,在这以前,妈妈都已经见识和接待过布莱恩在演艺圈的不少女朋友;这跟他在宝拉的住处过夜也毫无关系,因为自从他十八岁起,妈妈就告诉过他,他已经是成年人了,一定要明白自己是独立自由的个体。

    他希望妈妈能跟宝拉来一场女人之间的推心置腹的交谈。他会让她们独处片刻,或许一份友谊就能从此展开。

    宝拉和莫琳坐在厨房餐桌边。布莱恩找了个借口,给两个女人留出了一小时的时间。

    宝拉看着这个风韵犹存的妇人——棕褐色的头发,鼻梁上点缀着小雀斑。她为什么一直没有再婚?那显然不是因为她是个笃信宗教戒律的狂热分子之类的,她看起来很正常,穿着也挺时尚,打扮得挺好。当然,话说回来,她工作的地方有这方面的便利,可以拿到免费的化妆品小样和诸如此类的各种东西。她和善可亲,相处起来很愉快,但宝拉心中还是很清楚,为了布莱恩,莫琳并不想接纳她。

    莫琳看着眼前的这个姑娘:相貌出众,尖尖的瓜子脸很白皙,乌黑的头发顺着脸部线条形成一道锥子似的轮廓。她是个现代美人,身材细长,样子优雅,那种从容自信让莫琳这个跟她隔了一代的前辈都不免羡慕,甚至是嫉妒。而布莱恩将会归她所有。

    她们努力地寻找一些能让彼此不会落入既定角色的话题。宝拉尽量不让自己看起来像是陷入爱情中的宠儿,莫琳则努力避免扮演眼看着独生儿子离开呵护爱巢的失意妈妈。两人都力尽所能,试图避开这个情境。

    宝拉说起了自己的家人。他们住在伦敦东区[10],都认为当演员没多大保障。他们宁愿看到她在什么小时装店上班,在那里逐步得到提升,最终当上店长或经理之类的。不过,宝拉小心翼翼地试探说,家里人感觉稳妥和放心多了,因为现在她给自己找了个爱尔兰小伙子,而这小子是做行政管理事务的,听上去很有安全感。

    “你觉得布莱恩是爱尔兰人?”莫琳颇感兴趣地问道。儿子可从未在她自己的祖国待过。

    “嗯,我当然这样认为。那里是你的原籍,他父亲又没在布莱恩的生活中施加过多大的影响。”

    “我们不打算回都柏林。我以为,我们都认同自己是伦敦人了。”莫琳慢吞吞地说道。

    “你没考虑过要回都柏林吗?”宝拉问道。她认为,就这一点而言,她的判断没错,说的也稳妥。她没有料到面前这位妇人的脸上会因此出现焦虑和痛苦的神色。

    “那里有太多的阴影了,我是这样觉得,需要太多的解释。”莫琳说道。

    “听来像是他们还不知道你和布莱恩的爸爸分开了?”宝拉迷惑不解地问道。

    “他们知道,但基本不谈论这回事。假如我们回去了,我恐怕我们就不得不提起这件事。”

    “好吧,你把这事拖得越久,要再提的话就越困难。”宝拉的情绪挺乐观,然后突然间就冒出了一个念头,“哎呀,我们干什么不一起回去呢?那样的话,我就能把注意力从你身上分散开。他们都会对我的出现感到吃惊,或许就没时间去念叨你离婚的事了,那都是一百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

    莫琳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恍然大悟、似曾相识之感。在这个姑娘身上,她惊讶地看到某种特质,正是很多年前她在自己嫁的那个男人身上发现的。那是一种即兴而发的热情,无视一切困难。要拒绝宝拉的提议完全不可能,正如很多年前她无法拒绝那个聪明又达观的帅哥。布莱恩也根本不会拒绝宝拉的任何想法。这姑娘会让布莱恩伤心吗?

    有不少周末去都柏林的旅行套餐可选择,她们发现自己无意间已订好了一个。布莱恩说这可够他忙活一番的,因为他和宝拉可以去看看当地小剧场正上演的任意剧目。宝拉说,她听说了有几个新开业的时装店,要去逛一逛。布莱恩说他绝对要去亲眼目睹一下《凯尔经》古书。宝拉又说她计划搭火车出城,沿着海边去到十英里之外,因为那里有一座詹姆斯·乔伊斯的纪念馆,然后她打算去有歌手驻唱的某个酒馆体验体验——如果人家执意热情相邀的话,她或许也会献上一小段表演。

    他们要去餐馆尝尝扇贝和青口,要去黑啤酒酿造厂喝喝用丽翡河水酿制出的正宗黑啤,还要造访奥斯卡·王尔德出生的老屋旧址,以及萧伯纳曾住过的故居。他们说得越多,就显得越荒诞滑稽,因为布莱恩竟然从未去过那座城市,而莫琳也就越发害怕重归故里的这趟行程。

    “你觉得那里会有很大变化吗?”在机场办理登机手续时,宝拉问道。

    “我离开那里都有二十年了,那里肯定会彻底改变了吧。”莫琳说道。说这些话时,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有爱尔兰特色。在飞机上,她沉默不语地坐着,而一对年轻人也并未试图将她拉入他们的闲聊中。她想起了自己妈妈的声音,清晰简要、斩钉截铁,一如电话中听到的。那么多年以来,妈妈只给她打过很少的几次电话。但跟妈妈再见面当然是好事。她第一次看到外孙,当然也是好事。是的,毫无疑问。还有这个姑娘,这个准外孙媳妇呢?没有任何疑问,还有什么事能如此确定。如此确定。确实如此。

    他们还是要住在酒店里,以便能充分享受到这个旅行套餐的价值。当然要这样了。

    隔了四分之一个世纪——也差不多这么久了——才与姐妹兄弟相见,莫琳有没有什么排斥感?或者说,见到他们会不会一切安然?

    莫琳之前含含糊糊地交代过,家里不需要有什么特意的安排。如果亲友们碰巧都在附近,那她就很乐意见到大家,见到他们全部,也就是说,如果他们愿意见她的话。

    “这样吧,周日午饭时,你会见到他们。”妈妈在电话里这样说。

    表面上听来,某个礼拜日的弥撒之后,所有的亲人都会在妈妈家里聚餐。在离那天不远的另一些周日,经常也有类似的家庭聚会,总是会有十五到二十个人来家里喝点汤和酒。那已经成了一个传统,大家都很喜欢,莫琳的妈妈干脆利落地说道。那跟亲情义务或礼仪形式没有任何关系,就只是简单的家庭聚会,不需要提出任何要求。有人会带一盘沙拉,有人会带来奶酪,另一个人会带红酒,又有另外的人会拿来几瓶啤酒。只是一两个钟头的小聚,但很愉快。不过,当然了,莫琳远在伦敦,很可能有她自己习惯的方式,那里的每个人都是按自己决定的方式去生活。

    莫琳对此气得要冒烟。那种施恩垂怜的意思太过分了。整整二十二年,她都没把自己看成是弃妇,但家里却替她决定了她的身份。飞机在都柏林着陆时,她的思绪杂乱又困惑,感觉不到快乐。

    机场周围的那条路现在已变成了高速公路。她离开家乡时,那条旧路还是拥挤不堪,随时要崩溃的模样。路牌上如今不仅显示英里数,也标识着千米数;加油站的计量单位是升;高大的新酒店矗立在那里;有些老建筑拆掉之后,原地留下了一片空隙;树丛还是葱绿的,邮箱也还是绿色的,但电话亭已经发生了变化,大部分被漆成了蓝色和白色。

    自从她在那有爱情和希望的青葱岁月离开都柏林,市中心这一带已经大变样了。她至今有一半的生命都是在此度过,但现在却根本什么都说不上来。这让她感到灰暗和空洞。对身边这两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来说,她大概很乏味,一定就像她曾在布莱恩爸爸眼中的那样。故乡城市都柏林那灰色的石头建筑让她显得前所未有的沉闷。

    这个周五,她让儿子陪女友单独活动,去随处探访,稍后,她会跟他俩在剧场碰头。她只想独自随便走动走动。她需要让自己的心肠硬起来,好迎接周日的午餐。她的姐妹们会不以为然地打量那带有朋克气息的姑娘——儿子选择了这姑娘作为他的人生伴侣,却根本没提要去一下大教堂或小教堂正式登记结婚。

    她顺着丽翡河边的码头往前走。还是学校里的小女生时,她曾在这里奔跑过。她停下脚步,愉快地看到有些老旧的二手书店还在那里,户外的小桌子上展示着可售的货品。她抬头看看司法部的楼宇。司法院大楼的大圆顶在她眼中曾经显得巨大无比,但那栋楼现在看上去比例协调了,并未大得过分。路过圣米尚教堂时,她甚至私下咯咯傻笑了两声——还是小女生时,她们来这里看过骷髅,还跟骷髅握手。教堂的地下室里保存着一些木乃伊般的干尸,一直完好无损。对于它们到底为何不会腐坏的原因从未有过令人满意的解释。也许,她应该跟宝拉和布莱恩说说这个地方。仿佛突然吓了一跳,她意识到自己现在真的是把儿子和宝拉当作一对小夫妻去看待了。

    她到了欧康纳大桥这里。正是日落时分。她俯视着丽翡河。这并非世上最美丽的城市,但跟所有的城市一样,当你看着河面上的夕照,这城市便看起来够美好。这里有一种别致的优雅感。布莱恩的爸爸或许说得没错,这大概是一座城市最合适的规模,人不会太多,让你感到迷失和湮没;也不至于太少,让你无聊得要窒息。

    她几乎想都没想就从丽翡河面波光粼粼的金红色夕照中抽身出来继续向前走。她心中疑惑的是,假如留在了这里,她的生活会是怎么个状态?她会跟大伙儿都认识吗?就像一群群当地居民那样,上下公交车或穿过忙碌闪烁的交通灯时,还相互点头、挥手和彼此打招呼?

    她会不会嫁给一个爱尔兰男人?那男人总是在赛马场边或酒馆里耗掉大把的时间,就像她姐妹的丈夫们看上去正在做的那样?当然了,他们晚上是会回家的,回归家庭生活,而不是像她的丈夫那样杳然无踪。她会不会有个像布莱恩一样棒的儿子?会不会有一种自豪感,因为是她把儿子养得这么好,而且完全是靠自己?

    她不曾需要过朋友,也无所谓社会交往,不曾需要过一个大家庭的陪伴,也无所谓众多亲属之间的迎来送往。她不也过得好好的吗?她喉咙里有点哽咽。她以后也会活得好好的,即使是布莱恩离开了她,去跟宝拉过日子——如今,距那一天估计不会多远了。

    她几乎没注意到,她的脚步已经把自己带到了年轻时生活的那个街区。现在,她离自己的家只隔了两条街。她停了下来。她的散步行程竟然无意间把她带到了这里,这让她不由得吃了一惊。

    只要再走两三百码,就能到妈妈家的房子旁。那是她出生的房子,是每天放学后返回的地方,也是从师范培训学院回去的地方,直到那一天她告诉家人,说认识了那个梦中情人般的出色家伙,已经爱得难以自拔。也是在这栋房子里,她决意中断师范学院的培训课程,说只要她想当老师,在英国也随时可以继续。

    就是在这栋房子里,妈妈告诫她那场婚姻不会持久,说那只会毁掉她的生活。也正是这栋房子,她阔别多年后将在周日重返,带着单亲家庭中养大的儿子,以及他那朋克的女友,而那姑娘不久就会成为他的同居情侣。在这里,家人要证明他们的判断没错。

    她往家那边走近一些,想看看房子。看一看,也不会带来任何害处。她想象,这么多年过去,房子或许变得破旧了,但是没有,屋子看上去亮堂又光鲜,令人惊讶。墙上的红砖并未歪斜脱落,反而规规整整,仿佛一直有人在维修保养;窗台上的盆栽花槽打理得干净利落;家具的黄铜装饰闪闪发亮;窗帘看上去也挺时新漂亮。莫琳不知道是该为此高兴还是遗憾失落。

    她再一次感到不由自主地任双脚把她带往马路对面。是她自己意志之外的什么东西让她爬上那六级台阶,敲响了家门。

    妈妈应声过来开了门。她如今已年过七十而不是五十,满脸皱纹,但并不老迈虚弱。妈妈穿了件挺精神的红色羊毛开衫,配方格图案的红裙子。见到莫琳时,她看上去全无惊讶之色。

    “快进来。你一定是走累了。”

    “没,没有,一点也不累。我想这是因为每样东西都那么新鲜吧……或者说,是还跟从前一个样。又看到了所有这一切。我肯定都走了几英里了。”

    “你去了哪里?”妈妈没有亲吻她,没有大声感叹,也没有显露出任何强烈的情绪,只有那愉快的欢迎姿态。

    莫琳告诉她之前经过的线路。她们说着话,就如同久未相见的老友,而她们看上去也像是这么个样子。

    “你还是自己生活?”莫琳四处环顾。

    “我猜你一整个星期都是这样。”妈妈总是如此,讲话枯燥又直接。

    “是啊,那是当然的,我必须出门工作。”

    妈妈点点头:“倒也是,好在你爸爸提供的条件挺不错,我不必去上班。”

    小小的一阵沉默,但并无敌意。

    “每逢周日,大家都来看你,那挺好的。”

    “是挺好的,非常好。工作日期间他们偶尔也会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是我欠了你的。”

    妈妈将烧开的水倒入茶壶。莫琳恍然觉得多年的时光阻隔悄悄隐去了。那棕色的大茶壶还是她正值青春时家里就有的那同一只,要么就是换过的,但几乎完全一样。实在想象不到,那茶壶竟安然幸存至今,而能在岁月磨蚀中同样留存下来的东西却是如此之少。

    “为什么说你欠了我的?”

    “我对你太严厉了,我把规矩定得太死,话说得太狠了。当年,你跟那个信口开河的骗子,跟那个投机取巧的家伙走的时候……”看到莫琳脸上痛苦的神色,她住了口。然后她继续说道,“不,莫琳,我不是怪你,现在我是在自责,不是对你凶。当年那些预先判断,我说得太绝对了,定下的那些条条框框也太死板了。如果当时能处理得模糊一点,话说得软一点,恐怕就不至于会让你跟我一刀两断,我就不会永远失去你了。”

    她把茶壶放在了桌上。那的确是同一只茶壶。

    “是我太自傲了。”莫琳主动认错。

    “我们都会骄傲的。年轻的时候,谁都会自信满满,觉得自己最正确。你离开的时候,连头都没回一下,所以我就想,除非我态度放软一点,否则就会由于同样的原因失去所有的孩子。然后我就改了。凯瑟琳的男友喝酒太多,但我没有声张地捅出这个问题;德莫特不再去教堂参加弥撒,我也没有不依不饶;对杰娜尔丁的一起上舞蹈课的‘朋友’,我连一个字都没说。你的离开让我学到了教训。正是因为这个,她们才会在周日来看我。莫琳,如今她们觉得我很棒,对我这个妈妈,她们都会说好话。这些窗台盆栽花槽是德莫特给我弄的。花园里要松土挖坑什么的,杰娜尔丁的‘朋友’会来干。追到凯瑟琳的那个浑小子每周也有两个小时会打着领带来这里,表现得跟个正常人一样——就冲这个,凯瑟琳总觉得再怎么感谢我也不为过。”

    莫琳目瞪口呆地听着。

    “孩子,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关于宝拉这姑娘,我刚才讲到的也是你接下来要做的,不是吗?就是装装糊涂。”

    “那也挺难的。”莫琳说道,“我们为什么要那么做?”

    “因为生活就是妥协,就像讨价还价,你我都退让一步,我猜就是这样的。”妈妈回道,“因为说到给与取、获得与付出,所有人的理解恐怕都是这样。不管是不是出自你的真心,你表示认同了,然后就会得到他们对你在情感上的亲近。”

    “但是,对我那事的看法,你一点没错。”莫琳说,“他不爱我,他从没打算过跟我白头到老。你的意见是对的。”

    “在那个时候,他也许也是真的爱你吧,也真的认为会跟你共度一生,就在当年那一个时间段。”妈妈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温和过。

    “你当时尽力来阻止我了,你做得没错。你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得更清楚,知道这事长不了。”

    “我做对了吗?在你整个的成年阶段,我都失去了你。那看起来做得可不是多么聪明啊。而且,如果没有你当先例,我猜想,或许其他儿女我也留不住了。因为这一点,我一直都认为要感激你。”她伸出胳膊摸了摸莫琳的手。

    “我该对宝拉怎么做呢?假装认为她和布莱恩是天生一对?”

    “我老了,早就过了帮你拿主意的年龄。”

    “不,真的没有,我想知道你的建议。”

    “那我觉得你应该继续照先前的样子做。无论赞同或反对,并不拿出真正明确的立场,而是让他知道,不管他做什么,你都会永远爱他。而我,就是没让你知道这个。”

    “可是,她都让他神魂颠倒了——她会离开他,就像我被甩了那样!”莫琳大喊。

    “这事还是这样看吧,”妈妈说道,“即使她跑掉,所脱离的状态也比你所处的那种情形要非正式多了。我不觉得她和布莱恩会正式登记或举行婚礼什么的,他们就只是同居而已。那样处理起来就容易不少。假如我是你的话,我倒是会鼓励他们相处的。”

    晚祷的钟声从教堂那边传来,一如在莫琳童年时那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响着。钟声,她以前认为那只是又一套规定而已,正如学校里的上下课铃,正如师范学院的铃声,就是在告诉你,你应该去哪里、应该干什么。今晚,这钟声听来却不同,是一种温柔、宽宏、成熟、醇美的声音,它告诉你,只要你需要,那里就有什么东西已经为你准备好了。

    她吻了吻妈妈的脸颊,拥抱了妈妈。这拥抱看似持续了挺长的时间,因为这两个妇人,这对母女,此前还从未这样彼此拥抱过。然后,她没说什么别的就离开了那栋房子,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向剧院,去与儿子和他女朋友会合。再然后,她将跟他们漫步穿越都柏林。她心中清楚,彼时彼刻,这个姑娘宝拉可能确实是爱着布莱恩的,恰如布莱恩的父亲曾爱过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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