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铁匠炉子就在二叔院里生火了,那个打铁用的黑黑实实的铁砧子也在炉子旁边的树墩上放结实了,锤子敲在上面,叮当作响,清脆嘹亮,二叔的院里便生气勃勃,便有了里三层外三层挤得透不过气来的围观的人。
那两个打铁的人是父子俩:老的四十五岁,小的二十岁。他们主要是给乡亲们打造和修补一些农具,比如铁锨、镢头、锄头、镰刀等等。他们先把铁在炉子上烧得通红通红,然后那老的用一把长柄钳子夹了,放在砧子上打;老的抡小锤,小的抡大锤;小锤是指挥,小锤落在哪里大锤打到哪里,直打得呼呼生风,飞火流星,场面十分壮观。有时候打上劲来,那位小哥哥就脱了上衣,光着膀子打。小哥哥的肌肉非常发达,肩膀浑圆,臂膀浑圆,肚子浑圆,一打就是淋淋漓漓一身热汗,一打就是一首山摇地动的乐曲,一打就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作品:那些冰冷的生铁在他们手里变得面条一样柔软,任凭他们弯来弯去,任凭他们怎么作弄。
乡亲们赞不绝口,都说这两个铁匠能干,真诚,是正儿八经的匠人。
那年我八岁。我不关心两个铁匠的手艺如何,我很关心他们吃的小米焖饭。
我们家和二叔家是邻居,我常常跑到二叔的院子里玩耍。我发现那位打铁的小哥哥还是一位很负责任的厨师,一日三餐总是由他料理。他们总是吃小米焖饭:小哥哥把米淘净之后,再切几块红薯,然后放到锅里焖,那米那菜那红薯那锅碗瓢盆都是他们自己带来的。小哥哥把锅端到冒着火苗的炉子上,就坐在那里呼嗒呼嗒拉风箱。他拉风箱的姿势很好看,右手一伸一缩,身腰一仰一合,悠长而舒缓,和谐而柔美。而这个时候那个打铁的老汉,嘴里叼杆旱烟袋,舒服得似乎是在太阳地里睡着了。
小哥哥焖出来的米饭色彩真鲜艳,那小米黄得耀眼,那红薯红得透亮;小哥哥焖出来的米饭味道真好,他把锅一揭,满院子飘香!
那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期。那时候我们家里老喝菜糊糊,老吃菜饼子菜团子菜疙瘩。我很眼馋小哥哥端着的小米焖饭,他们吃饭时我就站在旁边细细地瞅着,他们张嘴我也不由自主地张嘴,好像那香香甜甜的小米焖饭会送到我的嘴里。我还发现二叔家的大闺女火妮藏在柱子后面,也常常地偷看那位小哥哥吃饭,也是人家张嘴她也张嘴,好像那饭会送到她的嘴里!
大妮已经十八岁,和我一样,她们家过的也是吃不饱穿不暖的苦日子!
有天中午我在河里摸鱼玩,大妮在河边上洗衣服。我看见大妮要洗的衣服中,有一件是那位小哥哥的。我问大妮那件衣服是谁的,大妮笑了笑没有言声。
我说:大姐,你不说我也知道,那衣服是那个小铁匠的!
大妮的睑突然红了:你瞎说!这衣服哪是他的?
我说:就是他的,我见他穿过!你还偷看人家吃饭,躲在你家柱子后面……
大妮的脸更红了:你造谣,看我撕不烂你的嘴!
我撒腿就往远处跑,大妮起身就追。眼看就要追上我时,大妮却把脚步停下了、大妮看着我手里拿着的两条鱼说:兄弟,我不追你了,也不打你了,你把你手里的鱼给我,行还是不行?
我说不行,这鱼我要拿回家里!
大妮说:兄弟,算我求你了,你把鱼给了我,我给你把褂子洗洗。
因为我没了娘,没人给我洗衣服,我就把那两条鱼送给了大妮。
结果那天傍晚我跑到二叔家的院子里时,那位打铁的小哥哥正在炉子上煎鱼。原来他们一直吃咸菜,听说吃成了“雀捂眼”(夜盲),夜里看不清东西。
第二天早晨我正好碰见小铁匠给二叔家担水。我在井台上问他:哥哥,那鱼好吃么?
他说:好吃呀,又香又酥,还能治我们的“雀捂眼”……
我说:那鱼是我逮的,是我在河里逮的!
他吃惊了!他说:不对吧,大妮说是她逮的呀,你这么小的年纪,还能逮住鱼么?
我说:就是我逮的,你不信拉倒!
就从这一天起,我对大妮姐姐有了愤恨,有了仇气,我总想找个机会问问她,那两条鱼到底是谁逮的。可是突然之间那两个铁匠就走了,火妮姐姐也一下子没了踪影。二叔发动全家的亲戚朋友找来找去,人没有找见,只在他们睡觉的炕席底下找到了一张白纸条子。条子上写着:爹、娘,我跟他们走了,到他们家里去了,我实在羡慕他们吃的小米焖饭。他们老吃小米焖饭,他们家过的是财主一样的日子!
二叔很气愤地说:大妮这丫头嫌贫爱富,这个驴日的东两!
二婶马上反驳道:你说的那叫什么话?亏你还是当爹的!
二叔缓和了口气说:走就走了吧,闺女家早晚是人家的人,那小铁匠人缘不赖,听说他还识字!
再见到大妮姐姐的时候,已经是半年以后的事情,我早已经忘了对她的愤恨和仇气。听说她来住娘家,我立刻跑到了二叔家里。我拉住大妮的手追不及待地问:姐姐,你在他们家里天天吃小米焖饭么?大妮说:兄弟,不是,我上当了啊!他们只有在外出打铁的时候,因为活路重,费力气,才天天吃小米焖饭;他们在家里时和咱们一模一样,也是喝菜糊糊,吃菜饼子菜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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