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福老汉便觉得很臊，便觉得在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来：村里和儿子同岁甚至年龄比儿子还小的小伙子们早都有娃儿绕世界跑了，那些娃儿早都会叫爸喊妈了，而儿子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家里就显得非常寂寞，非常沉闷。
有福老汉想，我儿子不痴不傻，不残不瘸，也长得白白净净，机机灵灵，怎么就讨不下媳妇，怎么就比不上别人？
有福老汉先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觉得自己诚实厚道，吃苦耐劳，品质上不存在任何问题；有福老汉再从老伴身上找原因，觉得老伴温柔贤惠，善良热心，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女人；有福老汉又从家里找原因，觉得自己家庭和睦，互爱互敬，是个充满温暖和亲情的家庭；有福老汉又从其他方面找原因，找着找着心里忽然亮了，忽然非常激动！
有福老汉对女人说：他娘，咱还得盖房啊，咱拆了旧房盖新房，准备给儿子结婚！
女人说：咱还盖房么？咱的房才盖了三年，咱三年前盖房就是为了给儿子结婚！
有福老汉说：你呀，头发长，见识短，咱三年前盖的房是用木头盖的，那早落后了，跟不上形势了，这一回咱盖水泥浇铸的，从上到下全用钢筋！
女人不愿意再盖新房。女人知道老汉的身体已经很弱，怕他经不住盖房的操劳，经不住体力的消耗。老汉已经六十有二，心脏不好，哪里还受得了如此这般的折腾？
女人说：他爹，你看咱还有拆了旧房盖新房的必要么？咱的房本来就是新的，住着又挺，宽绰又挺豁亮！
有福老汉说：有，当然有！没有梧桐树，难引凤凰来，咱不盖新房，怎么对得住儿子？咱不盖新房，还怎么当爹当娘？
女人迟疑一刻：那……你手里有钱？
有福老汉狡黠地笑了：他娘，实话说给你，咱有钱。我前年在山西大同煤矿打工，存下了三万块钱……
女人的眼睛瞪大了：他爹，你不是说一分钱也没拿到么？怎么又……
有福老汉捉住女人的手说：那是我哄了你，我心脏不好，怕你叫我去医院治病。我偷偷存下的这些钱是准备给儿子娶媳妇的，必须专款专用！
女人的眼泪汹涌澎湃地流了出来。女人说：他爹，这样的事情你也能够瞒着我？我不是你的女人不是你的亲人么？你看看你这几年吃的啥穿的啥？你照照镜子看看你的脸色。他爹，咱也是人，咱不能不把自己当人看，咱不能把自己折磨得太苦！
有福老汉扑通给女人一跪：他娘，对不起，我这可不是和你耍心眼，我这么做全是为了咱们儿子——我这不是挺好么？
既然有钱，女人主张立刻到医院给老汉看病；老汉主张立刻动手，拆了旧房再盖新房。女人说，他爹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千万别把你的病耽误了；老汉说，他娘呀，过了青春没少年，千万别把儿子的婚事耽误了。两个人争争吵吵，各不相让，后来只好采取抓阄的办法，女人先抓，女人抓到什么就干什么。结果女人抓到的不是“看病”而是“盖房”二字，半年之后，他们的新房盖起来了！
他们的新房盖得十分漂亮，为了漂亮，有福老汉又从亲戚家里借了一些钱，那房便在明媚的阳光下灿烂闪光了。为了给儿子一个惊喜，有福老汉在盖房的时候没有通知在南方打工的儿子，他说告诉他干什么？我是他爹，我给他盖房天经地义，责无旁贷！
新房竣工那天，有福老汉非常高兴，晚上特地买了一瓶啤酒，就着一碟咸菜喝。女人要给他炒几个鸡蛋，他说别炒了别炒了，我什么都能吃，那鸡蛋给儿子留着！喝酒的时候他的眼里忽然有了泪水，他和女人说：他娘，对不起，我又欺骗你了：半年以前我做阄的时候搞了鬼，两个阄都是写的“盖房”二字，你上当了！
女人生了气。女人越想越生气。女人突然怒不可遏地说：我不是你女人！你少搭理我！
有福老汉抱住女人嚎啕大哭：他娘，请你理解我原谅我，我是为了儿子，咱们还不是为了儿子活着么？告诉你，明天我就到大同煤矿打工去，那个老板喜欢我，说我干活不偷懒，很实在——咱不是借了亲戚们许多钱么？
女人说：我不管，我不是你们家的人，你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
女人这天晚上没有和有福老汉在一条炕上睡觉。女人想，我离你远一点，我和你把关系搞僵，看你明天还能去还敢去大同煤矿打工么？
第二天早晨女人喊他吃饭时，怎么也喊不醒了：他的眼睛虽然睁得很大很大，身上却凉了。他的旁边放着一个小小的包袱——他这一辈子连只提包都舍不得买，每次出远门都是挎着这个包袱，一挎这个包袱就是要出门挣钱。
女人把包袱打开，里面有两件替换衣服，三个于馍，一疙瘩咸菜，还有儿子小时候照的一张照片，这张照片平时总是在老汉的怀里揣着。
女人说：他爹，你好狠的心，你是宁可不要我，也要背着这个包袱出门呀！
女人立刻给儿子打了电话。儿子说：娘，我爹简直是瞎操心，乱张结！我本来在广东找好了对象，以后就在广东安家落户了，我爹还在冢里胡折腾什么？这里很忙，爹的后事你看着处理吧，好就好，歹就歹，我就不回去了！
女人还想和儿子交涉一些什么时，儿子已经把电话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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