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贵是杏树湾村的村长。

    自从当了村长以后，刘贵家里就热闹了：有时候乡里来人，有时候县里来人，有时候市里来人，有时候省里来人。不管哪里来人，都要在家里喝茶抽烟，聊天说话。这就忙了刘贵的爹，刘贵不在家的时候，他首先就得负责接待，就得首先陪着客人喝茶抽烟，聊天说话。

    刘贵的爹很热情，很真诚，他很愿意把接待工作做好，和人家说话时尽量把话说详细说周到，给刘贵争些光荣。

    秋天的时候县长来了。县长和刘贵的爹握手以后，就在屋里坐了下来，一边派人去找刘贵，一边和老汉叙说家常。

    县长说：老人家，您今年多大岁数？我看您身子骨很好，很结实，人也很精神，敢有六十岁？

    老汉笑了，笑得很响亮，笑得很开心。老汉说：县长你尽夸奖我，你尽表扬我，我这一辈子没有六十岁了，我今年都七十二啦！

    县长认真了：老人家，这是真的么？您身板硬朗，腿脚灵活，看不出来，看不出来呀！

    老汉说：县长，我这个人从来没和谁说过假话，七十二就是七十二啦！我四十岁上生的刘贵，他今年三十二岁，可不我就七十二啦！那刘贵的小名叫做晚蛋，晚蛋就是晚结的瓜蛋，说的就是我上了岁数的意思！

    这一回是县长笑了，县长笑得也很响亮，也很开心。县长说：大伯，你别看刘贵才三十二岁，可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他很能干，很听话，工作是有声有色，脾气是无风无火……

    老汉说：算啦算啦，县长你别再夸奖表扬刘贵啦，这小子小时候是又调皮又捣蛋，简直是块不怕碰不怕摔的生铁！有一次他上树掏鸟，蹭破了肚皮不说，还把那地方蹭出血来，吓死人啦！你说要是把那地方蹭坏了，以后还怎么说媳妇？我就他一个儿，我不要孙子啦？结果我把他一顿毒打，问他以后还上树不上树，掏鸟不掏鸟……

    县长说：大伯，您得手下留情，别把人打坏了啊！

    老汉说：打不坏，打不坏，我掌握着尺寸哪！谁知打了以后刘贵和我说，爹，你别害怕，我哪里也没蹭坏，撒尿撒得好着哪！不信我让你看看，你看，你看，你看呀！

    这一回是县长也笑，老汉也笑，跟着县长下乡的人也笑。大家一齐笑起来，屋里一片嘻嘻哈哈，气氛活泼而热烈。

    恰恰在这个时候刘贵一脚踏进屋里来了。刘贵说：马县长，你们笑啥？马县长说：没笑啥，没笑啥！我们是来检查秋收种麦的，你领着我们去地里转转吧。

    傍黑的时候县长走了。县长走了以后刘贵便和爹谈话。

    刘贵皱着眉头说：爹，你叫我怎么说你呢，你都七十多岁的人啦，咋还像一个孩子？说话想说什么说什么，一点也不看场合，一点也不看对象，一点也不负责任，一点也不考虑后果，一点也不注意身份……

    老汉说：刘贵你先等等，我说了什么样的犯法的话啦？

    刘贵说：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说你今天和马县长说的什么？

    老汉说：那不都是真话、实话？我给你造谣啦？我给你添枝加叶啦？

    刘贵拍了拍桌子：爹，你现在必须认识清楚这个问题：我是村长！你说的那些汤汤水水着南不着北的话，有损于别人的威信！

    老汉也拍了拍桌子：村长就不是人啦？村长就不是他爹拉扯大的啦？我说的是你七八岁上上树掏鸟的事，哪里损害着你啦？晚蛋，我看是你当了几年村长，就不知道吃了几碗干饭啦！

    刘贵说：际还不承认错误是不是？

    老汉说：剞圣，我没错你叫我承认什么？

    这件事情发生以后，有好长时间刘贵的爹不再替刘贵接待客人，家里来了那些坐小车的干部时，老汉就偷偷地躲出去了，眼不见心为净，管他怎么着呢！可是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紧躲慢躲还是躲不开，第二年春天的一个下午他正在地里干活时，刘贵慌慌地找到他的跟前来了。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春光明媚的下午，田野里的桃花开得火一样鲜艳。

    刘贵说：爹，别干活了，快回家去吧，家里有人找你呢。

    老汉仍然挥动着他的锄头锄麦地：谁找我哩？

    刘贵说：咱们市的杨副市长，她是来检查咱们村植树造林的。

    老汉说：我不回去！我不是告诉你了么，除非你娘找我我才回去，别人找我我一律不回去！

    刘贵捉住他的锄头说：爹，市长非想见见你，非想和你谈一谈。

    老汉说：说不回去就不回去！我要说漏了嘴，损害了你的威信咋着？

    刘贵哭了。刘贵给他跪下了。

    刘贵说：爹，你想想，我要连你也叫不回去，市长会怎么看我？

    老汉沉吟一刻：走，回去！晚蛋，快把你脸上的泪擦掉，咱见了市长要高高兴兴的！

    老汉压根没有想到，这位杨副市长竟是一位女同志。女市长脸面白皙，眉眼鲜活，浑身光彩闪闪，他这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

    杨副市长一点也没有当官的架势，态度十分平易近人，她一边给老汉递火点烟，一边和老汉述说着庄稼桑麻。她问了老汉的身体，问了老汉的岁数，问了老汉家里的人口，问了老汉家里的经济收入，还问了老汉村里植树造林的情况，比如群众到底发动起来了没有，刘贵上报的杏树湾的植树造林的数字有没有假、有没有水分等等等等。从女市长的谈话中，老汉感觉到这个人对工作很负责任，是个体贴占民情关心群众生活的好干部。两个人越谈老汉越不拘束，两个人越谈老汉越放得开，谈到后来老汉胆子就大了，就兴奋和激动起来，就觉得市长挺投自己的脾气挺知己。

    老汉说：杨市长，你问了我那么多的问题，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么？

    市长说：老人家，您随便问，我还正想让您问我几个问题呢。您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问！

    老汉说：咱今天是拉家常，说家情，我就问问你多大岁数？你这么年轻就当了市长，真是了不得！

    市长笑了：您看我多大岁数？

    老汉说：我眼拙，看不准，你今年敢有三十岁？

    市长说：大伯，您这是夸我哪，我整整四十岁了，比你家刘贵还大着七八岁哪！

    老汉说：哎呀，可是看不出来！那你跟前几个孩子？都上学了吧？

    市长说：大伯，我一个孩子也没有，我还没结婚！

    老汉说：啧啧啧，啧啧啧，这是怎么搞的呀？像你这样出脱的人，像你这样的地位，像你这样的本事，还愁没人要啊？丫头，准是你眼皮儿太高，一般的人看不起，挑了一个又一个，结果挑花了眼啦！

    女市长拍手大笑：老人家，就是就是，您算说对啦！

    老汉说：你别光就是就是，你回去得抓紧时间找一个。俗话说，人过匹十天过午，像你这样的岁数，在我们农村，也只能找一个老放牛的或找一个老放羊的了，你把好时候过啦！

    女市长说：大伯真是一个热心肠的人，那您就负责给我找一个老放牛的或者老放羊的吧！

    女市长也笑，老汉也笑，在场的人都笑。大家全都笑起来，屋子里嘻嘻哈哈，叽叽嘎嘎，气氛活泼而又热烈。

    天傍黑的时候女市长走了，返回县里去了。

    吃晚饭的时候刘贵对老汉说：爹，天气也暖和啦，你和我娘搬到咱老家院里住去吧，那里清静，省得这个来了，那个走了，吵得你休息不好！

    老汉说：咋啦？我又把话说错啦？我又损害了你的威信啦？今天的事情你都看见啦，我说的都是实话、真话！

    刘贵把脸一沉，仰天感叹道：别说啦，你自己想想吧！

    老汉说：你不用往外赶我，我还不愿意和你在一起住哪！我今天晚上就搬到老家院里去住，你放心吧！

    自此父子俩没了来往，各吃各的饭，各干各的活，各进各的家。

    五一节前夕，马县长坐着小车又来到了杏树湾。马县长找到刘贵以后说：刘贵，你爹呢？

    刘贵说：我爹？您找他有事？

    马县长说：有事！有大事！我一定要见见他，和他谈一谈——你爹那人挺好，直率，真诚，有啥说啥，不会遮遮掩掩！

    刘贵心里一沉：马县长，您别找他啦，我爹不……不在……不在……

    马县长大吃一惊：那么壮实的一个人，怎么不在啦？

    刘贵喃喃地道：不在……不在……

    马县长说：市里的杨市长给我来了电话，说她五一节结婚，要我用小车把你爹送到市里，一方面参加她的婚礼，一方面留老汉在市里玩两天。杨市长说，她看见了你的父亲就想起了她的父亲，就觉得亲切，就觉得温暖，就觉得有了靠山，可惜两个老汉都不在了，都不在了啊！

    马县长上车就走，刘责撒腿就追。刘贵边追边喊：马县长，马县长！

    马县长朝他挥了挥手：刘贵，你回吧，别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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