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对坐在炕上的女人说:咱走吧。
女人拢拢头发,拍拍衣襟说:走。
男人便把女人柔柔地抱起来,放到院里停着的那辆小拉车上,说:你坐好,坐不住就躺着,那不是铺着两张被子么,还有枕头。
女人说:我能坐,开车吧!
男人笑了:你这人真逗,好,开车!
小拉车吱吱呀呀走出烟霭漫漫雾气绰绰的村子,离开那晚炊的气息柴草的气息牛羊儿拱闹的气息,上了村前的大路时,山野便清亮得透明了:今天农历三月十五,月亮的光辉又轻又柔,又细又白,一地里铺展开来,让人舍不得踏碎。
女人说:今年五里铺村的庙会真是过好了,天清地明,没风没火;去年就下雨……
男人说:去年的雨下得还不小,咱俩从五里铺跑回来,衣裳都被淋湿了,成了落汤鸡!
女人叹口气:去年我的腿还没瘫……这一瘫就花了许多钱,让你到处去借债,求爷爷告奶奶,顶鼻子擦脸的,唉!
男人说:这不是我应该做的吗?谁叫你是我的女人哩!
小拉车吱吱呀呀往前走,风儿也暖,渠水也柔,草儿也香,堤岸上的柳丝像是喝醉了酒,悠悠地垂吊下来,痒痒地拂动人的脸面。小车上了那道斜坡时,女人闻到了男人的浓重的汗息。
女人说:歇歇吧,歇歇吧!
男人说:不歇啦,这才走了三里地,还有二里地哩。再歇着,就误了看戏啦——头通鼓不是早打过了么?二通鼓人家就开戏!
女人说:我看你脖子里流汗了。来,停下车我给你擦擦。
男人说:不擦啦,庄稼人的汗不值钱。孩子他娘,明天上午我一定拉你来趟五里铺,让你端端正正清清楚楚看场白天的戏!
女人说:白天的戏咱不看,白天人家卖票!
男人说:两块钱一张票……
女人说:两个人就是四块钱!
男人说:我不看。我在戏台外边听……
女人的声音哽口冈了:他爹,那我还能看到心上么?你好像是个三岁的孩子!
小拉车到了三岔路口:往两通县城,往东通五里铺,往北就是他们村。已经看见戏台上的色彩斑斓的灯光了,还清清楚楚听见戏台底下儿呼娘喊,叫卖小吃!
女人高兴了:他爹,咱到啦,我整整一年不看戏啦!
男人说:到啦到啦,顶多还有一里地!
正要往东拐时,在那皎洁的月光下,一只黑色的包儿孤孤零零地落在路面上,寂寞而清晰。男人停下脚步把包儿捡起来,信手扔给女人说:你看你看,我拾了一件东西!
女人把包儿拿在手里,它小巧玲珑,漂亮精致。等拉开拉链,从里面摸索出一件玩意儿时,大惊失色地道:哎呀不好,炸弹,炸弹!
男人的肩膀慌乱地一抖,立刻把车停好,走过来抢了女人手里的玩意儿。
男人笑了:孩子他娘,说你二百五你就二百五!没吃过肥猪肉,还没见过肥猪走么?这哪里是什么炸弹,这叫大哥大!
女人说:大哥大?笑死人了,大哥当然大!
男人说:这是电话,也叫手机,知道了么?有钱的主儿才有这玩意儿,听说很贵!
女人果然从包里掏出厚厚一叠钱来。男人数了女人数,数了半天,知道那是八千元!
两个人呆了,愣了,傻了!
女人仰颏瞅着天上的月亮说:娘哎,咋就叫咱俩碰上了这事?俺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吓得俺的心乱蹦乱跳!他爹,你说咋办?
男人说:别慌别慌,我得先撒一泡尿,撒了尿再说!
女人说:是急得么?你还劝我别慌!
男人说:有点儿!不过急和慌不一样,急是着急,慌是……
戏台上的二通锣鼓猛然响了,爆豆一般热烈,雨点一般急切。听得见戏台底下的人一片欢呼,一片跳跃。
男人说:娃他娘,我想好了,我先把你送到戏台底下看戏——你看场戏很不容易,然后我再返回来等丢了钱的人……
女人说:那等得上么?
男人说:等得上,将心比心,丢钱的人心里一定很急。
女人说:那要是你送我到戏台底下的时候人家找回来厂呢?找不见包儿人家不是更急?
男人说:那……
女人说:他爹,你别遭难。我也想好了,反正这儿离戏台很近了,咱俩就在这儿一边听戏,一边等人儿。风儿挺柔,月亮挺圆,你看那树桃花也开了,咱就坐在小拉车上听人家唱,比到戏台底下看戏不赖——起码心里踏实!
男人很仔细地端详着女人的苍白的睑,把车推到路边,搬两块石头把车轱辘支稳当,然后脱鞋上车,并着肩膀和女人坐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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