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家里没水了,三嫂便立在临街的大门口喊:哪儿去啦?哪儿去啦?家里瓮干啦,锅里冒烟啦,日头出山啦,该把水担啦!
三哥听见就笑,就立在那里回答:听见啦听见啦,别喊别喊,时间不晚,我马上回去,把水瓮灌满!
村子不大,小桥流水,青山如黛,于鸟语花香的境界中,这呼应竟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听得人心情愉悦,耳目酣畅,大长精神!
倘有一天不喊(当然不只局限于担水的事情),研究会的人就说,老两口是闹了别扭。这时候如果去问三嫂:三嫂,三哥哩?三嫂就答:那个老鬼,灰哩,欺负人,不待搭理他!如果去问三哥:三哥,三嫂哩?三哥就答:那货,头发长,见识短,跟我摔筷子摔碗,我岂能怕她?
研究会的人做过统计,并把最近几年统计的结果提供于我:1994年,三嫂共有十天没有呼喊三哥;1995年是八天;1996年是五天;1997年到我回到家乡的4月2日,三嫂天天呼喊三哥,没有不曾呼喊的日子。
研究会的人对这种递减现象很感兴趣。他们说,姜是老的辣,夫妻老的甜,三哥三嫂都是年过花甲的人,脾气秉性如同孵蛋的母鸡一般绵善,紧和睦慢和睦还嫌日子短呢,还别扭什么?
也不缺吃啦,也不缺穿啦。
也不缺钱啦,该有的都有啦。
我曾经无数次地听见过三嫂呼喊三哥,有问必答,因此我也曾经无数次地听见过三哥回答三嫂,但人不在跟前,印象都不大深刻。今年春天就赶巧了,当三嫂呼喊三哥回家吃饭的时候,我正好在三哥身边,全部过程包括各种细节我都知道。
那一天,田野里麦苗碧绿,春风绵柔。三哥锄地锄累了,就坐了一只鞋子在田埂上休息。他面前一渠流水,头上满树桃花,点了一支烟后老汉就像是醉了,眯起眼听树上的声声鸟叫,敞开怀晒干胸脯上的点点泥巴。
不偏不倚,三嫂的嗓子这个时候在村头嘹亮起来:哪儿去啦?哪儿去啦?热乎乎的天气你还干呀,不知道回家吃午饭呀?今儿晌火我给你擀的面呀,再不回来就煮烂呀!
三哥舒服得晕晕乎乎,且不作答。
三嫂便继续嘹亮:你是真地听不见呀?我给你切了黄瓜剥好了蒜呀,还有两红柿豆腐和鸡蛋呀,吃了喝了你再接着干呀!
三哥用手指了指,让我藏到了那棵大杨树的背后。
一路里喊来,三嫂提根冒着青烟的烧火棍子,终于寻找到了三哥跟前。看见三哥笑眯眯的样子,三嫂冷了脸道:老鬼,叫你发灰,叫你发灰!喊你半天你给我装聋作哑,和哪个老妇女在这儿谈恋爱哩?
手里的棍子指划得厉害,却无一次落下,反倒摘走了脑壳上的那片桃花,抚落了胸脯上那几点泥巴。
三哥说:不是老妇女,是个大姑娘;老妇女老茄包子了,我哪儿看得上她?
三嫂说:大姑娘?你还小蜜哩!也不看看你那黑不溜秋的憨样儿,吓也把人吓煞!
三哥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反正有个女人想着我!
三嫂说:哪个女人呀?看我撕不烂她的嘴!
三哥说:她这不是来啦?叫我回家吃饭,吆喝什么切了黄瓜剥了蒜,还有豆腐和鸡蛋!
三嫂说:你呀你呀,你这条老狗!一伸手把三哥拉起来,扶了三哥的肩头就走。
这时候我才恍然记起,三哥的小名原是叫做狗的。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