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不叫,天也明-变来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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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刚刚生下他来的时候,他白白胖胖,圆圆乎乎,他上边还有一个哥哥,娘便很高兴很得体地给他起了一个名字:二蛋。

    娘也不识字,爹也不识字,娘姓马爹姓苟,夫妻两个都是老实巴脚的庄稼人。

    寒来暑往,花开花落,二蛋长到了八岁。

    开始上学那一天,老师在小学校的操场上迎接他。老师拉住他的手,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叫苟二蛋。老师问他“蛋”是哪个“蛋”,正好操场卜跑过来一只狗,他就笑着说,蛋是狗蛋的蛋,因为除了狗蛋外,他当时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蛋”,从此学校的老师叫他苟二蛋,同学们叫他苟二蛋,村里人叫他苟二蛋,而不管谁叫他苟二蛋,他都答应得很甜,很爽,很痛快,很响亮。上到初中时,他突然发现了什么,于是悄悄地把自己的名字做了改动,把那个“蛋”改成了这个“旦”,改成了元旦的旦,旦夕的旦;上高中时他又把自己的名字做了改动,悄悄地把那个“旦”改成了这个“诞”,诞生的诞,诞辰的诞,寿诞的诞。

    以后他上了大学。以后他在他们那个山区县参加了工作。

    参加工作之后,同事们先是叫他小苟,后来就叫他苟科长,苟主任,苟局长,后来满县城的人就叫他苟副县长,苟县长。

    当然也有例外情况,那是当他和三两个情同手足的老同学在一起喝酒、而又喝得飘飘欲仙时,他们便毫不避讳地叫他二小,他们大呼小叫地喊道:二小,二小,快给老同学斟酒,快给老同学点烟,场面很是热闹!不过这种情况很少,而且也是绝密,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一般二般三般的人们是不知道的。

    再后来他被调到了市里。调到市里以后人们就一律称呼他苟副市长、苟市长了。总结了多少年的经验,这时候他深刻地发现,什么这个“旦”那个“诞”,那都是没用的蛋,人只要有个姓氏就足足地够用了,何必要那个名字?要名字的人都是凡人、俗人、庸人,而恰恰庸人自扰!

    有一天他的七十多岁的父亲从乡下赶来市里看他。父亲见他很忙,住了一夜就要走。临别时父亲久久地端详着他的脸说:二蛋,你很忙,你要注意身体!

    他一愣:爹,您说什么?您让谁注意身体?

    爹说:我让你注意身体!二蛋,你可瘦了!

    他想起来了,他从遥远的记忆里想起二蛋来了。他的脸一红,悄悄地和父亲说:爹,您看您这是怎么说话,这场合,这环境,当着这么多人……您应该叫我的学名,叫我的大名!

    爹说:叫你的大名,你也是二蛋呀!我就是叫的你的大名!

    周围有人笑了,笑又不敢大笑,只好用手绢掩了嘴笑,样子很像擤鼻涕。

    这件事对他的震动很大。他想是不是再把那个“诞”字改一改,动一动,防止像爹这样没有文化的人乱叫一气,但考虑了好长时间还是觉得自己已经五十多岁了,名字是不好改了,而且除了父亲外,也没人那么直来直去地叫!父亲轻易舍不得出门,十年八年也不来市里一趟,那种情况怕是不会发生了,永远不会发生了!

    他分析得很对很正确,情况果然如是:父亲在来看他的第二年就去世了,父亲永远不会和他说话了。

    寒来暑往,花开花落,他退休了。

    那个星期天他在花园里散步时,正好碰见了他原来的秘书小吴。小吴嘴里叼着一颗烟,正坐在一张椅子上看一本杂志。他喊:小吴,你看书哪?小吴喊:老苟,你遛弯哪?紧接着花园里的男女老少一片声地喊他老苟、老苟、老苟,虽然春风融融杨柳依依,虽然绿草茵茵花开艳艳,他还是没了游园的兴致,匆匆忙忙打道回府。

    这天晚上他彻夜未眠。他翻来覆去地想,那小吴的嘴本来挺甜,待人接物也一向彬彬有礼,现在怎么叫我老苟?这个叫我老苟,那个叫我老苟,知道我姓苟的人知道那是喊我,不知道我姓苟的人那就糟糕啦,大庭广众之下,那不就是喊一条狗么?

    一气之下他搬回了他老家的县城。他想,我在这县里当过县长,又从这里高升为市长,提拔和重用过不少的人,又是乡里乡亲,总不会有人在大街上喊我老苟!所以在搬回县城的第二天他就背着手在街面上散步,走得悠哉游哉,走得飘飘忽忽,走得很有韵味,很有派头。

    哪里知道马路对过竟然有人大声呼喊他二小!喊他二小的人竟然是当年县政府的收发员小刘!小刘(现在早已是老刘)笑嘻嘻地立在那里招呼道:二小,你回来啦?我大老远地看着就像是你,果然是你呀!

    他走过去很严肃地说:你怎么知道我叫二小?

    小刘说:我早就知道你叫二小,但是没叫!

    他说:你现在也不该叫我二小,当着这么多乡亲,当着这么多散了学的老师和同学!

    小刘说:奇怪奇怪,你是二小还不让人叫你二小?你的名字不是让人叫的么?非得喊你县长、市长你才高兴?你现在还是县长、市长么?你不是县长、市长了,你又成二小了,我没有叫错呀!

    他无言以对。他说:好,好好,好好好。

    一怒之下他把家搬回了村里,搬回了生他养他的地方。

    走遍天下还是自己的家乡好。家乡有青山绿水,家乡有白云蓝天,家乡有鸟语花香,家乡有炊烟缭绕;家乡没人喊他县长、市长,家乡没人喊他老苟、二小,家乡喊他爷爷、大伯、叔叔,家乡喊他哥哥、兄弟、侄子,情也浓浓意也浓浓,笑也真诚哭也真诚。他沿着小路上山,他光着脚丫下河,他迎着朝霞打拳,他踩着月光哼歌,他在如烟如雾的细雨里走亲访友,他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戏耍欢乐,他吃的是顶着露珠的一掐就嫩得流水的鲜菜,他喝的是由他端着奶锅亲自接来的不掺假不带水只带着体温带着芳香的牛奶……他想这里才是人间天上,这里才是神仙的境界!

    他过得十分愉快,没了那些纷纷扰扰。

    几年以后他去世了,村里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有过路的人问村里的乡亲:你们村里谁死啦,搞得这么热闹?乡亲们回答:二蛋死了!过路的人又问:哪个二蛋?乡亲们回答:苟二蛋!老苟家的二小!这话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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