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雨，男人不能上山放羊，女人不能出门下地，两个人一起被憋在屋里。
男人说：哎呀，你看这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圈里的羊早饿稀了！
女人说：我本来准备去割谷子的，镰刀都磨好了，可是你看这雨倒下欢了！
雨真的下欢了，树枝上也往下滴水。房檐上也往下滴水；院子里的积水明晃晃地汪起来，游动着许多明晃晃的水泡。那水泡碎一个又泛起一个，碎一个又泛起一个，前仆后继，无休无止。
男人搓着粗糙的手说：你说，这干巴巴地歇着，有什么意思？
女人说：那咱俩就说说话吧。咱们每天都是匆匆忙忙起床，匆匆忙忙下地，匆匆忙忙吃饭，匆匆忙忙睡觉，连个说话的工夫都没有，你说委屈不委屈？
男人想了想也是！两个人结婚二十多年，睁眼就干活，闭眼就睡觉，整天披星戴月地来，披星戴月地去，闲言碎语鸡毛蒜皮的话倒应付了不少，正儿八经的话却没说几句！
男人说：说吧。你说说什么？
女人说：说悄悄话，咱俩说说热热乎乎甜甜蜜蜜的悄悄话！
男人说：悄悄话我可说不了，你看我这破锣一样的嗓子，说一句可世界响！
女人说：你不会使劲儿小一点？你不会悠着劲儿说？
男人踮起脚尖朝门外看了看，看见那密密麻麻的雨丝网一样笼罩了村庄，朦胧了田野，远山近水云缠雾绕，苍茫一片，却也正是庄稼人在屋里说悄悄话的好时候。
男人对女人说：你先开头吧，你说什么我就随什么，保证不落趟儿！
女人便悄悄地说：他爹，你看这天气多会儿能晴啊？
男人便悄悄地说：他娘，我看这天气明天就能出太阳，现在不是下连阴雨的时候啦！
女人又悄悄地说：他爹，晴了天我得赶紧割谷子，我的镰刀昨天晚上就磨好啦！
男人又悄悄地说：他娘，那谷子是得赶紧割，要不谷粒就在地里发芽啦！
女人说：割了谷子还得打场，还得收棒子，还得刨花生，还得刨山药……
男人笑了。男人说：他娘，别刨啦别刨啦，你说的这是悄悄话吗？你这话能在街面上说，能在房顶上说，还能在大喇叭上广播着说！你没吃过肥猪肉，也没见过肥猪走？你得跟电视上学，跟电影上学，说那缠缠绵绵的带有感情色彩的话！
女人也笑了。女人说：对对对，我忘啦，我重说。他爹，我爱你！
男人说：我知道你爱我，尽给我做好吃的；你爱我就像我爱羊，老在心里惦记着？
女人说：他爹，你为人真好，和蔼善良，宽容厚道，肚量大，有远见……
男人说：我是跟羊学来的呀！那羊脾性绵善，老实温驯，虽然辛辛苦苦，却从不计较得失，所以我很受感动，所以我很喜欢尊敬它们，所以我对它们很好！
女人说：来，让我摸摸你的手……
男人说：我的手有什么摸头呀？又粗又硬，长满了老茧，尽是那根放羊的鞭子磨的！
女人说：他爹，你怎么老是说羊？莫非我还不如一只羊么？
男人说：我是—个放羊的人呀，我干什么就得吆喝什么！他娘，别生气，你可比羊强，你比羊强一干倍，强一万倍！
外面的雨还在不紧不慢有声有色地下，两个人却把话停住了。女人想，他还笑话我呢，他说的这是悄悄话吗？他纯粹念的是放羊经！男人想，说悄悄话可是真累人呀，还不如上山放羊轻松痛快，那样可以吼，可以喊，可以跑，可以跳，可以自己是自己，可以汉子是汉子！女人想，我不让他说羊了，我把他引到别的方面去，看他会不会说悄悄话！男人想，不说啦，不说啦，说悄悄话那是女人的事情，女人才说悄悄话！
女人转换了话题，悄悄地说：他爹，你看见了么？咱小柱媳妇的肚子鼓起来了，快生孩子啦！她一生孩子，你就是爷爷。你成了爷爷，我就成了奶奶啦！
男人高兴得有些手舞足蹈，很激动地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说：是啊是啊，我早盼着这一天哪！就是不知道生个小子还是生个闺女，你有经验，你给猜猜呀！
女人说：不用猜，生男生女一个样，都是咱的后代，都得孝敬咱！
男人说：不一样，还是生个小子好！
女人说：怎么不一样？
男人悄悄地走过来，悄悄地把嘴附到女人的耳朵上，悄悄地说：生个小子好接我的班，长大了让他放羊啊。放羊也能发家致富，也能当劳动模范，我不是出席过县里的群英会吗？
男人又说：他娘，这一回我真的是说的悄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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