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又在屋里看了一眼说:爹,咱们走吧。
两个人从那充满柴烟气息黄土气息的小村里走出来,踏过村前那根搭在小河上面的独木桥,抬脚就上了南山。秋天的早晨,雾霭朦胧,山野混沌,他们在曲曲弯弯斗折蛇行的小路上走,鞋子和裤腿很快被草丛里的露水打得透湿。望着父亲拱起的脊背,蹒跚的脚步,儿子拽住老汉的手说:爹,把这个书包给我吧,总不能让我空着手,让你背着行李!老汉说:我背吧我背吧,我的肩膀比你硬,这个包才有多沉?还是现在上学好,不带铺盖,不带洗脸盆,省事多了呢。儿子说:可是得带钱呀,爹卖了牛,卖了羊,还给村长下了一跪,拿到了几千元的贷款,所以带钱比带什么都沉!老汉脚步一乱突然打了一个趔趄说:村长管我叫叔叔,我能给他下跪么?我多会儿给村长下跪啦?别听人们瞎说!儿子说:爹,村长早把这事嚷出来了,村里人谁都知道!老汉说:嚷他嚷吧,我又不是给他下跪,我是给老天爷下跪,老天爷让我儿子考上大学了!
儿子便不再说话。儿子始终在考虑这样一个问题:他们到石牛镇去坐通往县城的班车,本来可以走另外一条比较宽坦、比较近捷的土路,父亲何以固执己见,偏偏要走这一条几近荒芜、几近绝迹的山路?绕远不说,还怕滑倒了发生危险!正当他望着父亲的枯瘦的背影连连感叹时,老汉把脚步停住了。老汉站在一个小小的山坳里,用手朝前一指说:儿呀,你看那个人是谁?
那是一座长满蒿草的坟茔。阵阵凉风吹过来,有三两片黄叶飘落到坟头上,颤颤地抖,瑟瑟地动。
儿子说:那是我娘,我五岁时娘就睡在了这里……
老汉说:你娘孤独,你娘凄凉啊!你去给你娘上个坟吧,你一走就是几千里地!
儿子恍然大悟,刹那间明白了父亲的心意,老人之所以要走这条荒僻的小径,是让他和娘告别来了。儿子搓了搓手,很有些无可奈何地说:爹,可是我没带着供品,没带着纸钱,娘也吃不上,娘也花不上,这样给娘上坟娘一定会受委屈!
老汉说:你去给你娘磕几个头,告诉她你要上学走了,你娘只会高兴,不会委屈。你还要说给你娘,是爹把你拉扯大的,爹对得住你娘;你还要好好上学,让你娘放心!
儿子把长长的泪水洒在娘的坟头上的时候,听见爹在他的身后哭了。儿子从未见爹哭过,儿子已经二十一岁。儿子跑过去说:爹,你这是怎么啦?你是不是想我娘了?老汉说:爹不是想你娘,爹是觉得对不住你,这么多年你跟着爹生一顿熟一顿,饥一顿饱一顿,吃也吃不好,穿也穿不好,没有女人不成家……老汉忽然破涕为笑,揩着满眼的泪水说,我儿总算熬出来了,我儿要上大学了!
走完十八里山路,他们到达石牛镇的时候已是上午九点。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天高气爽,阳光灿烂,看得见河川里的谷穗黄了,高梁红了,看得见秋风吹皱了河水,看得见那辆班车远远地来了。老汉把肩上挎着的书包交给儿子,然后掏出烟袋吸烟。因为吸得太猛太急,那张脸被一团又一团的青烟朦胧了,模糊了,儿子很仔细地去看那张脸时,竟然发现那是娘的脸,而且越看越像,越看越真切了。
幻觉中儿子突然喊了声娘,儿子说:娘,你走吧,你回家去吧!
老汉竟然没有听出什么破绽,点点头就答应了。老汉说:儿呀,常言讲救人救到底,送人送到家,按理说我应该把你送到学校,可是我只能把你送到石牛镇了。家里就我一个人,还要喂猪,还要养鸡,还要收秋,还要种麦……爹一走,咱这个家就不是家了,反正爹也对不住你,那就再欠你一笔账,原谅爹么?
儿子说:看爹说的,爹能把我送到石牛镇,已经尽力了,我已经很知足了!
老汉说:我给村长下跪的事情,你千万别和你的同学们讲,要不让人家笑话!你也别老是记在心里,记在心里就成负担了。事是爹办的,碍不着你,记住了么?
儿子说:记住了,我一定记好记牢——我知道爹那一跪是为了我!
老汉说:你上学是件辛苦事,费脑筋,耗身体,该吃就吃,该花就花,该歇着就歇着,没钱了你就说话,答应爹么?
儿子还没来得及答应,班车就开到跟前来了。
儿子在到达学校的第二天,从他带来的书包里发现了一封信。信是爹写的,爹在信上给他出了一个谜语,让他一定把答案寄回家里。那谜语道:她是根来我是树,她是藤来我是瓜,没她也就没有我,没我也就没有她!
爹的文化程度不高,字迹写得歪歪扭扭。信纸上还有几处起皱了,那很可能就是爹落下的汗水,要不然这张信纸没有这么浓重的汗腥味。
儿子不知道爹是怎么编出的这个谜语。儿子给爹回信说:爹,那个“她”是“家”,你说我猜得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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