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地段的问题,因为资金的问题,因为诸多公司所面临的市场问题,当然,还有诸多意想不到的其他问题,爱丽思就像韶华已逝的美人,虽典雅古朴,富于情调,毕竟暮年已至,渐渐无人问津。而新的餐饮新贵,雨后春笋般应运而生,邵红急流勇退,决定关闭爱丽思。
她到区委汇报,表示想回机关。这时邓书记已经调走了,现任领导说:“现在机关精简机构,干部岗位紧缺,我不可能把现任的主任平白无故换下来吧。所以你想回工委,难度太大。我看干脆这样,先把收尾工作做好,然后等通知。”
邵红就忙着收尾,清理财产,查对账簿。做完这一切,已经是一个月后,还没等到安排工作的通知,邵红一连几天去区委,却连连扑空,领导要么正在开会,要么已经出差。邵红最后一次去机关,又扑空,全体领导到市委小会议室听文件去了,她沮丧万分,没想到在走廊里碰到苏文伯。
苏文伯和白玉最终没过到一块,因为白玉反目,婚姻变得索然寡味,如白驹过隙,婚姻维持了不到一年。苏文伯把邵红请进宣传部办公室,总结第二次婚姻得失,说了个要命的细节:“她性情太刚烈了,根本不能通融,而且对前夫感情太深,深得不可理喻,举个例子,她一直保留着前夫照片,常常在深夜翻看那些黑白照片,这就违反游戏规则了。”
邵红只能说:“对不起,我也很遗憾。”
苏文伯说:“这不是你的错,是命运的错。算了,我们换个愉快的话题,听说邵主任要回机关,这就对了,我举双手欢迎邵主任回机关,到时我们再合作搞几个活动,共同战斗。”
邵红尴尬地略坐了坐,赶紧告辞。
邵红最终还是回了机关,为了避免和钟主任再起冲突,她没回区工委,而是选择到行管科。上班后的第一件事,策划免费午餐。像很多公司企业一样,区委也准备实行免费工作午餐。她花了一个月时间组建人员班子,把架子搭好,正式开始前,因为是餐饮,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员,必须履行一个手续:体检,看有没有传染性质的疾病。联系好医院,定好时间,邵红带领免费午餐的工作人员来到人民医院,花了一上午时间,邵红和大家里里外外查了12个项目,每查完一个项目,邵红像每个体检的人那样,重复问一句话:“还好吧?”多数医生点头说还好,但在X光室,拍完片后,医生看了她一眼,顿了顿说,左肺有一些密纹阴影,建议她再做个肺部CT。
邵红神情茫然地走出医院,听到有人喊。原来是肖正。肖正已回市委小车队,他签定的5年停薪留职期满,就回了车队。这天,肖正开车送女儿来打针,肖雯重感冒,一连几天高烧不退。邵红看见14岁的女儿,亭亭玉立,分明是个俏丽的少女了。她本能地伸手想触摸女儿,肖雯却生硬地把头一扭,紧紧依偎着水香,像一对情真意切的母女,去了注射室。邵红的那只手还吊在半空中,她看着女儿的背影,心里仿佛一下子被掏空,想起自己惨淡的人生,眼里闪烁着泪花,心口隐隐作痛,人生也开始倾斜。
肖正似乎看见她的心事,安慰她说:“你别往心里去,孩子丢了这么多年,丢生了,再说她也病了,心情不好。”他打量邵红,这才意识到一件事,问:“对了,你来医院做什么,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邵红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简单说了为什么来医院。肖正问:“你呢,你体检的情况怎么样?”邵红勉强一笑说:“你不看见了吗?我还好。”她迎视他的目光,肖正43岁了,目光不再清澈,有些浑浊,平展光滑的额头也变得灰暗粗糙,有几道深痕,更刺目的是,肖正两鬓里竟露出几缕白发。邵红惊异地看着那些白发,感到彻骨的心痛,为肖正,也为自己,为他们曾经拥有的短暂的无辜岁月。
邵红最终没参与免费午餐的工作。一个星期后,她被肖正送进肿瘤医院,经过切片检查,肿瘤是恶性的。
邵红最后的日子,基本上在医院度过,经过三个疗程的化疗,癌细胞勉强被控制住,没有转移。邵红九死一生,却被折腾得身心疲惫。她心如止水,因而变得沉着淡定,仿佛闯过第一道死亡谷,体会认识了死亡,也就不再畏惧死亡。肿瘤医院似乎格外关照,竟破例给她安排了一个单独病房,不到5平方的狭小病房,搁一张床一张桌子,就塞满了。很多领导和同事想来医院探望,但邵红让水香守在门口,包括挚友伍妹和赵虎,都吃了闭门羹。邵红化疗后,开始大量脱发,容颜大改,变得面目全非,哪里还是美人邵红,而是陌生女人邵红。邵红只照了一次镜子,就摔破镜子,她不想暴露自己变得丑陋的病容,所以谁也不见。
这天,病房走进两个身着白大褂的人。邵红以为是医生,直到来人走近了,邵红才觉得不对。钟主任化了装,不仅穿着白大褂,头戴白帽,还紧紧捂着大口罩。她走到病床前,盯着邵红看了半天。邵红觉得不对,警觉起来,终于认出结构庞大的肥硕女人不是医生,而是她最不想见到的女人。她赶紧掉开脸,厉声喊水香。水香从外面跑进来,邵红凄厉地喊:“让她们出去!”但钟主任巧妙化装溜进病房来,是不会轻易出去的。她摘下口罩,语气平静地告诉邵红,单间病房不是一般人能随便住的,是钱部长特地关照,并亲自出面联系的,她指身边的医生问邵红:“难道你不认识钱副部长的夫人,谢主任?”
邵红心内的疑团才解开。从入院到现在,负责她的主治医生每次诊治时都捂着大口罩,邵红从主治医生无微不至的关怀里,从那坚毅的目光里,感到三分温暖,两分熟悉,但就是回想不起来,究竟是在什么地方,什么场合见到过谢主任。现在盖子终于揭开,邵红再躲藏也没有意义。她慢慢转了脸,谢主任也不失时机地知趣回避,退出病房。两个女人对峙良久,邵红慢慢揭了头上的帽子,早先密集如云的青丝已成荒芜茅草,容颜深暗憔悴,眼睛空洞深陷。钟主任露出心痛的表情,正想说什么。邵红用手一挡说:“钟主任来,不会又想给我介绍对象吧?既然你这么煞费苦心,我就领情,让钟主任尽情地看个够,只是有一点,什么也别说,也别安慰我……”邵红说罢紧闭双眼,坚定的昂着头,像表演悲剧人生难度最大的最后片段,一动不动。
钟主任尴尬地立在床前,感到毛骨悚然,她甚至听到自己心跳,噗噗噗地急剧加快。钟主任阅人无数,看清了很多对手,却没有看清邵红。听说邵红病入膏肓了,她心情相当复杂,来过几次,被挡在病房外。钟主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她一定要见邵红,看看这个高傲的女人,是否还目空一切,还那么美丽。钟主任终于看见了,邵红还是邵红,除了变丑了,骨子里的那股傲气,依旧如虹。她悻悻离开病房时,眼中竟然闪烁着莫名的泪花。
2003年初春,在维持了一年半后,邵红的病情再度复发,癌细胞已经转移到内脏别的器官。手术已失去意义。在最后的那段日子里,守在邵红身边的只有肖正。为了邵红的病,肖正可谓鞠躬尽瘁,天天跑医院,天天以泪洗面。邵红摸着他倔强的泰山头,声如游丝地说:“别哭,别哭,肖正你知道吗,我忍受的时间太长了,太长了,现在我要走了,所以我想对你说一句话: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等我死后,如果有一天,你听说了我的故事,你就会明白,我之所以那么对你,是万不得已的,所以你要原谅我,好好照顾我的两个孩子,也别告诉孩子们,他们的妈妈的故事,好吗,你要答应我,一定要答应我……”
肖正孩子似的哇哇痛哭,拉着她的手说:“你不能走,你不能丢下我们父子三人……”
邵红就在肖正悲痛的呼喊中,突然从床上挺坐起来,扭头看西北方向,眼前拢上层层叠叠的黑暗,位于西北穷乡僻壤的那片原始森林,是邵红一生的惧怕,她为此奋斗了30年,想彻底忘掉黑松林,排斥黑松林,然而她却一直没走出黑松林。
邵红死于公元2003年,享年48岁。她走后,肖正重新调整生活结构,举家搬迁到军区13号别墅,这样一来,一双从未生活在一起的龙凤孪生姐弟,终于在分离17年后得以团聚,更重要的,有了水香的精心照料,遭遇了老年丧女悲痛的两个老人,渐渐平静下来,步入幸福的晚年。尽管这个幸福来得太晚,但无论如何,军区13号别墅里,终日洋溢着欢笑。
2004年清明前,肖正开车载着一双儿女去给邵红上坟。他们在邵红的坟头默哀,化纸钱,祭拜结束,肖正让水香带着孩子们先去车上。他蹲在汉白玉墓碑前,拔狗尾巴草,用抹布擦拭墓碑上的灰土,墓碑上镶嵌的邵红的照片,清晰如画,肖正像是在看一个故事,久久地盯着邵红的照片,杏仁眼,鹅蛋脸,栩栩如生,还是那么美丽生动。肖正在心里默默呼喊:“邵红,邵红,你在那里好吗?好吗……”他潸然泪下,哭得悲切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听见有人小声问:“她葬在哪里啊,在哪里啊……”
肖正起身离开墓地,看见五个男人往这边来了,其中四个人,每人扛着一个大花圈。肖正认出其中没扛花圈的人竟是赵虎。肖正看见赵虎一行五人走到邵红的墓前,献花圈,默哀,尤其那四个陌生男人,最后还匍匐在地,深深祭拜,一遍又一遍。肖正觉得奇怪,蓦地想起邵红临终前说的话,谜团似的,一直萦绕着他,却始终未解。
当天晚上,肖正给赵虎打电话,说今天在墓地看见他,还有四个陌生人。肖正问赵虎,那四个人是谁。赵虎当然不会说,只说是几个军垦农场时的战友。肖正又问:“赵哥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关于邵红的事。”
赵虎顿了顿说:“邵红能有什么事?就算真有事,这事已经过去了……”
赵虎最终说不说邵红的事,那将是另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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