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茶-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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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喜欢梅云这样的人,喜欢在她们的爱里滋养自己被虚假掏空的日渐衰老的身心,面对这样的女人和这样的爱,唯一的麻烦就是她们会向他诉说爱情,在他认为爱的活动已经结束的时候,女人才刚刚开始。开始诉说。这就使得每一场时间限度为一个晚上的事情,后面留满了省略号。那个夜晚,在女人哭泣着抱住他说“我爱你”的时候,他一瞬间是打算放弃的,他有点怕女人爱得太深。纠缠不清就麻烦了。后来,完全出乎意料,女人很识趣,很省心,没有电话没有来信仅仅是发过两次问候——你好吗?他回了两次——还好。不冷落,也没有热情。

    他把茶叶从箱子里抽出来,拆开。秘书赶紧拿过他的杯子。男人说,不要用滚开的水,八九十度就行。秘书点着头,却不知如何测定水的温度。男人说,暖瓶里的水应该就是这个度数。秘书赶紧去倒水。一不小心水溢了出来,秘书慌张着拿了抹布擦茶几。男人坐在办公桌前看着水杯里的茶叶,慢慢伸展着肢体,慢慢地,洇绿了周围的水。慢慢地,椭圆的叶片打开了,雀舌一样的芽伸展开来。

    一叶一芽。

    上好的一叶一芽。

    男人边回想着自己对女人说过的关于茶叶的话,边重复给秘书听。我小的时候,村里只要有一户人家炒茶,满村都是扑鼻的板栗香,现在茶叶都搞成大棚里的了,用叶片素往茶叶上一喷,该十天长成的,四五天就成了,叶片薄,不但不禁泡,香味也不行了。男人感叹说,真正的茶香像毒品一样引诱人,近几年,十次品茶有八九次失望。秘书看着男人的水杯说,茶叶还有这么多学问呀,这是真的吗?男人自信地笑笑说,这个应该是真的,看叶片厚度、汤色,都像,端过来我闻闻。秘书赶紧端到他面前。男人伸了鼻子,用手扇动那袅袅娜娜的热气。秘书站在一边等待着领导的鉴定结果。

    男人脸上的自信淡化下去,眉头开始紧缩。他的鼻子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边闻边看着女人写下的字—春茶。他想起那个夜晚的女人,女人那个夜晚的话——我能找到真正的春茶。

    男人的老婆出现了。男人慌忙抬起头,鼻子上面是密集的小水珠,使男人的鼻子看起来像长满了水疱疹。她对秘书说,你出去一下。秘书赶紧走出去,并忠实地站在远处盯着领导的门,防备别人打扰。

    过了一刻钟的工夫,男人的老婆走出来,把手里的纸箱子塞到他怀里说,照着上面的地址寄回去,再有这个地址这个人寄东西过来,一律先告诉我。秘书连忙点头答应。女人愤怒的背影僵僵的,自言自语的话传过来——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看女人的背影消失了,秘书抱着箱子推开领导的门,试探地问,这茶叶?

    男人低头翻看着报纸说,假的,寄回去吧。

    李娜又找同学查询了一次梅云在包裹单上写的邮寄地址。一字无误的办公室地址。三个人商定,都尽可能地早来晚走,确保茶叶被寄回的时候有目击证人——避免梅云偷偷地销毁。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让三个人望眼欲穿的快递专用车停在了窗外。处长绘赵有亮使了个眼色,赵有亮立刻点了烟走出去。半分钟后,赵有亮叼着烟卷,捧着纸箱子带领着快递公司的人进来喊,梅大姐,梅大姐,你的包裹,北京的,茶叶。

    北京的。茶叶。五把烧红的炭铲按向梅云。她看见了赵有亮手里熟悉的小纸箱。自己盛装寄出的小纸箱。她使劲低着头在快递人员的指点下,歪斜着写下自己的名字。她怀着一丝丝希望打开纸箱——或许是男人回赠她的礼品,或许是男人让她品尝的另一种茶。

    八包茶叶。她亲手寄走的茶叶。

    梅云看着三天前自己派出去的八个爱的使者梦一般地回到了面前,眼里顿时涌满了泪。她在内心里质问着那个半年来让她日夜不宁的男人。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你怎么能这样?你不喜欢你可以扔掉啊,你怎么可以寄回来羞辱我!她想起那个夜晚男人的愣神,想起自己试图用长久的默默的爱换取男人一句——我爱你。为那个夜晚的自己,为那句冲口而出的话——我爱你,寻找一个依托,一个交代。她无法自控地哭起来。像丢失了漂亮发卡的傻丫头。

    待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恐惧地止住悲声,四下观望的时候,办公室里就剩她一个人了。梅云咬着唇,流着泪揉捏那一袋袋珍贵的春茶,把男人的号码从手机里翻出来。

    想想。再想想。她把那个时常对着它傻笑的号码从手机里删除掉!她把茶叶塞回纸箱,扔进楼外的垃圾箱里。往回走了几步,突然看见赵有亮的身影从拐角处闪过,她想起自己给他给李娜和处长惹下的麻烦,走回去,把纸箱子捡起来。

    梅云在赵有亮的桌子上扔下两包。

    在李娜的桌子上扔下两包。

    在处长的桌子上扔下两包。

    把最后的两包扔在自己的桌子上。

    茶叶从开口的袋子里一泻而出,如同一个醉酒的人无法控制的呕吐。那些被煎炒被揉搓过的叶片在昏暗的灯光里,在栗色的办公桌上像无数蜷曲着僵死的虫子。梅云抓起一把,塞进嘴里。

    嚼着。哭着。

    哭着。嚼着。

    想起那些自我折磨的日夜里,那一杯杯的茶,那一个个被捞起、剥开、说也说不尽的欲说还羞的唇。她抓起另一些叶片,放进杯子里,倒上水,看着它们伸展,再伸展。

    一叶一芽。

    女人和茶叶最好的时期。

    她看着那个无法伸展成叶片的芽苞,那树林一样拥挤着拼命消散自身的色彩博取别人一声喝彩的短暂,想到那其实就是一个个生活里的女人,在人生的舞台上没有两只水袖的女人。或许水袖是有两只的,但舞动的只能是一只。另一只必须是紧握着的,是永远不能顺应生命和情感的需要抛撒舞动的。

    一只水袖。

    一只水袖的女人。

    梅云哭着在手机里给乔道写下短信:最好的一叶一芽,如同舞动一只水袖的女人,舞动两只的就会破坏了规则和审美。握紧一只水袖的疼痛是高尚的,但断袖的疼痛却是令人耻笑的。

    乔道看着梅云的短信,知道梅云出了问题,因为他的茶叶,不,应该是她的茶叶。他不敢向她求证,又担心她。犹豫再三之后,给焦稳发了一个劝解短信——梅云一次的错误和她这么多年的好比起来是应该被原谅的,你要原谅她!相信我,那仅仅是她一时的情感冲动。

    梅云的错误!情感冲动!焦稳嚼着每一个字,回想着梅云半年来的异常。嚼着,嚼着,他全身的血液暴涨起来。他拦了出租车,直奔梅云办公室。

    焦稳赶到物资管理处的大门前时,正是天幕遮蔽了最后一丝亮光的时候,焦稳看看四合的夜色,昏暗的楼道,一种在梦里的感觉。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真在梦里该多好啊。他试探着推开梅云的办公室。这一瞬,他所有的愤怒都变成了对婚姻破碎的恐惧,他突然没有了声讨她的勇气。他低着头,听着自己鼻子里的气流如狂风一样流动。

    沉浸在哭祭里的梅云清醒了,她本能地去藏那个纸箱子,藏她面前的茶叶。她笨拙的掩藏告诉他——她真的错过,真的感情冲动过!他的恐惧一下沉落下去,窜上去抓住她的手腕,把赃物抢到手里。

    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纸箱。上面有老婆和那个放屁都管用的人的名字。他有些糊涂了——他老婆要是真的和人家情感冲动过,为什么寄给人家的东西又被寄了回来?你和他到底有什么事?他问。他盯着她的嘴,期待着她说——就是想巴结领导,人家不收。

    她哆嗦着嘴唇,泪流满面。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你一直标榜的这辈子干得最正确的事,错了。彻底错了。他吼起来,你说呀,你没脸说对吗?那我找人替你说!他愤怒地去撕纸箱子有男人地址和姓名的那一面。

    你干什么?跟人家没关系。梅云扑上来抱住纸箱子。是我自己的错,是我自己的错!

    护什么?护什么?焦稳冷笑着质问她。他的话音未落,自己就给出了答案——护你的绿帽子!一顶由老婆踮起脚尖给你制作的绿帽子!他把她摔到墙角。

    必须毁了它!趁处长没看见,趁赵有亮没看见,趁李娜刘倩倩没看见,趁其他人没看见,毁了它!他转脸看见每个桌子上都有那顶帽子亮闪闪的绿色碎片,他把它们抓起来,塞进纸箱,掏出打火机……

    原载《人民文学》2009年第7期

    原刊责编 杨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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