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参加村剧团，纯属一个偶然：腊月初他在山上放羊时，忽然一时兴起，就对着白云蓝天高山流水吼了一首《黄土高坡》。正好村剧团的团长兼导演周金海在他附近割柴火，听他嗓音宽厚沙哑，把歌唱得极有韵味，就跑了过来，说他不用化妆就是一个眉眼生动脾性绵善的舞台形象，问他愿不愿意参加村剧团，愿不愿意正月里给乡亲们演戏。
他说：演就演，反正正月里闲着！
周金海说：大叔，咱是业余剧团，学戏很辛苦，老是黑更半夜的……
他说：辛苦就辛苦，反正我是一个放羊的，身体没那么金贵！
周金海说：辛苦半天还没有报酬，闹好了人家可能给盒烟吸！
他说：没有报酬就没有报酬，反正我有吃有穿。我也不吸烟，你可以把分给我的烟给别人，让他们多抽几支！
事情就这样定了，他还接着放他的羊，周金海还接着割他的柴火。
晚上排戏的时候却出了麻烦：他唱得也好念得也好做派也好，就是不会生气不会掉泪。他们演的是一出现代戏，他演的戏中的那个农村老头名字叫做杨老万，其中有一场戏杨老万要和老伴儿吵句嘴，剧本的要求是这场戏必须吵好吵精彩，杨老万要真生气，眼里要真掉泪。可是他不但掉不了泪，还一吵就笑一吵就笑，搞得其他演员嘻嘻哈哈，排练场上乱哄哄的。
周金海被气坏了，扯住他的手说：大叔，这可不行，这个戏是咱村剧团的重点节日，是准备拿到县里参加汇演的，哪能当做儿戏？你和我婶子结婚也是几十年了，你们两个就没有打过架吵过嘴？你是主演，你得首先找到和我婶子打架吵嘴的感觉，然后再演这场戏！
他说：金海，我和你说实话，我这一辈子还真的没和你婶子打过架吵过嘴。我和她打架吵嘴干什么？能做夫妻那是缘分，紧相好慢相好才能相好几天？所以她一恼我就笑。拿着自己的女人出气，那算什么本事？
周金海说：你没和我婶子闹过别扭，你和左邻右舍的总产生过一些矛盾吧？你找到那种感觉也行，比如谁欺负了你，谁压制了你，你忍无可忍，猛一爆发……
他摇了摇头：我和左邻右舍也没发生过矛盾，也没发生过争吵。笑着办事不比恼着办事好吗？没理的事情我不干，有理的事情用不着吵。我能善待别人，别人也能善待我，这就叫做两好搁一好，强似拾个大元宝！
周金海低头想了好一阵，果然没有想起这个放羊的老汉和谁打架吵嘴的事情。也是心里有火，也是一时激动，当着在场的许多演员的面周金海长吁短叹地说道：树山大叔，算啦算啦，算我看错了人，这戏你别演啦！你还放你的羊去吧，常言讲放羊汉，绕山转，喝凉水，啃羊蛋……
人们轰的一声笑了，还有人补充道：浑身的膻气往上蹿，老婆常往床下赶！
离开了那个戏，他却没有离开村剧团，他给演员们烧水挂幕张罗道具打扫卫生，整夜整夜地跟着大家串村演出。也是奇巧，也是意外，等过了年村剧团要去县城参加全县文艺汇演时，剧组中的那个“杨老万”病了。周金海叫苦不迭，乱了方寸，正想怎么应付这突然的变故时，周树山站在了他的跟前。
老汉说：我去！
周金海说：你去哪儿？
老汉说：我去县城参加汇演！不是那个“杨老万”病了吗？
周金海说：你去？你有那两下子吗？你既不会生气又不会掉泪，瞎搀和什么？
老汉说：你试试看呀。进城汇演是村里的荣誉，能打退堂鼓吗？
周金海说：大叔，你要是演砸了呢？
老汉说：演砸了我还放我的羊去，你不说放羊汉，绕山转，喝凉水，啃羊蛋吗？就算我演砸了，也比不去好；就算我演砸了，咱也说得过去！
结果周金海率领剧团进，县城。结果周树山演了杨老万。结果这个节目获得了全县文艺大汇演的第一名。结果这个放羊的老汉被评为最佳演员。评委们说，他朴实笨拙，脾性善良，笑则憨厚，哭则动情，把一个农村老汉演活了，演绝了！
颁奖之后周金海非常高兴地把老汉领到了县城的一家酒馆。酒过三巡之后周金海说：树山大叔，您老人家不是不会生气不会哭吗？怎么到了县城的舞台，卜您就哭得淋漓尽致，把肚子里的那颗心也掏给观众看了？
老汉说：我原来是不会哭，好好的日子我哭什么？可是那天晚上当着那么多人你把我拿下来，说我放羊汉，绕山转，喝凉水，啃羊蛋，我心里很受刺激，回到家里我就很生气很委屈地哭了。我就按那种感觉演杨老万的那场戏，结果……就是这个结果。
老汉满眼的泪水明晃晃地淌下来，落进酒杯，落到桌面，落到他的衣襟。
周金海说：老人家，您能原谅我吗？我是一个粗人。
老汉说：大侄子，你能理解我吗？我是一个放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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