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回忆-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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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会一个人在被窝里哭去吧。”李小梅说。

    宋姐做了个哭鼻子的动作,然后甩了甩手,很快又做了个拧毛巾的动作,说:“看,眼泪都一脸盆了。”

    “要不你去梅姐家睡吧,反正没人。”我建议说。

    “你真聪明。”宋姐说,“我把安仪奖给你了。”然后宋姐又说:“我才不去她家呢,说不准今晚小梅还约了人呢。”

    “你这嘴!看我不把你的嘴撕烂。”李小梅笑着说。

    安仪家在西面,不在一路,于是我们挥手告别,由我送安仪回家。十点多,街道上已经冷清了许多,几乎所有店铺都关了门,连教堂以北的路灯也灭了,除了停靠在门口的出租车外,街上的车辆也变得很少,偶尔有人慢悠悠走过去,发出轻微的脚面擦地的声音。

    我和安仪一起在后座,安仪说:

    “宋姐也真是,图了个啥?……不知道是真高兴还是假高兴。”

    “她叫得那么怪异,很不正常。”我说。

    想起宋姐的叫声,安仪又咯一声笑了。

    为了打破沉默,把刚才的幻觉保持下去,我绞尽脑汁想说句什么话,一直没有如愿,终于,在出租车冲进一片黑暗的没有路灯的区域时,我说:

    “那本《商市街》,你有没有看?”

    “啊呀,对不起,拿了都半年了。基本上都看了,挺好。”

    半年前,她说想借本适合她看的短小散文的书,我推荐了这本。

    “书里面那个男的就是萧军,她后来的丈夫。”

    后来又离了,萧红凄惨地死在香港,这些后话很不吉利,我没有说。

    “挺有意思,很俏皮,我赶紧看完给你拿来。”

    “不用了,我送给你了。”我心血来潮地说。

    “不用。”安仪说,“那成什么事了,借着借着就成了自己的了。”

    “没事的,明天我借给你她最好的书,《呼兰河传》。”我一边说着,一边琢磨会有好一段家里没有这本书了。那一刻,我只希望把最好的都给她,只要她也认为好。

    “我这,看书有一搭没一搭的。”她说,“不过,在文化部,真需要看些书了。你们——宋姐、牛之瑞、卫强、圆圆、小叶,还有你,都是读书人,就我不是。”

    “明天整天都不来,还是光中午有事?”我问。我不喜欢她说读书人和非读书人的区别。

    “就中午。”

    “真不一起吃中饭了?”

    “对。”

    我心中突然万分失落,只好想着她至少明天一上午都在我身边。

    出租车最后按照安仪的指示停下来,我在一侧看到亮灯的门房后面高高的几排住宅楼,“我家就在第二排。”一下车,安仪就指着说。

    “我送一下就回来。”我跟司机说。

    “不用你送,我这已经到家了。”

    “你快点!”司机不耐烦地说。

    “真的不用了。”安仪推辞道。

    我执意要跟着她送,进了门房,我们并排走在小区的路上,就像一对情侣,我刻意制造这样的感觉,等走到她那个单元时,她推我,让我回去,我也害怕看到她有些冷漠的母亲突然出现在某个地方,就站在那里,没有前进,一直到她进了单元楼。突然后悔没有问她在几层。于是盯着楼上的房间,看哪个房间会亮灯。这时,三层一个房间恰好亮了灯,我连忙盯着看,指望能看到她的身影,或者她会走到阳台向我挥手。但那个粉色的窗帘里没有任何动静,也没有任何影子落在上面。

    “如果她看到我,并向我挥手,”我得到上天的启示一样心中暗想,“我一定在明天说我爱她,一定破釜沉舟这样干,不再有任何顾虑。”

    直到听到几声尖利的出租车催我的声音,亮灯的窗户里依然没有任何动静,我沮丧地看着三层粉色的窗帘,突然,灯灭了。我顿时心灰意冷,有点万念俱灰的感觉。

    这时,突然听到四楼阳台的门打开的声音,看到一个穿白色睡裙的姑娘走在黑糊糊一片花盆前,是安仪!她似乎听到出租车的声音才走了出来,她看到了我,并笑着向我挥手。

    我一定,一定会在明天当面向她告白。我欣喜地想。

    我没有走另一条街去铜业公司的后门,那里直接可以进入我租住的宿舍楼,而是选择了走前门。这是为了可以省钱,同时利用那条厂内大路单独散散步,消化刚才不断汹涌澎湃的感情波澜。铜业公司早已经倒闭,不再生产任何东西,早年为了防止有人偷东西,前门和后门都专门安置了一个有金属探测器的门房,几个老头轮流值班。现在是为了防止偷生产器材,门房依然有人二十四小时值班。

    整个铜业公司内部是一大片罕见的黑暗区域,有时我一个人晚上走在里面,难免都有些害怕。不过今天因为心里万分陶醉,刻意选择了这条路。进了门房,左拐便走出了门房灯光微弱的投射范围,进入一片漆黑之中,凭着感觉,再向右拐,那里有一条贯通东西的大路。虽然此刻什么都看不见,但凭借想象,也能感觉到两边宽大得过分的生产厂房,白天能看到里面错综盘踞着大得惊人的机械,机械的一条腿,有时就有巨大烟囱的根部那么粗。机械全部生着红锈,白天,有时也能看到戴帽子的工人在其中走来走去,但决不是生产,而是在寻找,或者抬头估摸着什么。

    而我的头顶,由于月亮被云遮挡,现在也是全然一片黑暗,路两边长有几十年的老槐树,高大密密的树枝已经在空中连在一起,更是把光亮遮挡得严严实实。不过,我现在喜欢这样的严密的氛围,正是叶子在发芽的季节,空气中有甜甜的湿润的味道,路边的一些草已经长出来,黑暗中也能闻到它们的特别的味儿。

    我在心中比对着各种有利的信息:安仪接受了我制作的小陶器,上面刻着“献给上帝和安仪”,那是文化部几个人在陶吧玩时,我在同事的鼓动下格外用心制作的;每次出外活动遇到下雨的时候,我总是有意无意同她合用一把伞;每次有单位的聚会,她总是坐在有我的桌子上……而不利的信息也很多:她从来没有许诺过什么;还有她的父母……

    等我出了后门的门房,眼前的光亮似乎突然将我带到了现实地带,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一无所有》的旋律骤然在心中轰响,心中再次遇到前所未有的退缩和迟疑。

    已经能看到宿舍楼,小路边有一个老年夫妇开的百货小铺,只有四五平米大,中间还有一棵巨大的槐树伸展出来,现在那里黑着灯。接着这个铺子,是一个更小的裁缝铺,一对年轻夫妇在里面,那里几乎只能站着,但晚上有时他们就睡在柜台上,现在,灯光从遮挡木板的缝隙里挤出来,听见他们依然嘻嘻哈哈的笑声。白天,每次经过那里,我都能看到一个高个子姑娘站着,看过往路人,她长得异常漂亮,而那个瘦小的男人总是坐着,我常常想,她为什么要找这样一个丑陋、没有钱的男人?但现在,她却给我以勇气,我想,这也许是老天对我的一种暗示吧。

    我租住的楼在顶层,合租的中年律师还没有睡,他的房门铁把手上系着红绳,自从他得了痔疮动手术后,红绳就系在那里了。他是一个爱唠叨的男人,戴副眼睛,每天晚上看电视到十点,就准时睡觉。等他不戴眼睛时,他就变成了另一副样子,几乎认不出他来,像一个迟疑的老太太。

    这两居室我们各占一室,卫生间和厨房公用。我打开灯,心中有些异样地坐在那个脏红丝绒面的椅子上,水泥地已经变了颜色,像发着油光的旧铁制成。旧货市场买的小木桌子上摆着几本落了灰尘的书,磁带散落在录音机跟前,有一个被绞带,从侧面掉出深棕色的一团。台灯夹在桌子边缘,深深弯向一侧的床,床打横紧靠着窗户,抵在暖气片上,蓝白条纹的窗帘靠铁丝固定在屋顶的暖气管道上,白天黑夜都拉着,只有星期天才被打开。这些熟悉得有些惧怕的景象同心中的感觉分外不协调,于是有些沮丧地躺在床上,眼睛正好瞅见椅子上方龙飞凤舞的毛笔字:“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疑冰。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这幅字不禁让我产生羞愧和滑稽的感觉。

    很久以来,我都忘了原先的志向,我有些羞愧地翻起放在床头的书,是一本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还有一直没来得及看完的《马丁·伊登》。

    我吃惊地坐起来,盯着看对面一个小木柜里满满的书脊,所有的书曾经都满载着我的雄心,此刻我慢慢地放下关于雄心的想法,尽量使自己充满浪漫的想象。

    “她也许会支持我的事业。”我这样想。

    可是许多人终生没有娶老婆,他们仅仅为了艺术事业而孤注一掷,比如福楼拜、卡夫卡……

    我躺下来,由于一直没有打开窗帘,床单有些湿冷,我干脆盖上被子,依然无法平息心中的波动,于是,我打开录音机,挑选了巴赫的《圣母颂》,在交错盘旋的声音中,一刹那间,我的曾经穿着褴褛衣服的父母、我的兄弟,村庄、沟壑里我家小小的土屋、我踯躅在解放路上的某个黄昏,等等所有的景象突然滑过我眼前,使我震惊,等最后出现那个放满花盆的阳台、安仪不断微笑着向我挥手的情景时,我顿时觉得这挥手凭借月光下的教堂那奇瑰的一刻,向我显现了奇迹,此刻,《圣母颂》的旋律像越来越神秘的花朵盛开在我心中,使我的心不断颤栗,我的眼泪流了出来,我喃喃地说:

    不管怎样,明天,我一定向她说我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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