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去到都柏林以外的地方,将会是很棒的事情,因为届时城里人人都会疯疯癫癫的,很多地方嘈杂得可怕,人们像患了狂躁症一般,担心怎么才能打到车回家。
格蕾丝和朋友们将会入住那个精致的乡村小酒店,那里有恒温的泳池,他们可以在湖边的小树林中散散步,吸吸负离子,还有那口碑绝佳、几成传奇的美食——以一顿难以忘怀的大餐来结束千禧年的欢庆可谓尽善尽美。
朋友们说,格蕾丝本身就是一个真正的奇迹,面对所有生活甩在眼前的麻烦,她都处变不惊,比如说她在时装店工作,有一个挑剔的老板罗拉;比如她嫁给了马丁这么个难以相处的家伙,这位会计成天忙得几乎根本没空来稍稍关爱一下妻子。
相识的其他夫妇们对格蕾丝有过很多的猜测。这样一种生活,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外面,差不多得不到任何的赏识,她能快乐吗?有时候,他们简直想杀了马丁,因为他是如此不善于观察,因为他从未夸赞过她的厨艺,也未曾表示过欣赏她的容貌。他们也想杀了罗拉,因为她使唤和刁难格蕾丝,还觉得理所当然。
现在,其他每个人都对千禧年前夜的计划一筹莫展,而格蕾丝却已经确定了一个完美的地方,让大家可以一同前往。
四对夫妇都是二十多或三十多岁,还没有孩子,一家也没有。原本也会有他们参与新年前夜的众多派对之一,但格蕾丝的这个方案看起来更好:逃离城市喧嚣,在一个非常有名气的地方住上两夜。这事说起来挺开心的,其他人只有嫉妒的份。格蕾丝还为大家把事情安排得更为轻松。每个月,她都会跟他们收一点钱,然后到了年底,整个庆祝活动的费用就都毫不吃力地支付完毕了。他们现在有一种错觉,这次所费不赀的高规格迎新年团体短途游几乎是免费的!
“我真高兴,幸亏我们是每个月都交给她一点钱,”安娜对查尔斯说道,“否则,眼下叫我们一次性拿出那么多钱来还真有点困难。”
“这只是暂时的情况。”查尔斯匆忙回道。赌博输掉的钱累计起来的总额是如此吓人,他可实在不愿再去想这个。这个周末可谓是天赐良机,除此之外,他根本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方式能让他和安娜去迎接新千年。
“可怜的格蕾丝……亲爱的,你知道的,她费这么多事,花这么多精力去张罗,是因为她生活中确实也没其他东西可忙活的。”奥利芙对哈里说。奥利芙很满意自己的生活,甚至沾沾自喜——只可惜她搞错了,觉得自己身边都是朋友,但没有意识到,哈里身边却都是情人。
“噢,那我倒是不知道,我的美人。”哈里若有所思地回应。他的挑逗在格蕾丝那里连哪怕最轻微的回应都没得到。他希望这个新年的周末或许会有所收获。
过去的六周,肖恩和朱迪丝都在争论他们要不要参加这个周末出游。最后,意见总是归结到格蕾丝身上。如果她的梦破灭了,计划相聚的人没能全到场,她绝对会失望得要命的。他们觉得实在不能辜负她,尽管他们真的需要两人独处的时间。这份对格蕾丝的忠心无疑显得荒唐,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四年的婚姻之后,他们要严肃地谈谈是否该离婚。
“我们自己的未来还等着讨论决定呢,真不懂怎么还有闲心去考虑她的感受?”肖恩不解。
“那好,那你就去告诉格蕾丝吧。”朱迪丝话是这么说,但夫妻俩心里清楚,周末他们会跟其他人一样去那里的。
圣诞和新年之间,罗拉的服装店还是打算营业两三天。她说,会有很多生意的,女人们都忙晕了,去彭切斯顿看赛马穿的衣服根本还没买,店里可以大赚一笔。罗拉自己没空看店,但希望格蕾丝能帮忙。马丁多半都不会注意到格蕾丝不在家的。
高尔夫俱乐部那边已经安排了很多的“四球”比赛,马丁随便吃个三明治,喝点汤,总能将就的。
格蕾丝守在店里,向富婆们出售昂贵的衣服,一边回想着前几天的圣诞节家庭大联欢。她妈妈和马丁的父母以及七大姑八大姨都来了,聚会搞得很好,但也让她精疲力竭。何苦要忙这个呢?有时候她也疑惑地自问。她们都以为这事很轻松,仿佛火鸡会自己给自己涂上油,自己把自己切开,所有那些配料也是火鸡边烤着自己边张罗出来的。马丁享受着她为家人付出的这一切吗?她很难弄清楚。这些天来,他差不多都没说过几句话,他们也少有见到彼此的时候。
他们跟安娜和查尔斯大不一样,那两人总是一起去看赛马,或参加打扑克牌的活动,从不分开。
甚至连奥利芙和哈里看似都更亲昵一些。哈里经常会把胳膊搭在奥利芙脖子上搂着她,而哪怕再过一百万年,马丁也不会那样做的。当然,所有的人都知道哈里的眼睛总是在寻找艳遇,但奥利芙却好像根本没注意到似的。
格蕾丝又想起朱迪丝和肖恩来。他们圣诞过得愉快吗?那两口子最近的关系看来挺紧张的,这跟肖恩得到的一份新工作邀约应该有点关系:那份工作的驻地是中东海湾国家,而朱迪丝不想去。不过,在千禧年前夜,想来问题都会自行了结的吧。
她把衣服挂回到衣架上,将信用卡付款小票理顺并夹在收银盒里,一边又想到自己为大家所筹划出的那个尘世绿洲——他们周五都将进入那美妙的乐园。等他们游了泳、散过步,将会享用清淡的下午茶,然后回各自的房间。房间里全都配有可挂帷帐的四柱大床,他们可以稍稍休整,准备迎接晚上的盛宴。
想到床,格蕾丝不禁有点好奇,晚餐之前,其他那些夫妇会不会试着睡睡那四柱大床,还在上面翻云覆雨?她自己是不太可能了,马丁累得很,大概只会坐在扶手椅上看报纸,或者翻翻高尔夫杂志。不过,那仍将是很美好的度假经历,格蕾丝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一边把这天的营业收入累加起来,得出总额。在关灯回家之前,她给罗拉打电话。
“罗拉,你说得没错,情况比我们预计的还要好很多。”她把数字报给老板听。
“谢谢你,格蕾丝,你真是大好人。”罗拉似乎并不像平时那样自信,实际上,她的语气听上去相当低落。
“祝你新年快乐,罗拉,万事如意。”
“嗯,好吧……”
格蕾丝不再多言。她已经对罗拉说了很多遍她和朋友们那精彩的迎新年计划,而对方怎么欢庆千禧年呢?她对此从未听到过什么回应。她们相互祝福。格蕾丝接通所有的防盗报警装置后就回家了。
马丁坐在餐桌边,面前铺着很多文件。
“你就不能闲一闲,不工作吗?”她同情地说道。你想一下,所有其他人都在休假,甚至长达两周,他却还随身带着办公室的那些差事。
“你不也一样嘛。”他说着,一边向她伸出了手。
她为此而高兴。
“可是,你不至于要把这一大堆全都做完吧?”
“这个嘛,你能好到什么程度,只有最近接待的那个客户才能说了算。”他对她微笑。
格蕾丝很爱他,以至于她都希望自己能做个更好的、更有趣味的妻子。但话说回来,她最起码把他的生活打理得顺顺当当,而那无疑也是他想要的。
“对了,答录机上有我们明天要去的酒店的留言,他们要我们回电话过去。我就等着让你来打电话了。”
格蕾丝心情大好。她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她此前要酒店在每间客房都安排蜡烛和一小支半常规瓶容量的香槟来为新年夜助兴——大家筹集的钱款中还有剩余的,足够支付这点额外开销——店里要她打电话无非是想确认一下。
但酒店的消息却让她完全猝不及防。酒店里突发流感,所有的人都病倒了。大厨已经卧床,女招待的病情也同样糟糕。医生坚定地警告经营酒店的这家人,想要继续开业是不负责任的,也是不可能的。毫无疑问,也很自然地,他们真的非常非常抱歉,他们会退还客人预付的每一分钱的,无论怎样道歉,都难以表达店方深深的愧疚。
格蕾丝都没能听进去通话最后的部分。她呆呆地攥着话筒,在沉思随之而来的会是什么。一切都已彻底毁了,这都是她一个人的错。谁让她主动去扮演完美组织者的角色的?她为什么要当负责的主办人?她还特意跑进厨房这边来打电话,为的是不让马丁听到,不让他发现她安排的小惊喜。
格蕾丝木头般地坐在电话机旁,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马丁走过来。他知道肯定有什么非常非常意外的坏事发生了,坏到有必要让他为格蕾丝倒一杯白兰地。
“我来给其他人打电话。”他提议道。
“不用。是我邀请她们的,取消邀请也该我来。”她语气决绝。
“我们可以去别的什么地方。”他徒劳地说。
“当然,马丁……在二十四小时之前预订一个能安顿八个人的地方欢度千禧年前夜是毫无困难的。”
“那我们该怎么办?”他看着她。格蕾丝,从不慌乱的格蕾丝,她遇上什么事都能想出解决方案,但今夜是个例外。
“我们可以在家里吃饭吧?”他犹疑地问。
“冰箱我已经关了,为了除霜。”她语调平淡。
“明天一样有地方开门的。”
“当然,”她继续用这种令人感到陌生的语气说道,“我现在就给每个人打电话。”
她跟安娜、奥利芙和朱迪丝分别通话,声音无精打采,像被打败了一样。马丁站在旁边,无助地看着她。他只能猜猜电话另一头的那几个人会说些什么,看来是劝慰之类的话。格蕾丝提出建议,让大家第二天晚上八点都到自己家里来。
“我们会找到一点消遣娱乐的。”挂电话之前,她已掩饰不住声音中的凄惨绝望。
马丁试图安抚她。“店里患了流感的人更倒霉。”他嗫嚅道。
“倒霉得多。”格蕾丝说,“我现在想睡觉了。”
“我们不用计划一下……那个……该怎么办?”一般情况下,格蕾丝都习惯于把要做的事情先明确下来。
“没必要了。”格蕾丝说,“晚安,马丁。”
她上楼之后,马丁自己便开始给朋友们打电话。
“查理[14],我们该怎么做?”
“我跟你打赌,四倍赔率,我敢说五分钟之后她就会起床做清单。”查理说道。他关心的是他们的钱能不能拿回来,那笔钱对他而言很有用。
“哈里,该怎么办呢?”
“我觉得不能撇下这些女人们结伴迎新年吧,虽说我们倒是可以去逛逛酒吧的——那样一个夜晚,会有很多本地尤物出来的。”哈里满怀希望地说。
“肖恩,我们能做什么?”
“我们就待在自己家里,跟老婆讨论讨论未来的打算,怎么样?”肖恩问道,这倒正是他自己热切地期待着去做的事。酒店那边的变故给了他梦寐以求的好借口。
这一夜,有三家人都在讨论这个话题。
“我们每个人都有份,能拿回一笔钱,那家酒店可不便宜。”查尔斯说。
“现在可不是要回那笔钱的时候,”安娜提醒说,“差不多能肯定,因为这个破事,可怜的格蕾丝要去接受心理治疗了。”
他们知道这个周末之后的跑马比赛里,有一匹马一定会赢。如果手头能有两三千块去押注,那会让他们发点横财,过上舒服日子的。
奥利芙跟哈里也在说这件事。奥利芙心想,这大概并非坏事,他们不用去到这么个地方了——女人们袒胸露臀,身体就差从泳装中滑进哈里那如愿以偿的双手——但她没把这说出来,她只是说格蕾丝恐怕要精神崩溃了。毕竟,组织筹划这一类事情是格蕾丝唯一拿得出手的技能。如果连这都没有了,还有什么能给她撑一点场面的事呢?
朱迪丝和肖恩说,现在他们终于有大把时间来谈谈了,这是明摆着的事。所以他们就不必忙着打包衣服,为出游做准备了,也就不必强颜欢笑地面对这群朋友了,也省得因为情绪不振而让格蕾丝扫兴。现在,是那家酒店让她难堪和扫兴。
“这个新年,她会过得挺寂寞的。”朱迪丝同情地说道。
“既然知道你就是不愿跟我一起去海湾,那这个新年对我来说也很孤单。”肖恩这么说道。
“对我来说也是,既然知道你不接受我不能离开自己的父母,也不愿丢掉自己的工作的事实。”朱迪丝回道。
他们没能更进一步讨论什么,也没有什么更多可说的了。
第二天上午,女人们都给格蕾丝打来电话,问她们能做点什么,应该带些什么过来。
“我不知道,我也不介意……你们想到什么就带什么吧,随便。”她说话的语调跟平日大相径庭。她们全都警觉起来。她们真不知道从何做起。按照往常的惯例,格蕾丝应该都会给她们安排妥当的,她们各自要做些什么,她也都交代得一清二楚。她知道买什么东西该去哪里,她原本应该已经给那些店铺都打过电话了,但马丁说,她这次竟然拿了一本侦探小说就上床睡觉了。
马丁说他会准备好香槟,哈里会带葡萄酒过去,肖恩会带些烈酒,查尔斯则决定出去卖掉他的集邮册,买些调酒饮料和啤酒带到马丁家。
安娜弄了几袋土豆,尽管这么多土豆搬运起来挺费劲的,但毕竟花不了几文钱,她还特意选了三个不同的土豆品种;奥利芙在快打烊的时候紧赶慢赶,去了几家店铺,采购了几斤香肠和大棵的平头蘑菇;朱迪丝则买了冰激凌和样子看上去蔫了吧唧的让人食欲大减的三个苹果馅饼,还会带上家里的半瓶法国卡尔瓦多斯产的苹果白兰地过去。
她们都在电话里问格蕾丝,当晚要不要跟她和马丁一起迎接新年的到来。
“坦白说,你们留不留下来,我都无所谓。”格蕾丝愉快地说。
第二天,她们把自家的羽绒被和枕头都装进了车里。那栋房子她们都熟悉,屋里有足够多的沙发和靠枕。她们到达时,格蕾丝还躺在床上。她愉快地跟大家打招呼,但也显得疏远和淡漠,就好像这三对男女并不是她真正熟悉和经常来往的人。
女人们在厨房里把食物摆放到位,男人们则放置好了杯子和酒水。格蕾丝还是没有起床,她在被窝里翻看记事本。一生中第一次,这些人意识到她的存在。她能听到他们在窃窃私语,疑惑她何时才会起来加入这个群体。在所有的人当中,马丁尤其如此。
圣诞节当天,格蕾丝这位“筹办大师”为十一位亲友准备了家宴,完全无人相助,无人说一声感谢,也无人表示赞赏。
现在,仅仅六天之后,她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做,而他们所有的人却显得如此焦灼,仅仅希望她能够承认他们。这里有什么内在寓意吗?是不是有她一生中至今都还未曾学到的什么教训?
“你要不要再来一杯茶?”马丁,这个疏远的、漫不经心的、对她毫不在意的马丁,这个她多年来如此费心地想要取悦的男人,现在几乎在哀求她。
“我给你去放水,你去泡个热水澡,怎么样?”安娜求告说。这可是喜欢波希米亚式生活的狂野安娜,都柏林的每一场赛马和每一张扑克牌赌桌可都有她的身影啊。
“要不要给你插上电热器?”奥利芙问道。这可是那个自鸣得意的奥利芙,对“她的”哈里是那么有把握,对一切都那么有自信。
“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帮你熨一下晚礼服。”朱迪丝提议道。朱迪丝一直都很高兴能够拥有自己的独立意志和好工作,遇事总能享有自由决策的权利。
格蕾丝接受了所有的这一切:茶、电热器、香氛热水浴和礼服熨烫。然后,她请她们拿电话过来。大家都听着她拨号、通话。
“罗拉,我忘记跟你说了,今晚有几个人在我家聚会,如果你有空,欢迎加入……不,不是什么正式的场合。我们几时用餐,甚至是要吃什么,我都一无所知。总之,是有可吃的东西吧……你愿意来?那很好。稍后见。”
格蕾丝不再认定,只是因为她的组织技巧才让她成为亲友社会群体当中起作用的一个成员。作为马丁的妻子和大家的朋友,她安然地往后靠着,享受这一年最后一夜的美好时光。她不管她们是找不到匹配的刀叉、好用的餐巾纸,还是菜肴电加热器或者盐罐子,她只是放心地靠在那里,看着,听着,微笑着。她不太能看得清楚难题是怎么处理的,但很多事情看似都得到了解决。如果按照很久很久之前所计划的,他们都能去到那家酒店,那这些事情或许是永远也没法厘清的。
肖恩要再等一年才会去中东海湾,而且前提是朱迪丝已经在当地找到了适合她的工作。
哈里告诉大家,全体女性都令他爱慕不已,他认为所有的女人都很动人,但他深爱的只有奥利芙。
安娜和查尔斯说,酒店的退款到手后,他俩希望由格蕾丝代管其中的一半。夫妻俩老实地承认,他们是稍微有点沉迷于赌博了。
罗拉到场了,她盘腿坐在地板上唱着美国民谣女歌手琼·贝兹的歌。她说,格蕾丝是世上最勤勉的员工,还说,她很乐意跟这些新朋友在这里共度千禧年之夜,因为在她位于栗树街的公寓中空无一人。格蕾丝回应说,罗拉能留下来当然很好,但她并未赶紧去拿床单和毛毯之类的东西。罗拉最终盖着自己的皮草大衣,躺在沙发上睡了一夜。
所有结果当中最好的是,马丁说格蕾丝简直妙不可言。他说了足足有六遍,四次是当着别人的面,两次是对着格蕾丝悄悄耳语。
格蕾丝总是在床边放着一个笔记本,有什么想法就可以立即记下来,这也是她做事有条理的部分原因。今夜,她写下了一条讯息提示自己:
“给酒店送花致谢。”
到了早上,她就能确切地知道,她为什么必须感谢酒店。他们把她从凡事一定要井井有条的执念中解放出来了,让她能够加入人类,活得更像一个难免会出差错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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