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院里呼喊:大嫂,大嫂!
我和媳妇小心翼翼地走过来,立在房檐上朝下看,院里站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我说:大哥,你找谁?
汉子说:我是过路的人,走渴了,想找口水喝。
我说:我们院里那不是有水缸吗?水缸里有水,有瓢,你自己舀着喝吧!
我媳妇笑了,急忙对院里喊道:大哥,那不行,你走得正热,肚里有火,千万喝不得凉水,喝多了该闹病了!
汉子说:大嫂,我不怕,我这样的身体比铁还硬,还怕喝凉水么?
我媳妇说:我说不行就不行,你不怕我怕!你是赶路的人,病在路上咋着?你家里还有媳妇和孩子们哪!我们屋里有早晨才熬好的米汤,这会儿正温乎,你进去喝吧。我们在房上正忙,就不下去了!
汉子的脸上露出一片感激,望了一眼我们的屋门说:大嫂,你们家的门……
我媳妇说:门没有锁着,你一推就开了,碗筷勺子都在柜橱里,你可喝好啊!
汉子犹豫道:大嫂,你屋里还有人吗?我一个人进屋……怕是不好。
一听这话,我媳妇就有些不高兴了:大哥,你看你这人,咋这么多的心眼儿?莫非我还怕你偷我的东西么?你到底渴还是不渴?渴你就进屋喝米汤去,不渴你就赶你的路,用不着想那么多!
汉子笑了,笑出一脸的憨厚,笑出一脸的不好意思。
汉子走了之后,我问我媳妇:哎,他是你娘家村的人么?
我媳妇说:不是,我不认识他,不知道他是哪个村里的——真要是我娘家的人,他能叫我大嫂么?
我说:既然你不认识他,你何必那样……叫他喝口凉水算了,哪有那么多事?
我媳妇说:什么是金?将心比心!我有时候赶集上庙,走渴了也去老乡家里讨水喝,人家怕喝坏了我的身体,也不叫我喝凉水……说着说着眼里流出泪来,那闪光的泪珠就仿佛那闪光的麦粒!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媳妇成了我老伴儿。
我媳妇不但成了我老伴儿,她还成了一个城里人,那一年她和我的孩子农转非,举家把户口迁到了我所在的城市里。
我们总是怀念乡下的家,怀念那青山,怀念那绿水。今年清明节前夕,我和我老伴儿回到了乡下的老家。我们家旁边的那条南北走向的土路早已铺了柏油,大大小小的汽车疾驰而过,留下尖脆急促吓人一跳的声声笛鸣。
为了防止老屋漏雨,那一天我和我老伴儿上房修补房顶。我们和好水泥,然后一丝不苟地抹缝儿。
有人在院里呼喊:大娘,大娘!
我和我老伴小心翼翼走过来,站在房檐上朝下看,院里站着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年轻人一举手一投足都有一些官味儿。
那张脸我似乎在遥远的地方或遥远的时候见过。
我说:同志,你找谁?
年轻人说:我是过路的人,走渴了,想找口水喝。
我老伴儿问道:同志,你是坐轿车来的吧?
年轻人说:是呀,马路上那辆奥迪牌小轿车就是我的。
我老伴儿说:奇怪奇怪,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一个坐小轿车的人到我们家里找过水喝。你进屋里喝米汤去吧,我们正忙,就不下去了……
年轻人说:不怕,我就喝凉水吧,喝凉水痛快!
我老伴儿说:你不怕我怕!你是走路的人,病在路上咋着?
仿佛对上了暗号,年轻人兴奋地跳了起来:大娘,我可找见你们啦!你们还记得二十五年前有个庄稼人到你们家里找过水喝的事不?那是麦收时节,你们正在房顶上晒麦,他走得又渴又热,你们让他进屋里喝米汤……大娘,我就是他的儿子,你们快从房上下来吧,下来咱们屋里说话!
我说:哎呀,怨不得我看着你这张脸熟悉呢,原来你是他儿子呀!你和你爹长得一模一样,快进屋里去吧,我们的屋门没有锁着,一推就开啦。
在屋里坐下之后,年轻人先给我和我老伴儿鞠躬,表示他的真诚的谢意,然后告诉我们,这么多年以来,他爹一直念念不忘我们的好处,说我们心肠如何如何热,待人如何如何好。年轻人说,我爹还亲自来看过你们,可惜跑了好几次,你们的大门都锁着,让他乘兴而来,败兴而去。我爹去年去世,老人家临终之前嘱咐我,一定要来看看你们,我要来了,就是他的儿,我要不来,就不是他的儿,他在地下也不安心……
我老伴儿哭了,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盛,一碗米汤招待客人。
年轻人把那只碗往旁边推了推:大娘,我也来找过你们好几次啦,今天总算……
我老伴儿说:同志,你渴了,你先喝那碗米汤,你喝好了咱们再好好说话。听你一说,咱们就是亲戚了,今天你吃了午饭再走!
年轻人又把那只碗往旁边推了推:大伯,大娘,我是我爹的儿,得听我爹的话,我要对你们表示感谢呀!说着话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来:这是两千块钱,请你们收下吧!
我老伴的脸立刻红了:同志,这是你爹让你给我们送的?
年轻人说:不是,我爹没有让我给你们钱!
我老伴儿说:那你还是你爹的儿吗?
年轻人说:大娘,我工作特别忙,我总不能老是惦着这事儿呀!我给了你们这些钱,心里就没负担啦,事情就算清啦,就谁也不该谁的啦,就……
我老伴儿说:同志,你算错账啦,我们一碗米汤,能值两千块钱?你给多啦!
年轻人说:那就给你们一千!
我老伴儿说:五百也多呀!我们要把金钱看得那么重,看得有钱能使鬼推磨似的,那不让人笑话吗?
年轻人说:还是大娘通情达理,那就给你们二百!
我老伴的脸黑了,抓起桌子上的那一叠钱照年轻人怀里扔去:你走,你给我走,你给我快快走!
年轻人说:大娘……
我老伴儿说:你别叫我大娘:你到坟上问问你爹,你是他的儿不?
我把散落在地的钞票拣起来,一股脑儿塞进了年轻人的口袋里,连推带搡,把他请了出去。
夜里清风徐徐,月牙如眉,有颗颗露珠跌到我们的小院里,珠落玉盘一样清脆。
我老伴儿说:哎呀,也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了当年咱们门前小路上的马铃声,那声音听起来悠远舒畅,清心清肺,像在天上,像在梦里。
我说:是么?
我老伴儿心驰神往地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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