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树街-“提桶”·麦奎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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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很多顾客都称他为麦奎尔先生。这些主顾基本上是女士,属于那样一代人——她们觉得尊称一个手艺人为某某“先生”,那就多少能让整个交易名正言顺。本来只是说说抹布、水和擦窗户的事,一叫“先生”,瞬间就提升了档次。

    不过,在“提桶”·麦奎尔自己看来,实在没什么必要给这事一个“高大上”的名分,管别人怎么想的呢。他觉得擦窗工是个令人满意的好行当。从十六岁起,自打马基神父大兄弟那天说哪怕祖坟上冒青烟,麦奎尔这小子也没个鬼希望能胜任办公室里的什么白领职位,他就一直在干这一行了。

    他父亲挺失望的,可话说回来,人生在世,失望难道不是家常便饭?在还没搞清楚自己身在何处、所欲何为之前,他已经有了他的单车,他的折叠梯,以及挂在车龙头上的水桶。

    有谁记得他受洗时的名字是布莱恩·约瑟夫·麦奎尔?好像没这个可能了。所有的人都叫他巴吉特,也就是“提桶”。确实,每个人都这么叫,除了他的儿子艾迪。艾迪喊他“啊”,意思是“阿爸”,但缩略成了“啊”。来自艾迪四岁时的一个笑话,但现在无论哪天回家——这已经不是经常发生的事了——他仍然这样称呼父亲。

    “提桶”的妻子怎么称呼他的?栗树街上的邻居没人能记得。毕竟,自从海伦娜离开之后,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况且,她也没真的在这里住多久。说实在的,艾迪当时还只是个小婴儿。

    不过,海伦娜倒是对所有的邻居都说了,那种情形下,拔腿跑掉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什么样的情形呢?就是她碰上了一个新欢,而那男人又非常喜欢她。那位新欢在任何一个方面都比“提桶”·麦奎尔可靠,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愿意当继父收留艾迪,对他视如己出。你能说还有比这更好的人吗?

    这样一来,艾迪可以上个像样的学校,还有个有正经工作的男人来做榜样。海伦娜也说,在上帝关照着的这个世界上,尽管谁都不能说“提桶”有任何的不是,也不会说他人品不好,但要论给儿子当榜样,他却永远不是那块料。

    那时,栗树街的邻里们听到海伦娜讲这样的话,心情都相当凝重。他们没说什么,但出于良心所迫,还是设法暗示她这么个意见:倘若就因为“提桶”·麦奎尔不是很理想的榜样便抛弃他,那对他真是不够公道,对他的付出所表示的感谢也太轻描淡写了——无论下冰雹还是雨雪天,他都出工给人家擦窗,为的就是维持生计,给老婆孩子一个安稳的家。

    在海伦娜带着儿子搬去郊区之前,街坊们对她几乎全无同情和理解,没人来跟她道别,也没人祝福她。她带着小艾迪走了之后,很多人都上门来。这些人全都是出于好心,但“提桶”自己觉得,他们没一个说到了点子上。

    他们或者说,她会甩掉那个徒有其表的男人回来的,这实际上没什么可能;他们又或者说,摆脱那个女人,对他未尝不是好事,这说法根本就不符合实情;他们当中还有人说,他会再找到一个女人的,一个比海伦娜更好的女人,这当然不是能办到的事;另外还有些人说,如今这个世道,养个儿子已经越来越让人头疼了,他不用抚养艾迪说不定反倒更好,因为那小家伙也许不学好,变成一个很棘手的麻烦。

    “提桶”带着感激之心感谢了他们所有的人,他说,尽管没了家庭,但他认为这个结果还算好,艾迪也会定期回来看看他的,对不对?

    一开始,艾迪并没有定期地经常回来,因为他要融入和适应新环境。那无疑是有道理的,谁都能明白,“提桶”为海伦娜讲好话。

    后来,等到艾迪上学了,他的作业总是那么多,他那新鲜的人生中还有那么多别的事情要去体验,所以,小伙子只能零零星星地回来几趟,这自然也是情有可原的了。

    他一般是在自己生日前后、“提桶”生日前后、复活节、万圣节、圣诞节和其他节日前后回来看看。因此,他每年都要来回六七趟。

    他回来的日子里,邻居们常看到他在“提桶”家的花园草地上闷闷不乐地将一块小石头踢来踢去。这个心烦气躁的孩子不记得任何街坊的名字,看似对“提桶”为他准备的好吃好喝的东西也毫不感恩。

    “哎呀,一个毛头小子,你不能指望他多有教养,别指望他会像鹦鹉似的重复说谢谢这个又谢谢那个的。”“提桶”老是这样自我安慰。

    如果你相信这孩子的继父会是他做人的榜样,那你大概要好奇,那位榜样又有着怎样的言行表现。每次送孩子来,海伦娜只是放下艾迪便挥手说再见了,可怜的“提桶”还没来得及跑出去到车跟前跟她说句话,她就走掉了。

    “提桶”以前会去图书馆马克小姐那里——那时她还未失明——借一些合适的书和益智游戏出版物。艾迪回来的时候,父子俩就能一起看看玩玩。但他随后承认,那个孩子很难长久集中注意力。

    “恐怕他是遗传了我的毛病,我从来都不是读书的料。”他沮丧地说道。

    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马克小姐简直想哭。孩子哪天会被送过来——尽管这样父子相聚的时刻实在不多——海伦娜从来都不给“提桶”预先打个招呼,这弄得马克小姐也很烦恼。因为那意味着“提桶”会一次又一次地每周从图书馆借出那些书和游戏,只是以防万一艾迪会来。

    住在栗树街2号的凯文·沃尔什是开出租车的,小艾迪和他那新生活总是跟凯文颇有交集,常常打凯文的车,但那孩子从未正眼看过凯文。那位继父有大把的钱,经常打车。

    “要我说,没那个孩子,对‘提桶’来说反而有益无害。那个孩子都成了个小畜生了,见人就扭过头去,只拿腮帮子和后脑勺对着你。”只要有人听,凯文就会对人家这样说。“提桶”不属于愿意听这些的人。

    “毕竟,你要体谅他。我们的家庭破裂了,小家伙的生活要重新开始是挺难的。”“提桶”很谅解地说道,“他感到有点失落,不是再自然不过了吗?”

    住在10号的兰杰小姐偶然听到这一个消息,小艾迪因为调皮捣蛋,被勒令停学了,但她没对“提桶”讲。她可以预料自己会听到什么样的回应:“啊,那个完全是误会吧。学校的有些老师就是固执,尽跟学生作对,他们对可怜的艾迪有成见,讨厌他。”既然如此,最好什么也别说。

    有一次,“提桶”在擦窗时发现一只小猫在屋顶上喵喵叫。他小心地把猫救下来,放在工装口袋里,骄傲地带到那户人家的前门旁。看到猫后,那男主人厌倦地叹气。

    “见鬼,我还以为把它们全都给逮着了呢——这个小魔鬼肯定是漏网了。”

    七只小猫自己现身,然后那男人就忙了整整一个上午来淹死这些小东西,以免孩子放学回来后会大吵大闹,要坚持留下猫咪。猫妈妈足智多谋,一定是早就看懂了主人的态度,便偷偷生下小猫,还把它们一直藏在某个地方,直到小猫们差不多五周大小,才领着一大家子雄赳赳气昂昂地班师回朝。

    “你要把它淹死?”“提桶”对此难以置信。他甚至能听到,在他手心里,一团灰毛皮下面,那颗小心脏在跳动。

    “把它给我,只要几秒钟就完事大吉了。”那人说道。

    “提桶”直摇头。“我要带它回家,我自己养它。”他咕哝着。

    “哎,老兄,别胡扯了,这么大的小东西,等你有了十几二十个的时候,它们就比坏蛋还讨厌。”

    “不会有那么多的,只会有这一个,我会照料它的。”

    “不行,你搞不定的。这个小混蛋会爬回来赖在我们家的,它们总是这样。”

    “它不会从我那里跑掉的,我住栗树街,和这里相隔千里呢。”

    那人惊奇地看着“提桶”:“你骑车骑这么远,就为了来擦窗户?”

    “当然啦,我够运气的,不是吗?身体这么好,力气也够大。”这个擦窗工朝他亮出灿烂的笑容。“提桶”挺高兴的,上帝发给了他一手好牌。

    “是啊,那个,我们该拿这个小动物怎么办?”

    “提桶”拿出小猫,检查了一番。

    “你能不能先把它关在不碍事的地方?请喂它一小碟牛奶吧,或许可以在奶里再放一点点面包。干完这条街上的活儿,四点左右的样子,我就回来带它走,你就可以甩手不管它了。”

    “我拿不准这样行不行。”那男的仍有疑虑。

    “哎呀,没事的啦,你家孩子那时还没回来呢,他们不会看到猫的。我可是真喜欢它。”“提桶”为这个小生灵诚恳求告。

    “你家里人怎么样,也喜欢猫?”那人问道。

    “我家里根本没人,就我自己一个。”“提桶”说完,这才把那只有趣的小猫放出来。小东西一身灰毛,胸口和肚子上是白毛,瘦瘦的,一副警惕和受了惊吓的模样,死命地抓住水桶内壁,似乎在努力地逃离屋主人给它安排的溺亡命运。

    “出来溜达吧,璐比,这位好心人会给你一点午餐的,乖乖地待在这里等我回来接你。”“提桶”说道。

    “璐比?怎么回事?”那人问。

    “我总觉着这名字很好听,红宝石,璐比,你觉得呢?如果我们有个女儿,那就会叫璐比的。”

    “你没有孩子?也许这样生活也好,更自在。”

    “哦,我还是有个儿子的,很棒的一个小伙子,名叫艾迪。”

    “那你家里还是有人的?”

    “没有。艾迪跟他妈妈过,这样对他更好吧,毕竟,我能给他什么呢?”

    “提桶”脾气这么好,对什么都逆来顺受,他这种态度似乎让那人生出了厌烦的情绪。

    “那好吧,我会给这小东西一碗吃的,你四点必须回来带走它。”

    “也给它弄一个纸盒吧,里面装点土,可以吗?”他请求道。

    “还要别的吗?鱼子酱?美容太阳灯?”

    “我只是考虑到,这样它就等于是有了个卫生间,省得把地板搞脏,给你或者你家里人带来麻烦。”

    “四点见,不许迟到。”那坏脾气的男人说道。

    “提桶”带着一罐猫粮和一个崭新的宠物便盆准时到了那里。他把猫放进车龙头上的篮筐里,那里通常是用来装抹布、麂皮擦和肥皂液喷罐的。他把一个硬纸板盒固定到位,动作轻柔地抱起璐比放进去。他在纸盒顶上开了个洞,引导猫儿把头伸到洞外。

    “让它体验一下旅行的感觉,回家的这一路上它也能呼吸新鲜空气。”他解释道。

    “你真是个好人。”那坏脾气的男人出人意料地说。

    璐比在栗树街11号顺利安居了。它从未试图长路迢迢地去找妈妈,或者是去吊唁早就死于非命的兄弟姐妹,或是想回到那对它毫不欢迎的、脾气糟糕的前主人家。住在3号的马克小姐告诉“提桶”,她曾经在书上读到关于猫的文章,说猫很容易忘记它们过去的生活,而且一生中接近六成的时间都在睡觉。

    “老天,那岂不是很好很棒的一种生活方式?”“提桶”赞赏地感叹道,一边开始用全新的眼光来看待璐比。等到艾迪下一次来探视时,璐比已经长得皮毛光滑、圆溜溜的了。

    现如今,他来看父亲时,会带一个朋友同行。这个嘛,海伦娜说了,你不可能指望一个十二岁的大孩子来了就傻傻地坐在那里看着你吧。这种年龄的男孩子,如果要不被无聊逼疯,那他就需要一个同伴。艾迪的伴儿叫内斯特·诺伦,第一次跟这男孩见面时,“提桶”说:“这名字挺有趣的,内斯特,鸟巢。”

    “自己的名字叫‘提桶’,还拿鸟巢来说事儿,这话真他妈逗。”内斯特这样回应。

    于是,“提桶”不再给出更多的评价。他认为这孩子绝非艾迪的良师益友。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小伙子够粗鲁的,没礼貌,没风度,没一丝温暖可爱的气息。他试着告诉海伦娜这个意见,但她不屑一顾。她说孩子们自然会结交他们自己的朋友,偏要去改变这种正常的现状是毫无意义的。

    艾迪和内斯特看见那只灰白色的猫,并未表现出喜爱的意思。

    “它肯定全身都是跳蚤。”内斯特一副未卜先知的圣贤派头。

    “见鬼了,爸,你干吗弄这么个玩意儿回来?”艾迪抱怨道。

    “艾迪,我还以为你会喜欢这个小猫咪的。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璐比。它和我可是很好的朋友。”“提桶”失望地说道,“它简直能跟你说话。我在想能不能教它耍几个小把戏。你知道吗,它非常喜欢我。”

    “只要有谁喂它们,它们就会跟谁走,猫这东西就是这样的。”内斯特一脸的冷笑嘲讽,“它们根本没什么忠实可言,没有任何规矩,跟狗不一样。”

    “那个嘛,但我这里养不了狗的,内斯特。”“提桶”解释道,“我每天都要出去忙自己的小生意,没空去遛狗,也不能把狗带在身边,那样做可不行。”

    “那你是做哪行的?”尽管知道,内斯特却故意这么问。

    大家都知道“提桶”是做什么营生的,他的单车上写得很清楚——“品质擦窗服务”。但内斯特就是喜欢明知故问,“提桶”回答的时候,他和艾迪就能嬉笑一阵。

    “下午你有没有品质擦窗服务的生意要做?”内斯特追问。

    “这个,既然艾迪在这里,我就不去了。”“提桶”解释道。他可以取消已经预约的活儿。

    “别人不会跟你发火吗?”内斯特继续说。

    “好吧,他们当然会失望,可话说回来,我见到艾迪的机会并不多。”

    “你可以照样去擦窗子的,我们就在这里等你回来。”内斯特说。

    “提桶”拒绝了。

    “噢,你去吧,爸,”艾迪说,“我们可不想就干坐在这里,对着你看上两个钟头。”

    “我们可以……玩个游戏。”“提桶”费力地说。

    “那是小毛孩才玩的。”艾迪说。

    “我说,巴吉特先生,你就不能出门去服务你的客户吗?我们会待在家里照看你的小猫。”

    “不,不,我早就期待着艾迪……你们俩……都能来。我不想浪费这次相聚的时间。”他热切地看着他们,目光在两人间转来转去。一阵沉默。

    最终,艾迪开口了:“如果你在家,爸,我们就不会待在这里,我们会出去晃悠晃悠,你知道的,在附近转转。”

    “巴吉特先生,这不是要冒犯你的意思。”内斯特露出坏笑。

    “当然了,没冒犯的意思。”艾迪也向他确认。

    “提桶”意气消沉地踩着自行车离去。他没有别的办法了。另外,这也不是艾迪的错。他只是跟一个言行失当、没教养的损友搅和在了一起,这就是全部的问题。他去客户家擦窗子,又给孩子们买了大盒的高级冰激凌,是有奶油糖浆和坚果果仁的那种,他们应该会喜欢的。

    回到栗树街时,他看见11号大门口围着一群人。“提桶”的心悬了起来,唯恐那里发生了什么意外。否则怎么会有人聚在门外?他把单车一扔,把它歪靠在街边的栅栏上。他跑去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围观者大都以手掩面,满是惊骇和困惑,看着璐比在地上艰难地挪步。它的爪子上粘了不知什么东西,走动时发出一种奇怪的“咔嗒”声,它痛苦又惊惶,喵呜的声音就像婴儿在哭喊。一旦有人试图抱起它,它就发出咝咝的威胁声,还吐出口沫。当“提桶”到场,试着向它靠近时,它认出了主人。他抱起它,发现它的四只爪子都被塞入了尖尖的贝壳,就像你在沙滩上能捡到的那种帽贝一样。贝壳是用蜡烛油固定在爪子上的,还微微有点温热。小爪子被强力塞进贝壳时,那些熔蜡肯定是很烫的。他感到恶心,胃里堵得慌。那用的是放在家中客厅桌子上的红蜡烛,以备不时之需——如果有什么足够喜庆的事,他或许就会合乎情理地点上蜡烛。

    “嘘,璐比,乖点儿,我们现在把鞋子脱下来。”他边说边抚慰着怀里惊恐不安的小动物。

    他抓住其中一只贝壳往外拉,但就是拔不下来。

    “我刚才去找来了一把木工刀。”住在2号的出租车司机凯文·沃尔什说道。

    “为了让璐比安静些,我带来了几块猫粮巧克力。”住在18号的中学女生多莉说道。她自己也有一只猫。

    “我本来要请警卫来的,可其他人都说,从各方面来考虑,都应该等到你回来之后再报警。”住在28号的奥布莱恩先生说道。他养了一只纯血统猫咪,叫作茹伯特。

    众人还在七嘴八舌地说着,“提桶”和凯文合作将贝壳从柔软的猫爪子上撬了下来。爪子缝隙间还留有小块熔蜡,但璐比毕竟又可以走路了。它从大家面前走过,带着欢欣的情绪,表示情况已经好多了,然后就牢牢地粘在“提桶”的怀中,不让主人再把它放到地上。他对邻居们说,猫咪那可怜的小爪子肯定很痛。他感谢所有的人对璐比的不幸是如此关切。

    “我真想不出是什么样的烂人才会干出这种缺德事。”他说着,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泪水。

    “‘提桶’,是你儿子,还有他的朋友。”凯文说话直来直去。

    “不可能,凯文,他们不会的,艾迪喜爱动物。”

    “他们喊我过来看的。为了找点乐子,他们是这样说的。”凯文一口咬定。

    “提桶”很震惊:“不会的,我难以相信。”

    “那两个熊孩子现在怎么不见了?他们躲起来了,因为这根本不是什么多好笑的事。”凯文的嘴角线条很强硬,毫无宽恕的意思。

    “提桶”恐惧地回头看向自家的屋子。“一定是有什么搞错了。”他嗫嚅道。

    “什么都没搞错。”凯文回应。

    围观者开始从11号门口渐次散去。戏剧结束了,现在,另一个令人尴尬的场景正在展开。这一场景中,可怜的“提桶”将会意识到他的儿子是一个什么样的小恶棍:“他还只是个孩子呀。”人们不想听到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为儿子辩解,他却还是在别人背后喃喃自语。虽然那是他深爱的孩子,但街坊邻居总觉得他是个麻烦角色。

    这不是艾迪的错,小孩子很容易受到误导,而人们却会轻易对他抱有成见,讨厌他。邻居们小题大做,咋咋呼呼,把艾迪和内斯特都给吓迷糊了。就是在这同一天,“提桶”自己不也告诉过他们,他要教小猫耍上一点小花样?于是,他们就试着教那蠢猫了,让它玩一玩踢踏舞。这样一来,现在他们好像就成了世上最坏的闯祸精。两个家伙看上去都很受伤害,惊惶不安,急着要离开,再也不回这条街。“提桶”央求他们,要他们明白这一切都是误解。

    “你们听着,我心里明白,对待一个不会说话的动物必须多么小心,我并不认为你们很清楚。”他紧张地说道。

    “我们把熔蜡往猫爪子上倒时,小东西就拼命尖叫,看到这个,你就不会认为猫是不会说话的动物了。哪怕隔了二十英里的距离,你也能听到璐比的叫声的。”内斯特说话时带着狡诈的微笑。

    “提桶”看着自己的儿子,希望能看到一丝迹象,任何的一丝迹象,表示这孩子有心要与内斯特疏远。但丝毫的迹象也没有。他知道,在某种程度上,现在他要说的话就很重要了。

    “我以为,可怜的璐比可不懂那只是个玩笑。”最终,他说道。他看看眼前的两个男孩子,看看这个,又看看另一个,试图明确他所看到的神态传递出的信息。“提桶”觉得,他看到的是轻蔑和怜悯。

    那天晚上,海伦娜打电话过来。“你没事吧?”她直冲冲地问道。

    “没事,我想还好吧。你为什么问这个?”他可以感觉到她在耸肩。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艾迪说了几句。我认为,他觉得你会抓狂什么的。”

    他语塞了。他现在可以告诉她,他们的儿子跟那个损友搞了些什么名堂,或者,他也可以让这件事过去。他终于还是选择放过此事。但他知道,无论如何,艾迪面临的情况将不会再跟以往一样了。

    两年之后,艾迪被学校开除了。内斯特也被开除了。但有另一个地方会接收他们,那是另外一种学校,要严酷得多。

    海伦娜说她很失望,可话说回来,生活原本就是令人失望的,不是吗?

    “提桶”认为那很难说。有时候,生活的确如此,但大部分的时候还过得去。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海伦娜说道。

    “他去了新地方之后,还会来看我吗?”“提桶”问道。

    “那你问他自己好了,你看到他的时间够多了。”海伦娜厉声道。

    “提桶”又语塞了。他已经有三个多月没见到艾迪了。

    “我什么时候跟他见面的,他说过吗?”

    “过去六周,你们每周六都见面,或许是你太迟钝了吧,甚至都注意不到你自己的儿子在你的房子里?”

    “海伦娜,他没来这里。”他以一种挫败沮丧的声音说道。

    “见鬼。”海伦娜说。

    “爸?”

    “是你吗,艾迪?”

    “不是我还能是谁?除非你还有很多别的孩子,瞒着不让我们知道。”艾迪进了11号的后门。

    璐比躺在椅子上睡觉,它立即跳下来,相当急迫的模样,惊惶地快速跑到了楼上。

    “只有你,艾迪。”

    “你这样干一辈子,也没什么回报。”艾迪说。

    “我倒是觉得还凑合吧。我也希望情况能有所不同,那样好让我能一直都看到你,这些年来,只要能看到你,我总是感到很高兴。我也希望自己能更好一点,出色一点,那样可以给你些有用的指导。”

    “你已经不错了,爸,你比他好。”

    “提桶”知道,“他”指的是海伦娜的第二任丈夫:“我想,他心不坏,也愿意善待你吧?”

    “嗯,是的,但那是在日子好过的时候。生活不顺利时,他的样子就不对头了,脾气很臭。”艾迪说。

    “这个,人跟人是不同的。”

    “你为什么就不能强硬一点,爸,更强大一些,你知道吗?”

    “艾迪,我不知道。那不是我为人的习惯。”

    “但要活下去,只能强硬一些。我们只有一次生活的机会。”

    “我现在明白了,可惜没能早点弄明白。”

    “你觉得你能改变吗?做个不同的人?”

    “不行,大概做不了。是的,我想我恐怕还是一直跟以前一个样。简单的生活,我应付起来觉得很轻松,不去触怒任何人。你妈妈下定决心去改变自己,想有更好的生活,我同意了,是因为我不愿让她为此感到烦恼。”

    “可是,她嫁给你,一定还是看中了你身上的什么优点吧?”

    “应该是吧,但我认为那只是因为我老实,安全可靠,有自己的行当挣些钱,有自己的房子。过去那时候,能有个小生意,是一件很不错的事。”

    “但那不算什么正经生意,爸,只有你自己一个人,一辆单车,一架梯子和一只桶。”艾迪表示鄙夷。

    “还有良好的声誉,一串对服务满意的顾客名单,有我两条胳膊加起来那么长。”“提桶”自豪地说。

    “爸,我不喜欢那个新学校。”

    “儿子,你去那里还没两三天吧。”

    “不,已经六个月了。内斯特喜欢那里,哈里和弗克西也是,我所有的朋友都是,但我不喜欢。”

    “那么,艾迪,我们该怎么办?”“提桶”真的困惑了,不知如何是好。他不知道该怎么劝导这孩子。

    “你就不能让我跟你住吗?让我去马路尽头的那个学校上学?”他看上去满怀信任和期待。

    “唉,儿子呀,艾迪,他们不会接收你的,那是有头有脸人家的孩子才能上的。你的后爹也许有门路把你弄到那儿去,但我是没办法。况且,艾迪,那里的学费可是贵得很。”

    “我会把钱还给你的,爸,等我将来混好了。”

    “不行,小子,那不可能。我只有这栋房子,其他任何的结余都存进一个保险理财账户了,那是你到了二十岁才能用的,也是为了以后送奶奶进养老院。”

    “等我大了,就不要你的钱了,我现在才需要,爸。”

    “如果能做到的话,那我这一刻就用自己的这双大手把钱递给你,但我不能那么做。”儿子提出如此要求,“提桶”几乎要伤心流泪了,差点就说不出话来。

    “我早就该料到的。”那孩子一屁股躺倒在椅子上。

    “提桶”决定将自己拥有的全部智慧都教给儿子。“艾迪,也许你不妨假装喜欢这个学校。每当接到难度大的活计,窗户很高的那种情况时,我就经常这样做,尽管这样的活计不是很多。我对自己说,这正是我想干的工作。我不会去想,这有风险,可能不小心就会从四楼摔下去,一命呜呼,我想的是一天结束后可以拿到的工钱。我还对自己说,这栋房子可真漂亮,是一位高贵绅士的住宅,然后,你知道吗,事实上,我几乎立即就开始感觉好多了。如果你在这个新学校尝试这样做,可能也会有用的。真的,你知道吗,那可能会起作用的。”

    “已经太迟了,爸。他们把我赶出来了,就在今天。”

    “可是为什么呢,艾迪,为什么呢?你在那里才半年多……”

    “这是个错误,爸。这跟毒品有点关系。”

    “但是,艾迪,你没跟毒品扯上关系吧?我是说,你毕竟才十五岁。”

    “当然没关系。我能来这里跟你住吗?”

    “我们得问问你妈妈。”

    “她会同意的,爸。”

    果然,海伦娜很快就答应了。“提桶”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栗树街的每个邻居。情况已经有了变化,他的儿子回家了,全天都跟他同住。

    “他最好留心看着那只猫。”住在28号的老头奥布莱恩说。

    “我们大家最好对一切都留心一点。”住在2号的凯文·沃尔什说道。既然是开出租车的,他的见识可多了去了。

    上学的日子结束了。大功告成了。艾迪解释说,到处都在玩“给狗一个恶名”的游戏,然后呢,又从头开始了。

    “但是,艾迪,还有那么多的事情你可以做的,那么多的机会。”

    “爸,任何一个学校都不会再接收我的。你的脑子还没弄明白这个吗?”

    “可你打算怎么谋生呢?”

    “你十五岁就不上学了,照样也活得好好的。”艾迪说。

    “提桶”看着他。“是这样,但那从来都不是应有的选择,你不能说那是上天的安排,是什么高尚的使命。”他艰难地说道,“我的意思是说,正因为这一点,你妈才把你带去投奔他,那个会计,那样的人才会得到尊重。”

    “现在,他对我一点尊重也没有了,爸,根本不把我当回事。”

    “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内斯特那小子,你跟他不再是朋友了吧,是不是,艾迪?”

    “不是了,我不是内斯特的朋友,也不是弗克西或哈里的朋友。”

    “所以,你可以从头开始了,清清白白。”

    “我需要的就是这个,爸,一清二白,重新开始,挣点钱,有一份正当的工作,在这里跟你住,有个安身的据点。”

    好多年来,“提桶”做梦都想听到这样的话。他简直难以置信这真的发生了:“艾迪,你确定吗?”

    “噢,我确定。这些年来,我一直都没有意识到,这才是我想干的,这才是我想做的那种人。”

    “明天我就去弄辆新单车。”“提桶”说道,一边两眼放光,“我们要把名字印在上面:麦奎尔父子品质擦窗服务。我的孩子,我们会发大财的,我们要做的就是这个!”

    艾迪看着他,显得很迷惑。“不,我的意思不是说要去擦窗子,”他说,“我只是问能不能住在这里,而你说可以。就这些。”

    “提桶”知道,这在某种意义上是又一个关键时刻,一些事情或许能改变一切。

    “那好吧,小家伙。我还以为你会举手赞成,就是这样。”

    “坦白说,爸,我不会举手赞成的。”艾迪说。

    “那好吧,艾迪。”

    “我们会相处得不错的,爸,只要你不啰唆。”艾迪说。

    “我确信我们会的。”“提桶”回应道。

    “提桶”明白,看到艾迪回到这个社区,邻居们自然不会大喜过望的。不过,栗树街的居民们对他是多么同情,感到他是多么可悲,对他儿子又有多憎恶,“提桶”却是不甚了然的。大家对他实情相告、和盘托出,那样也没多大意义。他总是为艾迪找借口辩解,说这孩子本来就不幸,人们讨厌他,说他的坏话,只不过是因为他以前交友不慎。

    “提桶”不厌其烦地指出,艾迪已经醒悟,不跟那帮损友来往了。可看上去没人肯完全相信他的说法。他们会提些含糊的问题,比如,艾迪整天都干些什么呀?他具体是怎么挣工资的呀?夜里又是什么时候才回家呢?他是不是夜不归宿?一个十五岁半、十六岁的孩子,在哪里过夜?

    但“提桶”心里清楚,如果想把儿子留在身边,他就不能问孩子这一类的问题。如今的情况跟儿子还是小男孩时已经大不一样了。

    一天又一天,“提桶”闷头干活。他渴望能有个不怕爬高下低的年轻人做助手,但要想带另外一个什么人加入这门营生,简直是天方夜谭。那一天总会到来的,那时艾迪会愿意跟着他一起干。“提桶”似乎都看到儿子踩着一辆新单车跟在他身旁。现在只是等待的问题,等恰当的时机到来。

    然而,艾迪突然离开了11号。

    没有任何解释,只有一张字条:“我走了,去一些地方转转。如果有人找我,就说不知道,反正你也根本不会清楚我在哪里。这样最好。艾迪。”

    日子一周一周地过去,“提桶”忧心忡忡。十八岁的儿子身在何处,他竟一无所知。他都没有勇气跟任何人讲起这个。

    一天晚上,犹如晴天霹雳般,内斯特找上门来,身后还站着另外两个年轻人。“提桶”没邀请对方进门。璐比蹑手蹑脚地出来看访客是谁,仿佛还记得真真切切,看到来人后,它随即转头飞快地跑回了屋内。

    “万能的上帝啊,这不就是那同一只猫吗?惹出了一大堆废话的那只猫?它一定几百岁了。”内斯特说。

    “璐比六岁。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提桶”言辞简短。

    “这个,是的,你能帮点小忙。这事跟你儿子有关,或者是你孙子——我可从来都没搞清楚过这个。”内斯特脸上是纯真但又阴险的坏笑。

    “是儿子。但他不在这里,而且,他在哪里,我恐怕也一无所知。”即便是面对这个粗鄙的小恶棍,“提桶”也是彬彬有礼。

    “哦,我知道他不在家。会有一段时间,很长的一段时间,他都不敢在都柏林露面的。”

    内斯特看上去似乎对内情了如指掌,那险恶的样子带有威胁之意。“提桶”感到不安。他想最好试着让局面缓和一下:“我知道你和他的事,还有你们在学校曾有过争斗,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把所有这一切都丢到脑后,不是更好吗?”

    内斯特再次坏笑起来:“不,巴吉特先生,什么事情都不能丢到脑后去的。而且还发生了很多事情,所以,能不能请你给他带个重要的口信……”

    “我坦白地告诉你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也真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确信你说的是实话,巴吉特先生,但总有一天他会联系你的,希望你能告诉他,他就知道到哪里去找我们了。就这个事儿。我们还在老地方,而他是出去逍遥的那一个。”

    他看上去确实非常有威胁性,就好像立马就要去伤害艾迪似的。

    “提桶”紧张地回应,加快了语速:“内斯特,如果他跟我联系,我会告诉他的。我当然会转告他。但我希望你明白,他之前也不常住在这里什么的……”

    “你该叫我内斯特先生。我可是一直都讲礼节的,称呼你为巴吉特先生,我觉得咱们应该礼尚往来才对。”

    “抱歉,内斯特先生。”“提桶”说道,一边垂着头。

    另外两个小混混忍不住窃笑。他们走远了,像牛仔一样踏过栗树街中段的那片草地。

    他突然感到很冷。

    从那以后,“提桶”就睡不安稳了。有时候他总算能睡上一觉,但总被内斯特那张坏笑的面庞惊醒。那张脸就在他眼前几英寸的地方,而他要呆愣着花上很长时间才能意识到那只是一场梦,才能意识到璐比也躺在床上,在夜里陪伴他、守卫他,发出沉重的咕噜咕噜声,警示黑暗中的潜在危害。他开始制订计划。

    一天夜里很晚的时候,海伦娜打来电话。

    “出了什么事?”铃声让“提桶”受了惊吓,他恐慌地问道。

    “出事?为什么一定要出事呢?”她听上去口齿不清。

    “因为现在是半夜三更啊,海伦娜。”

    “是吗?这有什么关系吗?”

    “没关系,只要你好好的就行。”

    “我还好。”

    “你先生呢……呃,那会计也好吧?”

    “他也挺好的吧,管他在哪里呢。”

    “他今晚没在家?”“提桶”问道。

    “他差不多没几个晚上会在家。‘提桶’,报纸那边找过你没有?”

    “找我干什么?”

    “问艾迪的事呀,你这个笨蛋,还能有别的什么?”

    “报纸,报纸想问艾迪的情况?”

    “整个国家都在找他呢,他们不知道他藏在哪里。‘提桶’,假如他回来了,别让他进门。”

    “可我必须让他进门,他是我儿子啊。他们干吗要找他?”

    “哦,老天!‘提桶’,你在搞笑吗?你这个拙劣的小丑,比我预想的还差劲。报上每天都在说他的事情,白纸黑字,一清二楚。”

    “可他没干什么吧。他犯罪了吗?”

    “别给他开门,‘提桶’。先给宪兵打电话。否则的话,他们会连你也一起开枪打死的。这都什么事啊,谁能告诉我,这都是为什么啊?”

    “谁要杀掉艾迪和我?海伦娜,你理智一点。”

    “被他偷的那些人。内斯特、哈里和弗克西,还有他们所有那些同伙。他们是都柏林最大的毒贩子,我们的白痴儿子却跟他们搅在了一起。他跟人家当朋友,然后又要告发他们。他们不会让他活下去的。他们在找他,要干掉他,宪兵想抢在那伙亡命徒之前找到他。我们能为他做的最好的选择就是报警,把他交出去。”

    “那他就要坐很久的牢了。哎,海伦娜,为了儿子,我们当然能有更好的办法的,不是吗?”

    “我们可以跟这些家伙徒手肉搏,‘提桶’,他们有枪,有锯短了的霰弹枪。是啊,我们可以让自己在枪口下送命。这主意真不赖,棒极了。”

    “我们可以帮他逃跑的。”“提桶”说。

    “晚安吧,‘提桶’。”海伦娜说完就挂掉了电话。

    璐比在他旁边的椅子上绷紧了身体,汗毛像一个个大钉子似的都竖了起来。屋子里有什么人。“提桶”的手猛地抬起,停在喉咙这里。是不是内斯特带着一帮歹徒回来了,坐等艾迪回家?然后,一个身影从黑暗中走出来。是艾迪。

    “你说的当真,爸?说你要帮我逃跑?”

    “当然,我说话算话。坐下来,我来煮茶,我们每人喝一杯,万一他们在监视咱们家,已经是夜里这个时间了,不能让他们看到我们有意料之外的举动,不能有任何的不寻常。”

    “太迟了,爸爸,没时间喝茶。他们在监视房子。”

    “提桶”满心愉快地注意到,这是儿子第一次叫他“爸爸”,而不是那个嘲弄玩笑意味的无聊简称“爸”。

    “他们看到你没有,艾迪?”

    “没有。我从后面过来的,离路尽头凯文·沃尔什家还大老远的,我就走后面,穿过那些花园……他们在另一边监视。从对面22号的花园往这里看。”

    “对的,米姿和菲利普两口子度假去了。对面的房子就是因为这个才空着。”对于邻居们全部的情况,他们的生活规划、希望和梦想,“提桶”都有所了解。

    “你清楚的,已经完了。你肯定知道这一点吧?”艾迪看似要把“提桶”心中最后残存的一丝希望也浇灭。

    “喝茶吧,艾迪。尽量多放点糖,那会让你精力充沛的。”

    “要精力干什么?就为了等我一走出门,就被一枪爆头?”

    “他们干吗要等你走出去才动手?如果知道你在屋里,他们早就进来要你的命了。”

    “不,他们显然不会那样干。内斯特说他尊重你。他老是说电影《教父》里的那些狗屎,关于尊重的那些台词。他说,过去那些年,他每次来这里,你从没亏待过他,所以他不会在你的房子里开枪杀人。”

    “内斯特是帮派的头儿?”

    “他是头儿,是的。”

    “真没想到。”“提桶”说。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的。”艾迪说。

    这像一场真正的父子之间的对话。最后,终于如此。

    他们聊到了很多事情,关于那个当会计的继父休,关于无论嫁到哪里也不会幸福的海伦娜。他们聊起了艾迪是如何两手空空,因为他把钱全都赌输了,从内斯特那里偷来的钱也全都被送进赌场,还了赌债。还有,如果能够重来一次,一切都将会是怎样的截然不同。

    “可是,你会有机会重新生活的。”“提桶”说道。

    借着外面街灯透进来的光照,他看到一丝烦躁不安的神情在儿子脸上闪过,恰如他以往经常看到的那样。

    “艾迪,睡一觉吧。”他哀求道,“直到早上七点半,我们才会开始行动。”他转身上楼去。

    “爸,别离开我。”艾迪说。

    “我只是上楼去拿枕头下来,还要拿块小地毯。我当然不会离开你的。”“提桶”·麦奎尔说道。然后,他一整夜都坐在11号的客厅里,看着沙发上入睡的儿子。儿子在睡梦中辗转反侧,啜泣呓语。

    这是一个多云的黎明,灰蒙蒙的一片。栗树街醒来了,一如常日。莉莉安很快将离开5号的家,去打开主街上发型屋的店门;凯文·沃尔什或许接了个用车订单,一大早就将送客去机场;4号的肯尼一家人要去什么地方的教堂望弥撒;18号的多莉将会结束在报社的夜间轮班,回到家中。

    “提桶”·麦奎尔的出工时间也到了。他将跨上单车,挂上折叠梯,带上装有麂皮擦和皂液罐的工具篮,摇摇晃晃地向着大路那边骑过去。只不过这天早上是个例外,骑车的人不是“提桶”,而会是艾迪。

    艾迪穿着长长的防雨外套,用“提桶”的那顶旧帽子挡着脸,没人会留意到其中有何差别。

    一旦到了大路上,他将把单车锁在路边栏杆上,把帽子和长外套卷起来,塞进装抹布的工具篮,随即搭公交车去往市中心。

    此前,“提桶”每周都从他的储蓄账户中取出一笔钱。那是他秘密计划的一部分。所以,他已经有足够多的钱交给儿子了。

    他觉得他看到了孩子眼中有泪光闪过,但他并不能完全确信。

    “你绝对不能环顾左右地说再见,那会露馅的。”他告诉艾迪,“不用跟我挥手,但从其他每个人身边经过时,你都要点头和摆手。你明白的,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我认识他们所有的人。”

    他站在屋子里窗帘的后面,自豪地看着儿子骑着他的通勤工具,从等着杀害他的那些凶徒旁经过,从那些邻居们眼前经过——他们都跟骑车的人打招呼,以为那是勤劳的擦窗工又出门去干他那本分卑微的小营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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