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者-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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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茉莉在火车站下了车,又往回走了两站地,才终于在一座立交桥下看到方奴说的“一座像教堂似的建筑”。

    玻璃建筑的外面刷成了红白蓝三色,让人想起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三部曲,像在一把巨伞剖开来的切面上又切出了几个小切面。很多个门一齐敞开着,从最方正的那个门里走进去,茉莉看到的是一片混乱的景象。

    四五个穿着蓝工装的姑娘小伙正在往外扯彩旗,还有四五个在吹气球。这座建筑里面,也是以不规则为规则,以不规则为时尚,几张桌子贴着玻璃墙散乱摆放,桌子后面坐了些穿白衬衫打领带戴眼镜的年轻人,桌子可能有六七张,正中间,一张圆形的桌子上,摆了个沙盘,足有几百个在白日里发着没用的光的霓虹灯,将本该五彩斑斓的光束一齐努力着虚弱地打在沙盘上。

    茉莉一走进去,一个长着圆圆脑袋的高个小伙立刻出现在眼前。看了眼茉莉,跟旁边的人说着什么,扭头往一道门里走。那个圆脑袋,显得有些滑稽。

    茉莉跟着往里走,一扇屏风似的东西后面,出现一张巨大的办公桌。

    “你只要每天在能来的时刻来办理一些事务即可,当然,若能准时则再好不过。今天天气真好,你坐公车来的?不好找吧。我对人没什么要求,把你需要干的事干利索。”

    茉莉确定,这便是庄语了。庄语拍打着桌上摊着的几堆打印好的文件。

    茉莉站着,接不上话。

    “你来了就好了,你看看这些文件,快把我埋了。烧了它,其实啥也不会损失,你说是吧,人总爱弄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水在那,你自己倒杯喝吧,纸杯在中间那个抽屉里。明天记着带着个杯子过来,那纸杯子指不定啥玩意儿做的呢。哎,现在的人哪,都不知自己为什么活着。”

    为什么活呢,茉莉从不敢这样问自己。

    庄语随后就跟茉莉谈起了业务方面的事,那语气,听来好像茉莉已在这工作了八年了。

    茉莉五分钟后就在玻璃建筑里工作了。

    那天,她就坐在庄语的办公桌前整理那堆文件,一边听庄语说话。

    来买房子的人真多。

    茉莉上班不到一个礼拜,有两栋楼刚开盘就一下子卖完了。

    庄语说茉莉一来就给他带来了好运。这个城市里的人,对房子有着对生命般的热情,有好些人是来给上初一的儿子买将来娶媳妇用的房,有买给三两岁的孙儿的,也有几个人来了几趟,认为苔南的房价简直高得太离谱,跑到外省去买了。反正离老去的那天还早,买了也是闲放着,哪放还不是个放。

    这天下午,茉莉接到一个找庄语的电话。庄语去银行了,手机落在桌上。电话里的女子听上去才睡醒,打着呵欠,从头到尾就说完整了一句话,要茉莉督促庄语吃早餐。

    女子也不问茉莉姓名,说着好像又睡着了。

    回头茉莉学给庄语,庄语说那是米巧儿。

    “那是庄总的心肝。”办公室里的小张道。

    米巧儿什么也不做,就画画。相比,米巧儿的妈米总是个极富野心的女人,说起这个米总,庄语神情严肃,似说起了神明。

    总公司在西安。这个茉莉早晓得了。

    “往苔南的投资,是专给我的一块试验田。权当是赐给我的学校,打算让我经受磨难的,没想,竟会如此顺利。我妈一直说我命大,定有贵人相助。”

    茉莉发现,庄语眨眼睛和说话的步调是一致的,眼睛一睁开,他就得说话。他善说,有的说,跟茉莉说,跟周围走过的任何一个员工说。实在找不到人,就跑出去跟保安说。一边说话,一边不停地打手机。

    这些天,茉莉好像头一次发现,苔南的夏天其实蛮怡人。气温高得还能让人忍受,空气质量也还不会给人带来看不见的疾病,交通畅通无阻。很多人在失业,而茉莉,通过方奴才获得了给庄语打工的机会。

    每当这种时候,茉莉就有点思念方奴。

    方奴是苔南某学院的心理学教授。教授本名很官方,叫方正,在茉莉跟前,自贬为奴。

    茉莉像一盏光芒被灰尘蒙住了的灯盏。方奴努力使茉莉相信,这世上,只有他,能擦亮茉莉这盏灯。

    茉莉自己并不糊涂,跟方奴那段感情,不排除方奴对她长时间的暗示和引诱。

    方奴感觉到茉莉对自己的依赖(唔,方奴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茉莉也有着病态的依赖),茉莉是她妈妈一个人带大的,在一个偏僻的小镇,茉莉沉默少言,老给人一副在艰难中苦学的样子,但凡略了解点茉莉家庭背景的人,都想对这个女学生表示一下好心。向茉莉示好的人多了,方奴就动起了别的心思。方奴有意把茉莉对自己父亲般的依赖跟别的界限给模糊了。而茉莉,在这方面好像天生是稀里糊涂的。

    方奴用尽各种办法让茉莉毕业后留在了他的城市苔南。

    灯盏也许擦亮了,也许亮了又会蒙尘,不管怎样,方奴最终没能留住茉莉,也再看不到那破尘探露的光芒。

    他的茉莉呵,不是“清冽的浅滩”。她复杂多变,似沼泽的诱惑,方奴沉陷日久,无力自拔。

    那天下午,茉莉往方奴宿舍门上贴了一首诗,茉莉就这样跟他告别了:

    他非常快活,也非常忧郁

    一个讨厌的邻人,却是杰出的伙伴

    极为轻率,也格外造作

    义愤填膺的天真,但又甚为漠然

    真诚得可怕,却又十足的狡猾

    一个礼拜后,庄语将办公室搬到一栋新楼里去了。临时搭建的那个玻璃建筑成了专门的售楼中心。

    一套一楼的三居室。客厅里支了三张桌子,两个卧室,一间是财务室,一间是庄语的办公室,还有一间,用作会客厅。

    只要茉莉手边没事,庄语就把她带在身边,每天这那的各处跑。有时,也去工地,庄语总会随时要求茉莉拿出某样文件来查看,所以,茉莉总是随身带着一个巨大的公文包。

    庄语自己闲不住,别的人也就不能闲着。有时,只是为了问问昨晚天气预报怎么说,庄语会把某个员工喊到办公室里来。也有那么些时候,茉莉站半天,等庄语醒过神来,问茉莉,有事吗?茉莉说,不是您请我过来的吗?哦,对了,我刚才突然想到个好创意,急想跟人说说。

    也有时,庄语会问哪买的皮鞋或床单便宜。

    “我知道的祖宗都是靠节俭发家的。嗳,今天就给你讲讲我的祖宗,我老丈人。老人家三十岁上离开了故乡,活得不容易。”庄语泡了一杯茶,坐下来打算给茉莉详细说,却来句,“每个让人敬佩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不该出现的女人。”

    办公室里听见的人,都针对这句话大加嘲讽一番。

    “我那老丈人,是给我丈母娘拐跑的。”庄语朝茉莉悄声地道。“她长得就像一粒米,可你不晓得她的能量。他宁愿抛妻弃女跟了这粒‘米’走。”茉莉听得,猝然勾起些联想,一面又想到了自己正在写的故事。听庄语还在说:“刚到西安那会儿,他们卖大米为生,丈母娘家本来就是做生意的。卖了一个月,亏了三千块。改卖办公文具,没亏损,三个月下来,赚了四十七块。亏得我那丈母娘脑子灵光,她妈曾给了她一笔私房钱,她妈是个开杂货店的,攒了一笔钱,数目说出来吓死你。喏,我那岳父大人开始还硬气得不行,不用娘们的钱,哼,丈母娘也就一直没给拿出来,否则,就没有咱后来的海南公司了。哎呀妈呀,差点忘了,过会儿我们去商业银行。”说到这,庄语坐在茉莉的办公桌上吸溜了一口速溶咖啡,一边俯下脸去看电脑上的时间。“跟吴经理约好的是三点,你记得到时候提醒我一下。”

    茉莉盯着庄语暗笑,这是个靠说话补充能量的人呵。就像她自己,很多时候,依靠幻想,或者可以说,靠回忆。

    “茉莉,你就准备好让你的耳朵长茧子吧,故事老长了,三年都说不完。”旁边的小周走过来,脸贴在茉莉肩上。

    “无非就是想炫耀他这个丈母娘多有本事。”那头的小张大声说。

    “嘿嘿,碎女子。哦,对了,《被解放的姜戈》你们看了没,我听说这苔南竟然还有黑奴贩子出现呢。”庄语盯着长得像个非洲人的小张坏笑着又喝了口咖啡。

    茉莉想了想,方明白话里的意思,不敢笑出来,盯着小张。

    小张倒也不生气。一番打趣斗嘴,急起来,扑过去挠庄语。庄语跳起来逃了。茉莉埋头整理出几份往银行要带的文件表格。庄语回过头来,缠着茉莉还要讲:“白手起家,其实很少有人真正懂这件事。他给那粒‘米’拐着离开了故土,工作也没了,后来做过许多买卖,卖过馒头,办过养猪场,醋场,到最后,那粒‘米’给折腾得发了威。”

    “你那岳父,原来做什么的?”茉莉急于探听。

    “这个,他们谈起来好忌讳的样子哦。”庄语并无心在这个上。“有一天,望着那片臭烘烘的养猪场,他感叹道,这片土地可真广阔啊,要是在这盖几栋房子,站在楼顶上,都他妈能望得见纽约呢。”

    “老丈人把猪赶跑了,建了几座房子,引来了许多人和他们的钱。”听见的人,拉长了调子又争相模仿起来。

    “哎呀,死女子们,我都忘了说哪了,茉莉刚来,不知道,这个很励志呢,你们安静点,这个月我会要求上头多发点奖金哦。”

    黄融融的暖,被懒悠悠的风吹得抖动了一下。茉莉的心抖了下,有别于方奴又色又腻歪的唤声。竟似乡愁般。

    “你的米巧儿来电话啦。”财务室的花大姐在叫喊,庄语的手机在她的桌子上闹呢。

    “知道我为什么给你们讲这些吗?”庄语边走边回头问茉莉。

    “励志呀,庄总。”小张喊。

    “可别把我们也都励到山上去啦。”小周压低嗓门儿说。“他老丈人,到山上去了。”

    “千万别让庄经理听见。”

    “他那个丈母娘你没见过,长得风摆杨柳,”茉莉的记忆马上风起云涌,那张已不知是被她虚构还是被记忆起来的面容争相浮现。

    “那米巧儿跟庄总,就不是一路人。”小周插嘴。

    茉莉感觉到一阵震荡,这情景,仿佛来自她写的故事,又好像是来自她的梦。

    茉莉心神远游,听得小张压低嗓门儿说:“庄总到现在还看不出来。”

    “那海总其实是出家了。”

    两个女孩子争相说着。

    “突然就不知怎么了,成天游东逛西,再懒得管顾生意,后来索性就躲去山上了。哼,我看啊,原因怕没那么简单,哎,照我说,那是报应,听说海总老家的原配夫人比米总漂亮多了。真是人心不足。”

    有风从过道里吹进来,吹得茉莉脊背发凉。

    在庄语手下干活,轻松自由。茉莉可以随时来去,只要把手头的事做好。不过,茉莉尽量规规矩矩。

    茉莉做过的事,庄语倒是件件满意。

    慢慢地,茉莉已干得得心应手了。

    这天,茉莉起得晚了,天气闷热,茉莉在公车上随便化了点妆,发现把工牌号没带在身上,平时庄语也不注重这个,但庄语警告过:被米总撞上,我可没办法替你解围。

    茉莉这天一走进办公室,出其不意出现的米总就等在那。茉莉不仅迟到,还仪容不整。一顿尖酸刻薄的训斥差点让茉莉转头跑掉。被人当着面像条狗一样被训斥,这还是头一回。

    “你这种人我见多了,想想你自己凭什么待在这个公司里?我最见不得的就是投机取巧混日子的人。”米总的眼神蛇一样阴冷,单薄的身体里喷出的言辞像一簇簇箭矢。

    米总的普通话里夹杂着两三种奇怪的口音。茉莉突然抬头直视着米总,倒把米总给惊到了。

    “秦茉莉!我说的不够明白?”

    茉莉把“小米”两字紧紧地咬在唇齿间。这个秦茉莉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回头米总问庄语。庄语说,她脑子好使得很,在公司里一个顶仨呢,可能是没睡醒。

    茉莉认真诚恳地写了检查,上传到西安总公司网页的醒目位置保留了一个月,这事才算过去了。后来茉莉学会把表面上的工作做得让人找不到话说。

    茉莉回味米总回望她的眼神,只是愤怒、阴冷,单纯得很。茉莉看镜子,自己的长相跟小时候比,变了没有呢。那个名字,如果她呼唤而出,那将会是小米妈的嗓音,同时也是爸爸的嗓音。

    写写广告文案,搞搞策划之类,也帮小周和小张打打文件。自己找活干,这在茉莉的工作经历中,还蛮新鲜,倒能激发茉莉真正的工作热情。

    这感觉真的挺好。茉莉既不自由,又自由。

    底下的员工们有了问题就直接跑来找茉莉。茉莉总会有办法处理得让人信服。

    就知道方老师推荐的人不会错。庄语由衷地赞叹。庄语在西安上大学时,方奴去他们学院做过一次演讲,庄语从此很崇拜。到苔南后,专门找到方奴,方奴送了本亲笔签名的著作。

    庄语上的是一所艺术院校,跟米巧儿是同学。米巧儿身体不好,有些微的哮喘,庄语得以逮到机会怜香惜玉,俘获了米巧儿的心。毕业后,米巧儿也没出去工作,倒是个能把自己侍弄得不那么无聊的人,也不是浮夸之人,一个人画画能画七个小时。茉莉听来非常佩服。庄语说起米巧儿,神情同样是肃穆。一天天地,茉莉对这个在异地他乡从未谋面的女子由好感而心生莫名的嫉妒。

    茉莉后来见到了米巧儿放大的照片,头发黄黄的,脸小小的,眼睛很大,水水的,看人的眼神软软的,皮肤白得让人有那么点不舒服感。某种熟悉的压抑感。这张照片,勾起茉莉对一辆自行车的许多记忆。

    四处是施工的嗓音,空调开着,房子里仍旧闷热异常。每当有人盯着窗外看,庄语就会说,看见了吗?那棵上面结了艳丽果子的热带大树,那片浓得要流出绿色的蜜来的草坪,还有那个游泳池,能把我们所有人泡在里面啦,啊,看看我们住的房子,看看我们居住的环境。走进我们苔南房产,如同走进欧洲的庄园。

    外面的水泥路面被太阳晒得一片片焦裂。

    办公室里死气沉沉的,没人接上庄语的话打趣一番。庄语将一沓文件交给茉莉,有个西安的老客户想在苔南买套专在夏天度假的房子,按照上面的资料把咱们那个表给抄一份即可。庄语拿起那叠文件来摔了下,骂道,“这老东西,他妈这么有钱,就差给他的狗也买套房跟另一只狗结婚了。”有人叫道,“连庄总都这么仇富,我们呢,难道要去杀那有钱人吗?”

    茉莉仔细按着几张旧表格誊写,填完了文件,看到末页的纸张上,甲方署名一栏写着两个软绵绵的字:海默。

    窗下的花花草草长起来了,才栽上的风景树努力地从地下吸取着养分。这些来自远方的树们,得极其艰难极为缓慢地适应这里的水土,想方设法不让自己死去。

    “茉莉,怎么了?”庄语的眼睛里满是温柔。

    胃里空虚得让人难过。茉莉记起早上没吃早饭,在庄语的盯视下,她发现自己止不住一阵阵颤抖。

    “中暑了吧,你快回去休息。”

    茉莉站起来,往门外走,站在大太阳底下喘了几口气,真像是中暑了。

    茉莉想立刻给秦缦打个电话。

    又有两栋欧式风格的建筑立起来了。花草们轰轰烈烈地长起来,又被太阳晒得蔫头耷脑的。这里,不久就会有庄语描述的风景,承诺会变成现实。这家公司让人赞叹的地方,就是不会说大话,打出的每一句广告词,都会成为现实。

    茉莉的幻想,从来不可能成为现实。

    秦缦仍旧住在小镇医院的宿舍里。“一个人习惯了,多一个人老在眼前晃,烦得很。”电话里,秦缦轻描淡写地说。

    茉莉突然想买套房子。茉莉想让秦缦提前办退休。

    热闹中,时间飞一样。茉莉把一份工作坚持这么久了,她原以为自己顶多能做两个月。以前打工的经历,从大一开始,没有一份是超过这个数的。茉莉不知自己要什么,没有热情做任何事。除了幻想。

    茉莉本打算要无尽探索的心渐被安逸弄得麻木。茉莉告诫自己,逝去的,已逝去,何必再去惊动它。

    茉莉终于给方奴打了个电话。

    电话里,方奴好像在一个刮着大风的地方,信号忽断忽续。

    “我是秦茉莉。”

    “你好。我受……的邀请,在……”

    茉莉挂了电话。茉莉倒希望听到些情话。

    但茉莉实在想跟人说点什么,并且,以往的经验,只有方奴能让她很快就获得灵犀之慰。又拨了过去:“我好像发现了一件不可能的事。”

    “你重新爱上我了?”

    方奴的语气茉莉不是很厌恶,却也将她的说话欲一下给灭了。

    幻想像一个肥皂泡,想附着在什么物体上,地面上,找不到这个附着物。它就只好一直在空中、在自己的梦里飘飞,直到破灭。破灭又复生。

    茉莉换了电话号码。方奴曾来找过茉莉,仅那么一次,幸好方奴是有身份的人,在感情与面子之间,总晓得选什么,这样,茉莉倒清静。

    茉莉在外游荡到黄昏。情绪像黑色的潮水,卷着她穿街过巷,她上学时一个人游荡过的果园里,新立起了一栋栋商厦、别墅,很难找到一处安静的地方。

    应该庆幸才是呵。没准,那海默先生真是茉莉至今还在幻想和追忆的亲爸爸呢。就让各自安好于各自的世界,不好吗?

    茉莉向庄语请了三天假。也许,她可以把那个故事完成。那是方奴的建议。茉莉创造了第一篇故事。茉莉感觉自己天生就是干这个的。

    回到住处,鞋也没换。茉莉发现,一直在努力撑着的某个东西,现在,突然不怎么可靠了。

    不。茉莉不会拿一件不怎么可靠的事,去打扰在艰难中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平静下来的秦缦。

    茉莉租住的地方,在南山脚下,窗外的蓝天,不时飞过几只白色的大鸟。房子不大,两室一厅,那个厨房,茉莉至今还没走进去过。看房子那天,就是这几只白色的鸟儿,一下让茉莉认定了,要住这里。去公司上班得换乘。这条街僻静,公车半小时来一趟。茉莉每天都跑步去前面的路口坐另一趟公车。

    方奴在电话里问过一次她如今的住址,茉莉回说,她不打算住地球了。那天下午,茉莉就换了手机号。

    那几只白色的鸟儿老在窗外的天空里盘旋。如果离开,茉莉会不舍得那些鸟儿,茉莉也还不想离开庄语的公司。

    在窗前坐着的时候,庄语来了。

    庄语四处看了看,过来坐在茉莉方才坐着的地方。窗户外面空阔得很。

    “让我一个人住这,超不过三天我一准就疯掉了。”远处,是一大片荒地,庄语一下想到盖房子的事上去,看看茉莉的脸,没把话说出来。

    天慢慢暗下来了。

    出什么事了?能说说吗,我们是好朋友吧。

    “我只是有点不舒服。”望着庄语的眼睛,茉莉又说,“是,我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不怎么可靠。”

    谁的人生又是可靠的。茉莉,别想一些没用的。你这人怎么这么奇怪。

    茉莉嘿嘿笑着,眼泪却淌得满脸都是。庄语走过来,不知怎么安慰,也不知把他的手放哪好。

    米巧儿明天要过来,她想见见你。

    好。茉莉随口说着,想起自己有多久没哭过了。她想探听,又满怀惧怕。不能因为名字相同,她就有理由把丝毫没联系的两个人,设想成一个人。

    与秦缦潜移默化给茉莉的记忆(没有名姓的爸爸死了)相比,流言也许更可靠些。是,茉莉牢记着那个流言里主人公的名字,她爸爸的名字,只不过,她从未尝试着,说出这个名字。

    茉莉去卫生间了。庄语站起来,走到电脑桌前去,拿起那放着的一叠文稿。

    默是个忧郁的男人,似乎高傲又冷酷,但望向小米的目光,却浓情款款,这样的男人,最容易打动小米这种女孩子。小米毕业后没事可做,眼睛整天盯着一台十四英寸的电视机,那些剧里成熟又成了家只有黑白两色服饰的男人,分外地令小米动容。

    默深情的眸子牢牢吸住了小米,这个女孩子原来长得这样好,娇小,妩媚,重点是,她看上去温柔又驯顺。小米的皮肤白得不真实。

    默感觉到了怦然心动。

    默都忘记了,这世上还有小米这样令人赏心悦目的女子。小米妈已在里屋盛好了小米稀饭,高声喊叫着让俩人进去吃。母女俩平时吃住在商店,只有来了亲戚,小米妈才领到家里去。

    茉莉粗鲁地拿走了文稿。

    “抱歉。我不知道你还会写这个。那里面的‘小米’,是巧合吗?”

    茉莉说,“你当是什么,就是什么。”茉莉不晓得这愤怒从何而来。

    “你究竟写的是什么?”

    “不知道。米巧儿明天啥时候来?”茉莉不耐烦地打断了庄语没趣的追问。

    “差不多到晚上了吧。”庄语看看那叠文稿,又去看茉莉。

    “你去西安的行程定在哪天了?”茉莉突然想把他快快打发掉,话说出来,就后悔了。

    “下礼拜四吧,怎么,你想好了,要一起去吗?”

    “是。”

    茉莉拿出手机,看到一条短信:我感觉自己就像你贴身穿过的一件衣服。

    茉莉没把那件“贴身衣服”后面的命运给接完整。她跟方奴曾经一直进行的心照不宣的游戏。感情似乎就是靠这个刺激出来的,像草一样,无端会从地里长出来。可他来得总不是时候,那阵儿,茉莉已从自己的黑暗情绪里挣逃出来了。

    明朗时,茉莉只需要幻想就能活得很好。并且,不知是记忆的闪回,还是因为别的,总之,那几天茉莉文思泉涌。

    金牛城不大,幼儿园总共才三家,而茉莉上的那所,就与体育馆相邻,这就给任龙飞制造了太多的机会。

    任龙飞大胆追求秦缦,在他的意念里,默是不存在的,那个家,也只是外婆的家。只要秦缦每天活着出现在金牛城里,任龙飞就认定自己还有的是机会。

    这件事,秦缦自始至终不在其中,茉莉寻不到蛛丝马迹来构建成一次事故,或者叫一个事件。

    但中秋节后的一个星期一的早上,有很多人看见秦缦站在体育馆大操场的篮球架下,倚着自行车,后座上坐着茉莉,秦缦在给任龙飞说着什么,有人说得玄了点,说看见任龙飞给秦缦在拭脸上的泪。也有人说,秦缦跟平常一样冷漠,她停在那,只是因为任龙飞要给她送一样东西。

    秦缦卧室的书桌上,摆放着一个笑得红舌头从黑色大嘴里掉出来的小人像,他的头可以灵活晃动,背后是面镜子。人像的一只赤脚上写着:你知道,你在我心里有多特别。

    茉莉猜测,这正是当年任龙飞送给秦缦的那样东西。

    “我没有随便收别人礼物的习惯。”

    “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打开看看,希望你喜欢。我刚回了趟老家。”

    茉莉安静地坐在后座上,看愉悦从秦缦脸上一抹抹儿荡开。茉莉一眼不眨地盯着那只盒子。

    哇,秦缦发出一声叹声,马上扳住了还在准备漾开去的笑。“谢谢。我真的不能要。”

    “值不了几个钱,它只是来自故乡哦。”任龙飞的电钻眼直往秦缦眼睛里面钻。“我只是希望你快乐,没别的,请你每天多往那面镜子里看两眼。”

    秦缦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任龙飞。他的眼神很纯净,也很直接。秦缦很是过意不去,她一直跟同事们笑话任龙飞“那头迎风乱舞的娘们儿的卷发”。相比这双纯净的孩童般的眼睛,她自己的心理都有些阴暗了。

    据几个秦缦当年的同事讲,秦缦此后真的不那么邋遢了,秦缦突然变得走哪都爱照镜子,或许,同事只是因为嫉妒,才给秦缦编派那么多。茉莉是记得体育馆和那几个高大帅气叔叔的,但茉莉总是把他们弄混。茉莉当年还小。

    中秋节后,每天又是秦缦接送茉莉。

    茉莉洗漱完去秦缦的卧室,看见头蒙在被子里的爸爸,有那么一刹那,茉莉担心爸爸是不是已经死了,茉莉顿然觉得身体里哪舒缓开来,茉莉还不懂替自己的感觉诧异。

    茉莉痴迷这种猜测,爸爸已经死了。

    秦缦牵着茉莉的手出门,走到楼下,秦缦去取自行车,茉莉站在楼下等。

    是一种暗示的力量,茉莉抬起小脸,往楼上的窗户里望去,看见默的脸贴在玻璃上,他向茉莉挥了挥手。茉莉低头思索,不明白爸爸向她挥手是什么意思,那只手左右摇了摇,不像是道别的手势。

    秦缦穿了件蓝色的连衣裙,很厚实,茉莉没见过这条裙子,茉莉盯着秦缦看了又看。茉莉是那种不善于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的小孩。家中的气氛让她觉得除非有人逼迫你,就尽量少张嘴说话。

    自行车行过卫生局旁边的家属楼,停了一会。

    街两边的景物重新动了起来,往茉莉的后方倒去,那些冲自行车笑的男人女人,跟茉莉一样无聊张望着的老人和孩子,店铺,街边的柳树、槐树以及新栽种上的银杏树,茉莉早都看腻了,但为了消解打瞌睡的欲望,又努力地一一地看过去。

    自行车再次停了下来,秦缦跟自行车却难以分开了,秦缦的裙边绞进了链条。

    茉莉被抱到了操场上,看样子,那裙子得有一会儿取,茉莉就往篮球架下走去。在那个三角形的架子下,茉莉转了几个圈,每转一个圈,她的眼睛就往他们那扫一遍。

    记忆里,从自行车上将她抱下来的人,面容是模糊的。但那只能是任龙飞。

    任龙飞蹲着,秦缦站着,茉莉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当茉莉转得头有些发晕时分,那两个人似乎凝固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吸吞着,他们不得不向对方的脸靠近,秦缦半俯半蹲,任龙飞的脸仰起来,再转一圈回来,茉莉停止了转圈,蓝色的裙裾完整地在风里飘扬,秦缦修长的腿乍隐乍现地向一边躲避着,任龙飞的双手被甩开了,顿了下,它们伸向那头卷卷的乱发丛里去,任龙飞一直保持那个姿势蹲在那,直到茉莉母女离开。

    茉莉感觉那辆自行车突然像个醉汉,左冲右碰,无法保持平稳。

    茉莉有天早晨被喊起床,发现天还黑着,想赖会床,但小闹钟上明明已六点半了。外婆嫌幼儿园的饭不卫生,早饭一定要茉莉在家吃,这样一来,茉莉就要比别人少睡半小时。默喜欢去街角那的饭馆吃牛肉面,一般在早饭摆上桌之前,默就已经出门了。那段时间,默却越来越不爱去吃牛肉面了。天就亮得越来越迟了,这是茉莉的观察。

    那天秦缦没吃早饭,省卫生厅来了人检查工作,她要提前去做些样子活。

    外婆、爸爸和茉莉无声无息地吃完了早饭,因为默近来一直能有时间买菜,外婆那几天便没出门,便不知道外面的天气已冷得让人发抖了。默倒是给自己换上了厚外套,却没给茉莉加件衣裳。默总是忽略了茉莉,包括穿衣这种小事。

    茉莉病了一场。那天晚上发高烧,直到第二天下午,烧还没退下去,外婆打电话把秦缦叫了回来。

    爸爸和妈妈一同送茉莉去医院,这可是多稀罕的场面呵。一同听见医生说,茉莉得了肺炎,得住院治疗。

    整整一个礼拜,茉莉每天都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打吊针。这七天里,茉莉有了许多发现。

    医院里的护士都爱笑,爸爸在时,她们都会围过来,但爸爸的目光一挪到茉莉脸上,那表情看上去就像茉莉已得了不治之症。那几天,秦缦很忙,来了就爬在茉莉身边的病床上睡觉。

    那天清早就下起了雨。病房里看雨,令茉莉有种新奇的感受。爸爸在窗前来来回回地走动,不时抬起手腕看看表。茉莉感觉他身体里有几万只蚂蚁在奔跑。

    爸爸出去了一会儿。

    茉莉睡了一觉。

    茉莉那天晚上就可以出院。但直到天黑,也没人来接她回家。

    一个护士陪着她,护士不时抚着茉莉的额头说声,“可怜的,爸爸妈妈要真离了婚,你这个小可怜可怎么办呢?”

    离婚是个新鲜名字。茉莉还不懂它的含义。

    第二天早上,秦缦和任龙飞一起来了。

    茉莉头一次见秦缦气急败坏的样子。任龙飞不时伸手拍她的肩。“听上去,他倒是诚恳认错的。要不,给他次机会吧。我都被感动了。”

    秦缦安静了会儿,又开始拿掌击拍着额头来来回回地在茉莉眼前晃。

    “他说自己对那小婊子没感情,我就得笑脸相迎这头迷途知返的狼?”

    “咳,秦缦,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任龙飞的眉毛往茉莉脸上抽了几抽,秦缦蒙住自己的脸,肩膀一抖一抖的。

    “别走,求你了。”

    “别这样,秦缦,我不想把事情搞复杂了。我最希望的是你幸福,”任龙飞的话被冲进来的默打断了。

    默一进来,秦缦就一把抱起茉莉,把她放到任龙飞的手上。“茉莉,让任叔叔抱,走喽,我们回家了。”

    任龙飞犹豫了片刻,茉莉已被塞到怀里来了。

    茉莉回了下头,再回了几次头。爸爸的背影不真实地挂在门框里。

    “谢谢你。”来到街上,秦缦接过茉莉,把她放到自行车的横梁上。

    “怎么,用完了就把人踢开了?让我来抱着她吧。”

    后来的一天黄昏,是爸爸去幼儿园接茉莉。爸爸一进家就去切水果。外婆在他面前绕来绕去了很久,爸爸都没打算把刀停下来。

    秦缦摔砸那些相框在先,还是爸爸切水果在先,茉莉真记不得了。

    茉莉区分不清那些黄昏,究竟哪一天是哪一天的黄昏。

    那种情形,一直到第一场雪降下来,终于,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那时,天气已很冷了。秦缦不再骑自行车了,母女俩走路去幼儿园。

    爸爸一直是无声的,所以,他在或不在,对茉莉来说,没什么区别,她也从没过分关注过这件事。谁来接她,茉莉也没过分好奇。

    除了天气变冷了,白天变得短暂了,还有就是幼儿园的阿姨爱问茉莉问题了。

    “爸爸离家出走前曾跟你说过什么没?”

    “是不是妈妈把爸爸赶了出去?”

    她们对这个向来沉默不讨人喜的小女孩,突然地全都表现得非常有兴趣和爱心,弄一下她的头发,抓一把她的小脸,甚至,紧紧地拥抱她一下。

    经过这些阿姨的提醒,茉莉感觉,人们说她的语气,就像说起那段时间在医院里被人遗弃的一个刚出生的女娃子,这个女娃子后来被一个乡下人收养了。

    茉莉终于意识到,她有好长时间没见到爸爸了。

    那天是周末。外婆一早带着茉莉出了门。走的是茉莉上幼儿园的路线。茉莉提醒了外婆三次,今天不上幼儿园。

    外婆一直走,走进了体育馆。

    在看门的大爷那打听到了任龙飞的宿舍在二楼。

    喘着气上楼。在一个刷着红油漆的门前,外婆伸手敲了三下。

    外婆没进去,站在门外跟任龙飞说话。

    说的什么茉莉一句也听不懂。

    “你这样做,会让秦缦在将来承受不该承受的。”茉莉飞快地默记着,也就记住了这一句。她原打算把这次谈话一字不落地告诉幼儿园的阿姨的,每当茉莉说出一句令她们睁圆了眼珠子的话来,茉莉就会比别的小朋友多得一份宠爱。但最终,茉莉还是没能把这句话背给幼儿园的阿姨听,茉莉忘了。茉莉有可能编造了其他的话。

    那天后,茉莉就没再没见过任龙飞了。

    那年寒假,外婆跟秦缦带着茉莉去了上海。

    待了整整一个假期。茉莉见到了洋气的小姨和爱说笑话的舅舅。外婆从此就留在了上海。

    秦缦后来调到了一个偏僻小镇的医院里,变得比默还沉默。茉莉从那时起,越来越学会怎样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而爸爸,因为茉莉无法证实的“死”,反而获得了她的怀念和尊重。

    茉莉三天没睡觉,晕头转向。

    第四天一早,茉莉像往常那样来上班了。

    庄语看她神采奕奕,说是不是发展到新男友了,何不领来我们大家都瞧瞧。

    茉莉说,见个鬼。

    庄语凑近前,悄声说:“你必须弃了方教授,才能活出你自己,你一直被他控制着。”

    “哦。”庄语讥讽的语气令茉莉真生气了,却又不知在生谁的气。

    “我越来越觉得你这个人很神秘。”

    茉莉没说话。

    “茉莉,我们能说点别的吗?一些需要认真说说的事。”

    茉莉坐正了,做出倾听的样子。

    有人正好进来,茉莉借机走开了。

    茉莉无法不让自己心存对米总一家人的畏惧。好像那是个炸弹,她得时时小心避开。

    黄叶一片一片儿的开始落了。

    茉莉头一次去西安。几乎每隔一个礼拜,庄语就得跑一趟西安,向米总汇报工作,处理一些公司的业务。

    茉莉在后座上睡了一路。庄语和司机说了一路。

    到了总公司,茉莉借口怕见米总,一个人四处去转悠了。

    过了吃饭的点儿,庄语打电话过来时,茉莉在一个小茶馆里敲键盘。跟方奴在一起后,茉莉唯一得到的好处就是挖掘出自己身上的这种潜能。

    半小时不到,庄语就赶过来了。

    “米巧儿不要人陪吗?”

    “她去乡下浪去了,我回来都找不见人。”庄语说着伸长脖子往屏幕上瞄。茉莉将电脑扳正了,让他看仔细。

    “茉莉,一直想问你,你不会是个暗探吧。”

    茉莉的样子,又冷又娇艳。

    茉莉抿了口茶。“探你什么?”

    庄语笑了笑,拐个弯说:“探我的心。”

    “哦,你没说实话。”

    沉默让人难堪。

    “茉莉,我那天想对你说句话。”小簇的火苗扑闪着,庄语的眼睛红了。

    “我直接告诉你好了,我想来证实一件不可能的事。”

    “看,我就说嘛。”庄语故作轻松,大声笑起来。

    “我喜欢上你了。”

    “如果是为这个来,我已经听见了,你可以走了。”茉莉直愣愣盯着他。茉莉真心希望他走。

    “我这个人别的不好,还就有一点好,我对米巧儿的感情是最忠贞的。可是,茉莉,人心里的事,会让你身不由己。”

    茉莉笑声。庄语胖了,圆脑袋越圆了,亮亮的眼睛,肚里的话全流在外面,也不能阻止他继续发胖。

    秦缦说过,没有坏心眼的人,算是个好人了。

    茉莉对面前这个好人,无端有些怜悯。

    “想吃什么,把肚子填满了,看我这胸怀间,对你的深情厚谊,还这么猛烈不。”

    俩人去吃了阳春面,茉莉爱吃这个。庄语嫌茉莉吃得太艰苦,想换个地再去吃点别的,茉莉让他自己去。

    庄语坐着没动。“我得上厌食症,失语症,都是因为你。我不会说,但你比我会理解。”

    茉莉不语。庄语就矜持了,找不到话说,一眼眼望着茉莉。

    送茉莉回酒店的路上,庄语买了些水果和零食,按着米巧儿的口味,他认为女孩子都爱吃这些个。茉莉时而节食,时而暴饮暴食,有时候,半夜三点,她还在吃。

    这段日子,茉莉没发觉竟把这毛病已给戒了。

    茉莉吃了一惊,从没这么轻松过。也没这么快乐过。

    走到茉莉的房门口,庄语把手中的东西交给茉莉。懒得回去了,再去订间房。

    庄语很快回来了。

    看见桌上的酒瓶,眼睛一亮。

    “你太善解人意了,我就喜欢这牌子的。”

    茉莉一直暗中依赖酒。到庄语的公司后,她已在慢慢地戒了。

    “为我们今天项目的审批顺利通过。”庄语看着茉莉说。

    “不,为我们今天过得还不错。”茉莉从杯子后面看着庄语。“去他的工作。”

    “对啊,我们没必要一直要谈他妈的工作。茉莉,我才克制住了,现在又感觉喜欢你了。”

    “喜欢我,你会伤不起的。”

    “为你去死都乐意呢。”庄语有些无措,从那双望向自己的眼睛里,茉莉看出,这会儿,他没在耍贫嘴。

    有一瞬,能听到空气的喧嚣。

    茉莉想开个玩笑,让这一切过去。但她心里,一缕春风漫吹着,惬意得让她难以开口。

    “人活着,多难啦。”茉莉忽然说。

    “呃,茉莉,你懂什么是难。我上不起学,我爸包种了村里人的三十亩地,你见过一个人累得吐血的样子吗?庄语的眼睛红得要冒出血来了。我不是没好好学,那些数理化,他妈的,专像是跟老子作对,我一晚上不睡觉,也做不完一道题。真不懂,考他妈那玩意儿有什么用。没办法,我只好去学了专业。学画画,我画得不错。可是,专业得钱堆。毕业了,又找不到工作,吁,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就他妈老感觉自己不是人。想死的心都有,即便到了现在,我感觉活着总有种负罪感。只要一个人静下来,内心就像被什么啃嚼着,我喜欢跟人说话,随便说点什么,就不会被那种感觉追着了。上大学,遇到了米巧儿。给我讲她爸为了活下去,怎样在这个世上奋力打拼,怎样心存恐惧。米巧儿说,她爸其实是个软弱的人。当年,他是迫不得已逃离了故乡,这个,米巧儿到哪都说,米巧儿认为,他们之间根本没感情。我自己何尝不是个软弱的人呢。要不是她把我引荐到苔南公司,我可能已快到地狱门口了。我老觉得,我命好,总会遇见特别的人,比如现在。”庄语看着茉莉。

    茉莉不去迎上那双眼睛。看着窗外。几次茉莉都逃掉了,见米巧儿的机会。怕什么,茉莉自己也不清楚。茉莉怀着一颗侦探的心,也怀着一颗逃避的心。

    夜忽然很安静。灯光一会儿很亮,一会儿又昏暗不明。

    庄语索性坐到地毯上去,伸长了腿。

    与庄语讲的苦难比,茉莉所经受的,不,其实,它一点也不比庄语所承受的肤浅轻薄。

    像是看不见的残疾。看不见的,才是最可怕的。

    头发垂下来,茉莉的眼睛躲在后面。怪异而迷人的茉莉。

    说说你吧。庄语眼睛里闪烁的东西令茉莉想靠过去,把身心放松,让无时不在幻想的脑袋像棉花一样落在他肩上。

    “你喜欢现在的工作么。”茉莉答非所问。

    “怎么说呢,我很感激米巧儿一家人。我尽量做得让自己的良心能过意得去。他们把苔南的市场放心交给我一个人去做,他们不怕我搞砸了,我还能向老天爷要求什么?是的。刚开始,也有过那么一刹儿的迷茫,但现在好了,那么多的事催着你,赶着你,超过这个,争取那个。跟这个斗斗心眼,跟那个玩玩智商。茉莉?”

    “嗯?”

    “我感觉你心里藏了很多事。你真的,爱过方奴?”

    茉莉想了想,给庄语背诵了她贴在方奴门板上的话,那是缪塞的话。

    茉莉喝了口杯子里的东西,意识到一个她从未考虑清楚的东西。和庄语,她有着同样的忧郁、困窘。

    庄语盯着那张脸,这个茉莉,他一点都不了解,她来自哪里,抱什么目的而来,她有可能会让他破产,甚至置他于死地。可是,这番柔情蜜意,庄语也从未体验到过。

    “如果感情可以论斤、论两的卖,教授可能已让我欠下巨资了,教授恨不得把什么都变了钱。方奴有家,有女人。不止一个。还有个儿子,在英国,比我小两岁。你可能要问我为什么?这样,那样。事实上,我也不知道。可能有某种吸引力的存在,是。我就是感觉到那点吸引力,一种他妈的奇怪的吸引力。但我至今都没弄明白,那究竟是什么。”

    庄语暗中舒了口气。

    “你喜欢做什么,有没有什么理想?”庄语完全放松下来,问茉莉很多问题。“我感觉你是个,唔,是个不容易快乐的人。我也是才发现,我自己,非常地想让你快乐。”

    “哦。真感人。可以写一部狗血剧。”茉莉的眼底,一星儿光芒一闪而逝。

    “我喜欢写作。我发现自己可以创造另一个世界。”茉莉望着窗外的夜空说。

    “你对这个世界不满意?”

    “不是。我不是因为不满才去创造。”

    “那因为什么?”

    “某种困境中的仙境。”

    “我听来怎么还是一回事。反正我也听不懂。那么,你写的那个东西,真是你的创造?”

    “你是专为探测这个而来吗?别看我一天给你屁颠颠地打工,喏,我甚至,都不想了解你那个破公司一丁点儿。吁,请相信我五分钟。我和你,只是一对就着夜晚随便说点什么的男女。”

    “我这个人心里想什么就要说什么,要不然我得憋死。”

    茉莉笑。

    “茉莉,你认为我是个好人吗?”

    “我的见解不重要。对你来说,重要的是你那个世界对你的评价。米巧儿,尤其是米总对你的评价。”

    “我怎么听着后背直发凉,”庄语站起来,走到茉莉对面去。“那么,你是哪个世界的?”

    茉莉指指天花板。

    “我想问个认真的问题,你,会喜欢我吗?庄语艰难地说,像农人在确认自己有没有上当受骗。”

    “哦。去喝口凉水吧。”

    “我晓得我在说什么。”茉莉的淡漠反而激出了庄语的勇气。“跟你一起工作的这些日子,我意识到,一个人工作上的成就并不是最重要的,那个问题我还是在上中学时考虑过,现在,我又开始信了,我相信我们都有灵魂,他的快乐才是我们真正的快乐。”

    “如果我理解得没错,那种快乐,你不是早已拥有了吗?”

    “如果你不出现,我一辈子都会以为快乐就是那番样子的,报答,偿还,责任,现在,我觉得倒像是某种恶意甚至是伤害。我只是在为了让别人看得起而不得不让自己拼命。”

    “喏,有道理。那么,快乐是哪种样子的。”

    “快乐,就是跟你在一起的样子。”

    茉莉转过身去,玻璃窗上,悬挂着几颗星子,如果你不去注意尘世的灯火,星子就会异常的明亮。

    “可就在今天中午,跟米总一起吃饭的时候,你不在,我才突然地意识到,我对米巧儿的感情,原来掺杂了那么多别的东西。”

    “哦,你比我更有编故事的天分。”茉莉有些发晕。喝多了,心跳气短。她又倒好了两杯。

    “你不相信我,没关系。不管怎样,我得说出来。你知道的,我是个憋不住话的人。也许,你我都是有备而来,谁知道呢,不,这不重要。”

    茉莉斟酌三番,终什么也没说。茉莉很想打开门,请庄语出去。但她迈不动脚。

    那快乐,不正是这段时间,她真心感受到的么。

    “米巧儿要的,也许是个艺术家,对她来说,这才公平。而我的内心里,越来越是一套刻板的工作程序。一旦停顿,你知道,我将什么也不是。可跟你在一起,这一切又会是另一种样子。我说得够多的了,在你还没讨厌我之前,把这杯喝完我就走,茉莉,我只想说,希望你,对这个世界多一点信任,试着相信我,希望你快乐起来。”

    酒杯在茶几上的轻触声,他正在离去,门打开了。他真的会关上那道门,然后,一切将还是原来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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