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寿碑-长寿碑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

    绿皮车总是晚点,该走七小时,拖了两个半小时。不过,原本早上六点半该到,现在九点才进站,天彻底放亮,又是坏事变好事。

    表兄易亮才等足三个钟头,朝我们走来时脸上凝着霜气,两手搓个不停。岱城夏天清凉,冬日漫长,一年四季阴霾深锁,寒气氤氲。岱城有谚,四月八,春寒冻死鸭。现在才清明节,细碎却凌厉的风刮得人脸皮一阵阵细跳。往车站外面走,多的是本地包了厚厚头帕的男人,打招呼问要不要搬行李。他们把小红帽掖在裤带上。

    亮才不戴头帕,戴一顶帽子像上了松紧带,把他的圆脑壳箍出了一道腰。

    “……铁路领导刚被抓,不晓得搞出么子缺德事,一锅端了嗬。要是领导换成我来当,我立马下道指示,绿皮车重新刷道新油漆,全给老子变成红彤彤,保证火车跑得像《新闻联播》,一分一秒都不拖。”

    虽然同属西南官话,岱城口音比佴城多了些平仄,尾音一例拖个老长,我总能从岱城人嘴里听出几分莫名的欢悦。

    我父亲说:“才狗子,现在你不打牌了嘛?你不到处敲敲打打了嘛?”

    “二姑爷,何必翻十多年前旧账嘛?年轻时候,男人家总要出去浮浪几年,手一紧,钱一逼,免不了要干出些丑事嗬。现在,上至锁龙坝,下至下坎岩,领导书记要找致富能手,脑壳一拍第一个想到的横竖是我才狗子,见天打电话,通知老子去开这会那会。现在,老子有话讲前头,没有大领导露面,老子索性也不参加。”

    “才狗,你好大哟!”我父亲喷笑着说,“一口一个老子,哪一级的领导才有本事搬动你?胡书记亲自来,够是不够?”

    “二姑爷,见什么人摆什么脸,在你面前我这辈子都是才狗子。”

    亮才早几年可不是省油的货,每次搭绿皮车来佴城,每回到我家都借钱,开口七八万,拿到七八百也不嫌少。后来我母亲到底被他借烦了,放话说,死活不能再借他一分。借他钱,就是害他人!那一次亮才又来,这边死活不给钱,亮才便耍赖不肯走,死活要搬我家一件东西。我母亲将他关在屋外,他竟在杂物间里翻出一台二十年前的老黑白电视机,硬是一个人扛回了岱城,卖了二十八块。黑白电视机早就摆坏,要将它修好,那价钱可以新买一台彩电。据说,那人从亮才手中买下这老电视,是当成一个怀旧摆件。把岱城翻一遍,可能也只有这人搜集怀旧摆件,居然让亮才撞上。他父亲易为经为此还表扬他:“要得嘛,老汉活到这把年纪,还没听说过哪只狗卖了压狗石,竟然赚得钱。”

    这几年不一样,亮才看样子真是发了。我去岱城之前和他通了电话,他问今年来几个人。我说:“怎么了?”他说:“人少我就用我婆娘的马6接你们,人多我开那台商务车。”

    他那商务车远看是别克款,走近一看,车标由两把火铳架一起构成。虽属山寨货,却不欠马力,在坡道上跑得欢劲十足。行到特别陡的路段,这车甚至想往上蹿跳。

    我父母都是岱城人,当年因革命工作需要调去佴城。父亲老家陡山岭,和母亲老家下坎岩只隔一条河。遥想当年,父母大人皆是少年男女,隔河相望,暗生情愫,也是一段青春美事。一晃眼,两人年事已高,又攒下几桩老病,这几年每逢清明挂坟,都是我带着妻儿赶到岱城。我要尽早给儿子灌输些传统教育,要不然,他长大后会以为清明这一节,和别的节一样,都是拿来Happy的。

    今年不一样,父亲一个房族兄弟打来电话,说一处罕有人去的坡头,年初烧荒砍火畲烧出一片坟茔,残断的碑石上依稀可看出,这一片是戴家的祖坟山。到底是哪辈祖宗,邀我父亲过去一同探究。这事搞得父亲好一阵兴奋,像得了祖灵召唤,不顾我们劝阻,拖着有病之身霸蛮要来。

    来之前,父亲叫我给亮才打电话,说他有车,一定用得着。父母晚婚晚育,生我时,两人年纪相加快够古稀之数。表哥亮才已是五十冒头的人了,大我一轮有多。

    在戴家祖坟山,碑石上漫漶的字迹,父亲和一帮叔伯逐一辨认,那架势犹如考释甲骨文。我父亲毕竟多喝几年墨水,他指着碑上现出的字辈解析:“仁彦其可望,世茂昌源深……起码十几辈的祖宗了,搞不好,张献忠屠蜀,湖广填四川的时候,老祖宗走到岱城,见这地方适合谋食,就不再往西去,住下来。同姓聚多了,就挑好这块祖宅地!”

    父亲四下张望,看看草丛中的残碑断碣,嘴皮子竟是有点哆嗦。同姓爷叔纷纷认同我父亲的考证结果,商量着广邀同宗兄弟,血亲族友,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将祖坟山重新修葺一番,明年再行大拜祭。

    亮才把我们先送到陡山岭,我们上山查看远祖们的碑石,之后又顺道去自家坟园祭拜上几辈亡人。亮才一直坐车里等,叫他先回去,他说反正没事,要用车叫我一声。三点过后,我和父亲从自家坟园走下坡,亮才迎了过来,冲身后一帮戴姓男丁大声地喊话:“我那边饭菜早弄好了。二姑爷,说好要跟我走的嗬。”其实没人跟他抢,戴家人中午已经聚一起吃饭喝酒,说了好多话。他们也知道,我和我爹还要去下坎岩,挂我娘那一头的祖坟。每年清明来岱城,我都要在陡山岭和下坎岩各烧十数刀纸,燃掉几百块钱的响鞭。

    过了河,迎面看得见的那个山头正是易家祖坟山,村子还在山谷更深的地方。亮才朝山头瞟去一眼,让车慢下来,提议说:“二姑爷,我车后头有响鞭有灯笼,有纸钱有苕酒,你看你看,也只欠了一碗刀头。时间还早,不如今天一道手脚把坟都挂了?明天带你们到罗家垭温泉泡他一天!”

    “才狗,挂坟是敬祖宗,必须礼事周备,你当是敷衍?”我父亲一辈子当老师,训人的口吻总能拿捏出几分威严。他又说:“明天,你换一身素净的衣服。五十多的人了,还好意思穿得这么花里胡哨,想上大街招惹嫩妹子?明天你们上山挂坟,我全程陪着。”

    “二姑爷,你说了算。”亮才歪着脸冲我一笑,心里定然说,你陪着?你分明是押着。

    快进村时,一个五十开外的男人正坐在路边一处陡岩坎上抽着旱烟发呆。只在这些偏僻村落,还找得见整日发呆的闲人。我觑了一眼,不认得,父亲大概也不认得,只要认得,他会冲那人打招呼。我父亲好多年没回岱城了。

    亮才一脚踩停了车,手做扩音筒搭在嘴边,冲那男人喊:“马壮,去年秋后收的新米,还存得多少?”

    那男人磕磕烟袋跳下坎岩,走到车旁回话:“仓里只存了谷子。但没得紧,易老板你要,我马上打成米给你送来。”

    “那要得,你赶紧去打米。马壮,你家的米煮成饭,硬是香得死人,馋得死狗。”亮才是下坎岩首富,讲话难免对人支使。他又说:“马壮你晓得,今年清明节气,我二姑爷来了,表弟来了,表弟媳妇来了,表弟那个崽崽,也就是我的盛彰表侄也来了,挤挤挨挨全家班嗬。我表弟戴占文你没听讲过?全国有名的作家,写小说经常在中央电视台发表,赵忠祥念头一段,倪萍妹子念下一段,接下来轮到毕福剑,毕福剑一搞气氛当然人欢马跳。你说,这么一搞,众星拱月,哪有不轰动的道理?你家里那些事,不妨跟我这表弟说说,他帮你写几笔,市里的领导都能看到,不敢不重视嗬。”

    “不麻烦,不敢麻烦!”那男人习惯性弯着腰,谦卑地笑着,又扯起嗓子问,“易老板,米要多少?二十斤够是不够?”

    “二十斤?你当是背进城里装袋卖?说是卖米,其实都是卖编织袋。你我两个不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事,搞一百斤,整整一百斤。”

    “没得问题,我打好米就挑你家去。你家那么多亲戚,老远过来,晚上就能吃到香喷喷的米饭。”

    亮才开着车继续往村里走,没话找话,问我们认得刚才那人不。我们当然认不得,我父亲说:“下坎岩姓易的,上些年纪我都认得,其他杂姓人家,我就顾不上那么多。”

    “认不得没关系,你们看不看得出来,这人有点呆?”不待回答,亮才又说,“也怪不得他,谁碰到他家那些事,不呆若木鸟才怪……呆若木鸡?木鸡木鸟差不多的嘛,占文,我哪能像你那样讲究?你用不着个个字抠我,搞得我有舌头不敢说话。你们晓得不,这个马壮,龙马壮,年纪比我大一两岁,活到五十几忽然多出一个爹。”

    我们一家都有些累,懒得回话,亮才的神情不管多么惊奇,也引发不了我们的兴趣。多个爹的破事,放在下坎岩很离奇,网上一搜铺天盖地。很多男人贴钱又贴米,搭工又搭料地把崽女养育多年,DNA一检查,竟发现自家崽女多了一个爹……亮才不上网,一上网稍微浏览一下就能晓得,不管世界多大,只要有人的地方就准有王八。

    亮才见我们没回应,忽然一脚踩死刹车,扭过头来,脸上挤满了难以置信的表情。看这架势,我们不关注,他就不罢休。他认真地说:“世界上的事多了,多出一个爹,我想也不是盘古开天头一回。问题是……你们晓得啵,马壮多出的这个爹,又是他妈的儿子。我讲这个‘他妈的’不带骂人嗬,事情原本这样,有这么个人,他既是马壮他爹,同时又是马壮亲娘覃四姨的儿子!”

    亮才停车的这会工夫,刚才那汉子已经拿着一把柴刀撵了上来。亮才要搭他一段路,他见车里面挤,手一攀,腰一弓,野猫子似的蹿到车顶上。他还大声说,没得事,坐上面又宽敞又自在。他用刀背敲敲顶棚,敲得呯呯响,示意亮才可以开车了。

    “……见了鬼了?辈分有些乱?我会帮你们算出来,但嘴皮子要费一些力气哟。现在没得力气说,吃了饭坐下来,慢慢跟你们摆。”

    我们脸上浮起诧异的神色,亮才这才松一口气。

    2

    菜还在锅里滋滋地响,亮才亲自下厨,一边炒一边隔着门问闻到香没有。

    老吕电话打了过来,问我在哪。我坦白,已经到了下坎岩。老吕便嗔怪地说,你这个人,怎么先不说?我去接你站也好嘛。我说不了不了,我家老表有车,一天都陪着我们,万事方便。我心想他大概讲讲客套。我有个熟人总这样:电话一打先问吃没吃饭,你要说刚吃他就遗憾地说正想请你;要是我说没吃,他准说他在另一个县。

    事实证明,我总犯以偏概全的毛病。老吕不是那种人。他马上就说:“还没吃饭?那好的,你先别吃,千万别吃,我叫个车接你。”

    “我都上桌了,肚皮也饿得响,改天吧。”

    “不行,来了岱城听我安排!”老吕不由分说,把电话挂了。

    下坎岩离县城不远,过不了多久,老吕带来一辆广本,他坐驾驶副座,跟司机指指戳戳直到车准确地停在我面前。下了车,他摆开姿势要与我热烈拥抱。以前他不这样,可能与时俱进养成了新的习惯。我自然予以配合,虽然心底怀疑我俩的关系不至于如此亲密。

    我心里是把他当成老师的。

    老吕吕望初,我认识他已经有些年头了。他以前是文化馆创作专干,《岱城文艺》主编。说是主编,其实他一人将这杂志里外包圆。县级文学杂志大都如此,只要有个热心好事者能从某领导手里不断搞到钱,杂志便一期一期苟延残喘。

    我还不认识他的时候,某天我接到陌生的电话。

    “……你好,是戴占文?哦,我找的就是你。我是吕望初,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我一直都关注你,呃,关注你很久了,从你一出道之时起,我就知道岱城这下又出人了嗬。”老吕的声音嘶哑,面对面讲话都像是在老远的地方喊你,这声音从电话里跋山涉水钻进我耳朵,我头皮乍一下就绷紧了。……我出道了?我是发表了几篇小说,但还远不够吃饭,只是以此为借口在家中蹭老。不过我身边的朋友都不知道我写小说(说出来怕他们笑话),这个岱城人竟然知道,我难免小有感动。

    耳畔,老吕的声音还在继续:“我马上着手编一期‘岱城青年实力作家作品联展’,你一定要给我一个稿,而且必须是首发。你认真办这个事,给我一个精品稿,我给你留头条。”

    我想问问稿费怎么算,他忽然咳起来,我便没问出口。事情说完,正要挂电话,他冷不丁挤出一句:“有稿费,不要担心嗬。”我吓一跳,忙说不担心不担心。

    老吕的声音弥漫着八十年代文学最繁盛时期的气息。他这人对文学的理解大概永远定格在那时,写几篇小说仿佛是天大的事。内部刊物基本没有稿费,有也聊胜于无,他竟然强调首发,我想这纯属罕见。晚上吃饭,我跟父亲讲到这事,话音不免有些调侃,父亲不爱听。他及时教导我:“我看老吕是个很好的同志,呆在岱城也把你的情况摸得清楚,这说明他的工作做得相当扎实。你才发表几篇文章?人家看得起你,不要不知好歹。”我赶紧表态,明天就开写,争取拎个头条回来,给你老人家当下酒菜。

    我写了个中篇给老吕,没上头条,放二条。他为此专门打电话过来,将我开导了半天,拿头条小说和我那篇作了仔细比较,一点一点指出差别所在。电话里,他多次强调头条作者和他非亲非故,素无往来。他仿佛认定,没上头条会对我造成毁灭性的打击。他稍一喘气,我便抢着说,无所谓,吕老师,我真的无所谓。我越解释,他就越发认定问题很严重,把话从头捋,再说上一遍。

    过不久,我收到一千块钱稿费。内刊发表过后,还可以在别的杂志发表,这一千块,我觉着像是白捡,马上去卤煮店给父亲切了几盘下酒菜。

    后面就有了交流。老吕了解到我每年会到岱城挂清,就叮嘱一定给他电话,到时碰头。于是,次年清明节,我们见了头一面。那天,老吕邀集在“岱城青年实力作家作品联展”专辑中发表作品的作者一起吃饭,说一直想搞这个聚会,遍点人头,就差我一个。我外来的是客,那天一桌人频繁敬我,我也喝得勤快。多喝了几杯,我竟找到了一种回家之感。在佴城,我可没有任何文友可资交流,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写。老吕喝多了就滔滔不绝,正说着,脸上忽然挂起歉疚之意,说在我这里发没稿费,只能请大家胡乱撮一顿。

    我已喝了几杯,张口接茬:“怎么没有稿费?内刊给一千,够意思了。”老吕当即傻眼。我这才意识到,这句话搞得他下不来台。后来他在电话中解释,别的作者好歹有单位落脚,他不操心,惟我没工作,他好歹挤一千块钱寄过来。

    那以后,我对他以老师相称,有稿子就塞,并说再寄稿费我就不敢投稿了,这钱你拿去聚一聚作者也好。除了给他稿,我不论在国内哪家杂志一有发表,过几天准接到老吕电话,听他评论一番。他瘦弱,常穿一身国防服,走在街上最易汇入人流消失不见。他的评论,我从没认真听过。他对小说的判断力,和我父亲没什么两样,强调教育意义,突出社会影响。我一个短篇里床戏若是上了两段,或者描写尺度较大,他皆表示担忧。“……你要想到,你这小说将来要让你儿子看!”我嘴上恭敬应着,心里噗哧一笑。我可不打算让儿子看这些玩意。

    但是,老吕打来电话,我倒乐意听。一听他略微沙哑的声音聊起文学,我心底总会得来一种异样的温暖。

    这天,老吕穿的是休闲西服,意外地贴身。他叫司机拖我到城里吃饭,之后去一家洗脚城,叫了妹子给我搓脚,我没有拒绝。换别人这也不算什么,老吕竟然请我洗脚,我当即有种不真实之感。妹子搓得我腿脚麻酥酥,睁眼一看,妹子长得还不错,一切都再真实不过。不洗不知道,世界真奇妙……看看躺在一旁闭目养神,任凭一个健硕妇女揉捏的老吕,我心底便腾起同流合污的快感。和老吕洗脚,马上被我列为年度重要事件之一。

    老吕忽然瞟来一眼,冲我说:“以前资金不够,稿费开不出来,亏欠了你们作者。现在资金比以前宽裕,但我已经不编杂志。年轻人里头,找不出个接班的。”

    “以前不是一大帮年轻人跟着你嘛。”

    “时代不同了,以前他们跟我跟得紧,现在要人接手杂志,个个推托,像是抓他们壮丁……噢对,小戴,你反正不上班,要不你过来搞杂志?你负责业务,钱由我去搞。”

    “不行不行,上有老下有小,千里迢迢……”

    “你看你看!我也是随便说说。呃,毕竟不是文学的年代了。”他噗哧一笑,脸上涂满怀旧的神色,“那时候我们浑身都是力气,拿根油条就米酒,也能聊文学,经常聊通宵。人人都谈写什么和怎么写,谈怎么走向世界……不说了不说了。”

    洗完脚,老吕仍然不放我,叫司机载我去县委新大楼。他在楼里搞了一间大办公室,门口处有块牌:“岱城县长寿文化研究保护中心”。我搞不清这个中心在县委里头占据什么样的地位,不难看出来,虽然还沾着“文化”两字,但不缺钱。从文化馆调进这个中心,老吕好比糠箩跳进米箩,过上了一支笔吃通街的生活,心情随时好得冒烟。

    推门进去,他说他是这里的副主任,主任由县委书记严介扬兼着。又说:“其实这个中心就由我搞。”

    我说已经看出来了,他开怀一笑。

    办公室里有四五个档案柜,大都空着;中心一张椭圆形大桌,桌上一溜马克杯,摆出随时开会讨论的架势。那司机泡好两杯红茶,老吕不让他闲着,嘱咐他去盐泉大酒店开一标间。我赶紧说明天还要上山挂坟。

    “那更要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再叫小何开车送你回去。”老吕依然不由分说。手里有了财权,人也透出麻利干练的劲头。我不由得苦笑,要他稍等,赶紧打电话给父亲及老婆禀明此事。父亲说朋友好不容易见见面,晚上聊久点也是应该,明天早点回,不碍事。老婆说:“你可不要……”我回:“放心,请我吃饭这老师好多年没和人聊文学,今天终于捉到我了。”

    这边还在打电话,那边那司机已经没影了。

    “当初把我从杂志那边调过来,我是不情愿的。我一直打算老死在岱城的文学事业上,把自己当成一块跳板,发现好苗子,就让他们踩着我的身体进城,搞工作,进编制,先解决生存问题再一心一意搞文学,搞精品。舍我一把老骨头,只要岱城能成为国内的文学重镇,也值……但我错了,我没有造就文学家,无心插柳造就了几个领导。”

    老吕把我留下来,摆开架势要跟我长篇大论,但开场却是一声叹息。这我也理解,这些年,老吕栽培出一拨一拨文学青年,前赴后继地辜负着他的期望。

    “调来这边,我却找到了真正想干的事。别看是文化研究保护,其实这对于岱城来说,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好事。以后岱城要想发展,我们研究的长寿文化就是核心所在。”他响亮地呷口茶,咂咂嘴,又说,“以前我是不爱请客吃饭,更不要说去洗脚按摩,现在不一样。你别以为我变了,一点都没有。我们这里要的就是脑力,要随时找状态。有时候灵感来了,突然冒出一个点子,可能就是长寿文化突破性的进展。”

    我喝喝茶,咂咂嘴,顺着老吕的思路,发现搞文化研究竟是高潮迭起、快感纷陈的美事。那些钻图书馆的老学究真是Out了。

    “我们的严书记严介扬,你有必要认识一下,岱城好不容易出来一个救世主,说是岱城的红太阳也不过分。”说到这人老吕肃然起敬,不难看出,是扯上了正题。我不由得把身子坐直。接下来他又扯起了经济。这次见面,老吕够让我意外的,他要扯经济,我也一个字一个字收进耳里。

    “小戴,现在到处都在提县域经济,估计你听着也耳熟。说白了,一个县就是一家公司,一个大单位,领导就是老板,县委书记就是一个县的大老板,他要负责搞钱。以前要形容一个好官,总是说两袖清风,爱民如子。现在,依我看两袖清风这提法要不得,老板都两袖清风,手下的人就只好去喝西北风。”

    我点点头表示认同,心想,非但两袖清风Out了,其实,爱民如子这提法也要不得。领导一朝职权在握,都急于建立爱民如子的胸怀。老百姓却永远搞不清楚,父母官到底把自己当成儿子,还是孙子。

    我听得认真,老吕就来劲,说着说着手也舞动开了。“我这么给你打比方:就算开家夫妻店,两人谋食,一不小心还要蚀掉老本,更别说一个县。一个县经济要搞好,牵扯几十万人,哪是容易事?岱城又不像你们佴城,有矿有白肋烟,还冒出几个名人以及大师,遍地是故居,可以开发旅游项目。岱城的情况你也晓得嗬,交通特别不便,通了火车才稍有起色。但土质差,是改变不了的,我们这盐碱地种出的西瓜,咬一口像舔着盐罐。岱城真正的土特产,岩盐能算上,但开采成本比晒盐高得多,价格却要拉平……我就想不明白,当年红军怎么不晓得跑到岱城打游击?要是来了,管他白狗子八重封锁都不缺盐,要在这里开辟根据地,革命说不定早成功了。红军开辟根据地,我们现在开辟红色旅游,也算有了条经济支柱嗬。”

    我依旧点头认同。老吕谈经济,确有新意。革命成不成功和缺不缺盐关系甚微,常人断然生发不出这般联想。如果岱城是革命老区,留有著名战役或者召开过转折性的会议,岱城出产的岩盐支援了革命事业,眼下就可当成保健品卖,吞服强身健体,含服滋阴壮阳,敷成膜美容养颜,泡了酒延年益寿……顺着老吕的说法,我也浮想联翩。虽然我出生在佴城,但这么多年,凡表格上有籍贯一栏,我都是填岱城。我也巴不得岱城变富变强,蒸蒸日上,父老乡亲都过上好日子。

    老吕又说:“所以你有必要认识一下严介扬。别的领导来我们穷县当书记,都是踩一下跳板,找好位置马上调。严介扬是本地人,上任就下了决心,为保证政策的稳定性,为造福岱城,他会尽一切努力留下不调离。要搞起这鬼地方的县域经济,着实难为了严介扬,说白了,就是无米之炊嘛。前些年,严介扬带着四大家的领导到处走访调研、采风学习,好不容易找出一条出路:把岱城搞成全国的长寿县。当然,眼下已经有几个长寿县了,但相对于全国两千多个县份,还是短缺,是紧俏货哟。远的不说,近的有广西威马、湖南广林和云南丛山。这些县份倒是找得出和岱城相同的因素,都穷,吃不起肉,瓜菜煮粥也只管得到半饱,人反而能活很大岁数。”

    “搞到长寿县又能怎么样?开发旅游?”

    “那你就看浅了,老弟,那些穷县,一旦搞成长寿县,经济就打翻身仗。农作物、土特产,甚至矿泉水都卖得比其他地方贵,销路还好。‘威马活泉’卖八块八,用化学仪器一分析,里面又没得么子稀有元素,喝进嘴里照样无油无盐,但就是敢卖这个价。这就是品牌作用嗬。再说,现在食品卫生是个大问题,包装盒上注明长寿县出品,顾客就多一份放心。长寿县是一块金字招牌,有了这招牌,地头物产都跟着升值。”老吕说起经济一套一套,俨然多年前跟我扯文学。

    我附和说:“你一说我就明白了。现在的人都只认品牌和名气,不服不行。就像香港明星来开演唱会,在台子上鬼喊鬼叫,黄腔板调,也不缺人看。换是本地土鳖,唱得再好,嗓门吊得再高,门票两块钱都没人买。”

    “嗯,就是这个意思。”

    “岱城长寿的人多么?”

    “当然多,要不然怎么想到搞长寿县?总是要有基础啊。”

    “那就赶紧申报,批下来不就行了?”

    “……哪有这么容易?任何工作,都必须循序渐进,切忌操之过急。虽然有基础,但要申报成功,还必须做大量工作,要不然,建这个中心配相的嗬?”

    我摆出恭敬之态,倒不是装的。老吕一把年纪还有造福乡民的情怀,着实令我肃然起敬。我聆听的态度使得老吕发了话瘾,烟屁股倒了两缸,茶水续成凉白开,仍在继续。他说我听,话题一直围绕着严介扬。老吕对严书记足够了解,几乎是从他出生之日天呈异象说起。二十年前,严介扬也是岱城一名文学青年,有一阵跟着老吕写小说。那年月,老吕走哪里也是前呼后拥。岱城文学青年跟着老吕搞文学,就像今天的人傍着老板一齐谋发财。

    “……但老严这人最识实务,写了几年,认识到自己不是这块料,就转道从政,终于搞到现在的成绩。虽然他不写了,但念旧,一直关心我们这帮人。前几年他刚有搞长寿县的想法,就把我叫去,听听我的意见。他这人最没有架子,当上书记,还认我是他老师。当然,能者为师,更多方面,他也是我的老师。”

    “你当时什么意见?”

    “那还用说?我当时一听,就很激动。他这人说得少做得多,既然叫我去讨论,肯定已经形成了一整套想法。我跟老严说,要是这事你能搞成,就是岱城最大的功臣,必将与史共册。”

    老吕说到这里,眼光忽然灼热,炙烤着我的脸皮。稍后他又说:“小戴,有没有兴趣给老严写一篇传记?眼下,岱城正配合长寿县的构想,大搞宣传,严书记也是宣传的重点。这个工作,一般人我还不放心,但你的笔力我摸得清……”

    “这太突然了,我还没写过传记,隔行如隔山。就像严书记的秘书,肯定是县里一支大笔,你可以叫他连夜赶发言稿,但不能逼他写小说。”

    “呃,你说得也对。不过,你还是仔细考虑一下,这个写好了,绝对顶你写几本小说。”

    老吕跟我灌输了一通长寿文化,突然想起什么来,便去文件柜里翻出一张纸要我看。纸头上,这中心的全称刷成红头,朱出墨入。我以为是份文件,但下面黑字分明又是一首诗。小标题是《长寿谣》。

    岐黄有术,长寿有谣。养生莫若寡欲,寡欲莫若无我。太上养神,其次养形,形神兼具,不仙也寿。养生以寡欲为本,自静其心延寿命,无求于人长精神,心中无事得天年。口中言少,心头事少,肚里食少,脑中欲少,体内渣少,有此五少,仙福来找。天下本无事,庸人常自扰。到日仙尘同寂,万念自然撇脱。

    下标作者:(明)陆涧。并注:陆涧,字谷幽,为岱城明代名医,悬壶济世,祛病保民,并自创《长寿谣》,造福乡邦,被后世尊为岱城长寿文化的始祖。以上材料引自《岱城县文化资料汇编(第三辑)》。

    他问我:“看了觉得怎么样?”

    “好!特别是这句‘体内渣少’,当头棒喝。我体内的渣也太多了。”我心想,这种文白夹杂的文字,放今天倒能蒙几个人,放明朝岂不成了顺口溜?忍了忍,还是问出来:“老师的手笔?”

    “呃……你小子是个明白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你给我说说,到时印出来被人看出破绽就不好了。”

    “陆谷幽,有这人么?”

    “怎么没有?你也不能什么都不信嘛。”老吕眉头一皱,又说,“《岱溪漫笔》记载有陆涧这人,不过,只是个草头医,擅长单方,一味药管一种病,治好了人留不住方,最后穷死的嗬。这人文化不高,有名无字,‘谷幽’是我给他加的。文化嘛,不能那么死板,该润色的地方不能省工夫。”

    我赶紧说刚才瞎说了一口,其实根本没瞧出任何破绽。“谷幽”扣“涧”,这字也取得好,天衣无缝。

    那天聊到很晚,老吕仍旧叫司机小何送我去酒店,他也陪着去。坐在车上,他又想到个事,嘱咐我:“传记的事你想明白回复我,眼下有个当紧的,首届长寿文化节年内就要举办。整个活动由我们中心策划,开幕的时候几个主要领导致辞,要有新意,不能作报告。我打算让他们每人念一篇文学味很浓的文字,语言最好是古文,文白夹杂也行,就像《长寿谣》那种写法。写好了,让书法家誊在宣纸上,裱成卷册,领导念完再设个仪式,将卷册在活动现场烧掉——整个活动,要有古代祭祀的味道……”

    “那就是祭辞?”

    “正确,就是祭辞,祭长寿始祖——我考虑,这个陆涧年代有些近,还不能算始祖,还要找一个久远的,盘古开天地、炎黄尧舜禹那时候的。”

    “《庄子》提到的彭祖行不行?他老人家活了八百岁……干脆,就用南极仙翁行不行?”

    “这些我当然想到了,先留着备用,要有更好的就换。这祭辞,你要帮我写一份,三四百字样子。没得问题嗬?”

    我已无法拒绝,便说:“行,给我搞一份样本,照葫芦画瓢应该可以。”

    “样本我先弄一份。到搞活动那天,县里主要领导各念一篇祭辞,祭辞反正要准备好几篇。”老吕又找我握了握手,大声说,“就这么定了。”

    3

    次日一早我回到下坎岩,亮才却去了城里。父亲告诉我,上山挂坟往后推一天,正好撞上清明节。另一个原因,是亮才两条崽都没回来。老二立本跑货运去了云南边境,一下子赶不回来,倒也情有可原。老大立松就在县城里开一爿烟酒店,天天要开张营业。亮才早几天就打电话,叫立松今天回来挂清,立松话讲明处,要老子补贴他门面关张一天的损失。亮才就在电话里骂:“你老婆死哪去了,她守一天不行啊?”立松也是有难处,他说店面不敢让老婆独守,要不然,准会少几件东西,且都是又贵又俏的货。打电话那天,亮才跟立松说:“你舅公你表叔千里迢迢都赶过来挂坟,你开了屁大个店就不要祖宗了?立本不来你也不来?立本叫你哥哥你也叫他哥哥?……我不管这么多,挂坟那天我一定要见到你人!”

    他把话撂在那里,以为立松不敢不回家,没想这天太阳高挂,立松仍没出现。亮才再一打电话,立松有本事一直躲在服务区之外。

    “真是儿大不中留,拿老子当成债主躲。”亮才一时兜不住脸面,就和我父亲约定,挂坟索性推一天,要挂就挂他一回正清。

    往后推了一天,亮才有时间去到城里揪立松回来。

    这次来岱城,时间安排倒是充裕,父亲打算呆十天左右。有个不能明讲的原因:亮才父亲,也就是我的舅舅易为经春节刚过发了一次脑溢血,人虽然救了回来,但此后瘫在椅子上再也站不直。眼看时日无多,父亲这次来,也是见大舅哥最后一面,作个道别。

    我家和舅舅家虽然离得远,关系却走得近。早些年舅舅家日子过得紧巴,我父母少不了搭钱搭物帮衬他家。亮才转眼二十啷当岁,身坯子好大一坨脑袋却不想事,经常过来打秋风。父母没能力多打发,起初也从不让他空手而归。舅舅家境渐渐活络,腿脚也还利索,时常坐绿皮车来佴城探望我家,道谢,并骂亮才不是东西。我爷爷奶奶在世的最后几年,父亲不能过去守着,舅舅经常去到陡山岭,前后照应,代为敬孝。有一年,我父母突然闹起离婚,动静搞得很大,看架势真心过不下去了。舅舅闻讯急匆匆赶来,临事却不偏袒哪一方,夹中间不断周旋、调停,前后忙乎个把月,才把这事平息下来。事后,父母醒过神来,骂自个荒唐,对易为经多了一层感激。

    到下午三点多,亮才开着山寨商务车赶回来,立松却没有捉到。“这小杂种,敢跟我唱空城计,店子留给女人把守。”亮才吐吐舌头,从车里拽出几瓶酒,红白都有。他说他也不能空走一趟,到立松的店子里拿了几瓶白酒。“不拿他几瓶酒,他不晓得心疼,不晓得老子的话不听不行。”红酒倒是他去年放在立松店子上寄卖的,快半年了也没卖脱。

    “……酒有得喝,话有得讲,今天晚上把我这瓶拉菲喝了。这种酒可以作为餐后酒,不一定非要在吃饭时候喝,吃完饭促进消化也是可以。据说这种酒比茅台造假更凶,起码也是百里挑一。我这瓶酒是真的,就废掉了九十九瓶假的。再说,我这瓶肯定是真的,王老板有事求着我。他敢给我假酒,我就帮他假忙,看是哪个不划算。”

    吃了晚饭,亮才将桌子清空,按说应该摆茶,他却把红酒启开端上桌。岱城男人吃了晚饭,有摆龙门阵的习惯。女人孩子进屋休息,男人留下来扯一阵寡话。

    亮才将整瓶酒倒入一只锥形瓶,晃几下,酒色时而鲜艳,转瞬又黯淡。他又说:“现在还不能喝。这酒在法国装入瓶子,塞上木塞,冷库里一放,就进入冬眠状态。现在要把它搞醒,没得半小时它还醒不过来。日他的,从法国到我们岱城太远了,谁跑那么远都晕,何况酒这东西,本来就是晕药。”

    我听得一惊一乍,说:“亮才老表,你这话搞得我都不敢喝了。你把酒夸得有了一条命,我喝它简直就是喝血。”

    “你看,文化人到底不一样!”亮才喜欢见缝插针地夸人,又说,“你讲到了点子上,老外在教堂做礼拜时喝红酒,就说是喝耶稣老汉的血。老弟,我正好要你参谋一下,我是信基督呢,还是供佛祖?我心里一直搞不清白,这种事比挑女人麻烦多了。两个女人都看得上眼,倒还好办,屋里屋外各养一个就行……”

    亮才老婆不在,说起女人嘴不把门。易为经坐旁边咳喘一声,瞪他几眼。易为经知道亮才一张油嘴喜欢乱煽,坐旁边起监督作用,一有不中听的就咳嗽示警。

    “只是瞎说说,跟我本人没得关系。我和我老婆见了面就烦,隔开了就想,早成了亲人,在外面没得花花事。”亮才赶紧解释,又扭过脸来跟我说,“占文,信仰这事你要帮我当好参谋,乱来不得嘛。我想两边都信,但又不行。要是两边各插一腿,我死了后,耶稣老爹如来老汉各扯我一只手,把我从脑门劈到屁股缝……虽然半扇身子上天堂,半扇去了极乐世界,我却不是个整人,哪能爽快嘛。”

    看着亮才要笑不笑的样子,我就知道他其实什么都不信,所以几年工夫就发了财。他的发家门路,就是到附近的山上,特别是洞子里敲长得好的石头,玲珑石、钟乳石、岱江石、崆峒石……他说有些多孔多窍、长相好的钟乳,用铁锈染一染,简直就是红珊瑚。当初,他爹易为经骂他,屠夫杀猪还要本钱,你与山上石洞无瓜无葛,无冤无仇,何事要掏人家心肺肝胆?当心被雷劈哟!亮才就回话,掏心肝也要抢先手,晚几年,想掏也掏不着。那么点事就被雷劈,可见雷公心眼不好。要劈的人太多,雷公天天累得手脚抽筋。

    红酒终于“醒”了,我爹喝一口就陷入沉思,想搞清楚到底什么味。亮才眯起眼睛咂一小口,一脸享受状。易为经歪着脸,只能拿眼睛看。亮才说:“我爹一辈子做好事,老天爷发他一面奖状,是脑溢血!”易为经眼睛又是一鼓,亮才闭了嘴,捏着细脚伶仃的杯子再舔一口,依然享受。

    龙门阵一摆几个小时,什么事都摆得上桌。说了一圈话,亮才又问我昨天进城是见什么样的朋友。我一提老吕,他说听起来耳熟,却没了下文。我再一提长寿文化研究保护中心,亮才的眼睛又亮了。他说:“是的嗬,昨天我就想摆一摆龙马壮家里的事,跟县里长寿政策有关系,你不说,我忘到后脑壳去了。”亮才喝红酒也像喝白酒,脸皮习惯性挤得稀巴烂,接下又巴咂着嘴。看样子,我提这个醒,又够亮才滔滔不绝好一阵了。

    “……严介扬你应该听说了嗬。”

    我点点头,倒想听听亮才怎么看待严书记。亮才到处跑,听来的消息肯定也不少。

    “要说马壮家的事,归根结蒂是要扯到严介扬。有什么办法?一个县委书记,父母官,在岱城这地界扯什么事总有他。他是本地人,看着岱城穷心里就不舒服,想把经济搞起来,这样的人我佩服。他是从基层搞起,驻村干部、副乡长、乡长这么一路搞上来,岱城什么情况他了解得透,肯定也是想了无数套方案,都否掉,最后才搞起长寿县。说白了,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你觉得这事情搞不好?”

    “我哪看得出那么长远的事?说实话,当初我一听到风声,脑袋还热。这事情只要有眉目,我抢着把罐头厂包下来。我让生产线开足马力做马口铁罐子,里面什么都不用装,封好口直接摆超市里面卖。我卖‘长寿空气’,买的人总不能说罐里没空气吧?罐子在岱城造,谁敢说这不是长寿空气?”

    我琢磨了一下,觉着亮才并不能自圆其说。我指出:“只要在岱城就能沾上‘长寿’两个字?岱城出产的地沟油,是不是叫长寿地沟油?岱城农药厂造的敌敌畏,是不是也叫长寿敌敌畏?”

    “呃,你也是个专门找麻烦的家伙,看到你就看到我年轻时候。”亮才呲牙一乐,又说,“要是这个不行,我就往罐里充氧气。我卖‘长寿氧’,总是可以嘛。”

    “这个倒可以,没了氧气就没了命,氧气是长寿的必要条件。”

    “严书记敢想敢干,既然定下了目标,就会下硬功夫朝这目标去抓。但长寿县哪是这么容易?这不像小学生争创卫生优秀班级,把地面扫三遍拖三遍准保评得上。想搞成长寿县,其实是有国际通行的硬指标,百岁老人必须达到万分之六。”

    “有这标准?”我的理解,倒真是和评卫生优秀班级差不多。我以前就听说岱城人长寿,要是在地区评比一下,岱城力拔头筹不是难事,长寿县岂不就实至名归?没想这也有国际标准——在我看来,所谓国际,最大的能耐无非就是订立各种标准。但还别说,一旦定下国际标准,好多事情就难做手脚了。

    “那是当然,要只在国内评一评,有严书记这么大的决心,岱城大概老早就搞得长寿县的称号了。偏偏这也有国际标准,开不得玩笑。必须是百岁老人,要达到总人数万分之六,九十九岁都不能拉来凑数。万分之六,听着好像没多少,但你真的要算,吓死个人。我们岱城统共四十三万人,想评长寿县,硬是要拽出……二百五十八个百岁老人,哪有这么容易?”

    不算不知道,掐指一算真不少。我说:“真是不容易,二百五十八个百岁老人坐成一坪,保准比陕西兵马俑还要壮观。”

    “岂止是壮观,二百五十八个百岁人合计就是两万五千八百岁,前后接起来,排前面的可以看见盘古开天地,夹在中间的也能看见大禹治水。”亮才讲得兴奋,一只脚踩在椅子上,膝头托起下巴。又说:“山中易见千年树,世上难寻百岁人,贤文上的字字句句,可不是瞎说嗬。一直就听人说岱城长寿的人多,但我活这么多年,没见身边哪个真活上一百岁。但这难不住我们严书记。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好比西门庆上潘金莲,多生的婆娘上环,那是非上不可。领导,总是要有一些魄力,一些手段不是?要不然,我们这种地方哪捞得到政绩?占文,你和姑爷坐火车过来的,一路上肯定看见西红柿之县、诗词之县、竹雕之乡、漂流之都,都不是白来,都是做足工夫从人家手上抢到的。你想想,西门庆故里都要抢,何况这些光明正大的头衔。”

    我倒真没想到,火车上一路看见那些标牌,只当是本地人自以为是的证据。

    我父亲也说:“长寿县很难搞啊,两百多上百岁老人,不是想有就有。可能岱城千把年都出不了这么多。”

    “呶,二姑爷,这事要让你这老实人办,肯定寸步难行。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为了搞成长寿县,严书记不惜下血本,上手第一步,就是组建工作队,下到乡里村里,挑出一帮老汉老奶奶改档案,调年龄,七十八十,全改成九十五岁到九十九岁。……为什么不直接改一百岁?占文,你到底是个秀才,没得政治头脑。严书记比你棋高几着,晓得长寿县可不能一夜工夫冒出来,为申报长寿县制订了五年计划。现在将年龄改在九十五以上,五年后这些人纷纷活上了一百岁。”

    我父亲又说:“说改就改?档案可不是拿来擦屁股的哟。”

    “二姑爷这下说到点子上了。改老人家的年龄,恰好有个便利条件。新中国才多少年?七十多的老汉,统统都在民国落生,出生记录基本查不到。现在改了档案,谁想去查,就成了一桩桩无头悬案。”

    “但有子有孙,子孙的年龄总是有档案可查吧?按着情理一推,老人家的年龄也差不到哪去啊。再说,老人家年龄一改,大了十几二十岁,他们答应?”父亲理科脑袋,年纪虽大却运转正常,亮才要在他面前懵事算是找错了门。

    “档案的事我稍后还会说到,不急。二姑爷,你可不要担心老汉老奶奶们不配合工作。女人爱装嫩,老人家乐意添几岁,那是添福添寿,现在配合县里面的工作,他们有觉悟——即使没觉悟,也不拒绝拿好处嗬。年龄改到九十以上,领一份高龄补贴,上一百岁,那了不得,领一份工资,活一天就当一天国家干部。”

    我说:“这倒是好事,活上一百就变成国家干部,这政策能鼓励子女好好赡养老人,养到年纪家里就多一棵摇钱树。”

    “你这脑壳千万莫做生意,只想着赚,却不晓得算成本。把老人盘上一百岁,要多少本钱?上了一百岁,还能当几年国家干部?”亮才又嗤笑我一回,接着说,“改年龄既有好处,分配最要讲公平。要是搞得不公平,哪一个该得不得窝了心,成天想着上访,万一访成了,严书记全盘棋都要臭掉。你们晓得,下坎岩这地方高寿的人不多,据说是水质问题,又有人说地底下有放射性矿物,炼出来可以造原子弹,炼不出来就成了祸害。按人口摊,下坎岩也有个指标。指标下来,分给哪个头上按说不是难事,把年龄排一排,谁年长谁拿。下坎岩活上八十的老汉只有曾老秋,但他早几年就风瘫了,一年到头趴在床上,秒秒钟等着升天。县里来人改档案变年龄,也不是不要成本。曾老秋一看就是赔本买卖,不可能再活五年。指标给他,不就肉包子打狗了?”

    我暗忖,培养长寿老人也要扯到成本核算,偌大一个岱城,岂不成了现代化养殖场?

    “不要笑嘛,这可是岱城头号大事。曾老秋不行,下坎岩数下来就轮着我爹,指标说要分下来那时他七十七,现在快七十九。但是,你们应该晓得,我爹死脑筋,不肯配合工作,给钱也不答应。他还跟找上门的民政干部摆明了讲,你们骗人我不兜出去,但这种也莫找到我头上,我易为经一辈子清白……”

    我大舅偏着脑壳,晓得亮才这时候在说他,眼底登时有了些活泛。亮才指了指他爹脸上的神色,又说:“我家日子还好过得去,要不然,上面发钱谁不领?人不贪钱鬼不收,他得了脑溢血恢复得好,医生说简直是奇迹。我倒是天天见证奇迹,现在我爹天天跟我抢台看电视剧,我喜欢看抗日,他偏要看婆婆整儿媳。”

    亮才讲到他爹照样嘴损,其实是孝心蛮重的一个人,边讲话边帮他爹擦斜口水。他还夸:“真是个好爹,怕我讲得口干唇裂,我讲话他费口水。”

    父亲脸皮皱一皱,倒也没说什么。孝不孝顺,在行不在言,乡下泥腿子更是这样,糙嘴汉子疼爹疼娘。我父亲当然也明白这些道理。

    “……我爹不要长寿指标,往下就数到龙马壮他娘覃四姨。覃四姨七十六岁,上山打猪草,下河摸螺蛳,样样在行,再活十来年不是问题。县里把这个指标划拨到她头上,那是穿钉鞋走旱路,稳中求稳。干部找覃四姨还有龙马壮,讲起这个事,他家当然愿意配合工作。龙马壮就会种香稻米,但他家统共几丘冷浸田,累到死也发不起家。县里发的高龄补贴,在我眼里不算钱,放在他家能派上大用场。民政干部刚来我们村,见到覃四姨时还嫌她年轻,身手太灵活。覃四姨主动跟干部说,别看她还能嚼猪脚筋,其实几颗牙齿都松动了,哪天牙齿掉脱,保证不镶不补,嘴皮一旦起皱,一下子就老去二十岁。这个指标基本落实,给覃四姨,还拿来表格帮她填,她一家人这才踏实。龙马壮路上碰见了我,一脸感激,抢着发我纸烟,问我要不要香米,好像这个指标是我发给他家的。”

    “那个覃四姨,现在每月到手多少钱?”

    “哪这么容易?”亮才苦笑一下,又说,“要想领到这笔钱,手续相当麻烦,好多单位都要给覃四姨填表,前后忙了一年多,据说钱就要发下来了,覃四姨却一下子病倒,抬到城里医院住了几天院,又被医院退回家里。龙马壮成天拉起脸,就因为他娘的事。”

    说到这里,易为经又是一阵猛咳。亮才不晓得哪句话又惹了老爹,奇怪地瞥一眼。他爹好一阵没有喘过气,不停地咳。亮才赶紧给他爹捶背,忽然想到原因,并跟我说:“这回不是发警报,是真咳,真咳哟。”亮才给他爹捶了一通,手法娴熟,他爹慢慢就缓和下去。亮才手不停歇,脑袋努力向我这边探。“……想起来了,剧透,严重剧透!”亮才肯定不知道剧透是“剧情透露”的意思,当成“爆料”用。“我爹年轻的时候喜欢过覃四姨,覃四姨比我妈漂亮十倍不止,那时候,村里后生个个都喜欢。我爹想娶覃四姨,后来事情黄了,我爹带着一肚皮怨气跟我娘成了亲,勉勉强强生下我,搞得我也一副糙脾性不是?现在覃四姨病倒在床,我爹一心想去看她,我不敢啊。你想,一村的人都晓得他俩有过交往,现在都七老八十了,我爹还进到人家屋里探一眼,惹来闲话,覃四姨岂不死得更快?”

    易为经咳嗽声又紧凑了起来,亮才这才闭了嘴。

    我父亲顺势说:“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上山挂坟,都早点休息。”

    4

    易家的祖坟也是埋在一起。每一姓都有祖坟山,埋得集中,方便后辈们挂坟不必兜来转去绕几座山。祖辈替后世想周全了,也好后世子孙来得勤快。

    父亲、亮才、我还带着盛彰到了地方,坟头上的皮树长得旺势。皮树是灌木,最爱生在坟头,生长极快,枝条还虬结得紧,每年挂坟都要砍斫一次。这天到了坟头,易家别的兄弟都还没来。亮才鼻腔里哼一声说:“以前我们易家清明节来挂坟,都是乌泱乌泱一大堆人,但这几年我手里有了些钱,那些兄弟叔侄看得眼馋,把坟头先留给我一人打理。我打理完了,他们再过来烧一刀纸放一挂响鞭,就算交了差事。”

    父亲说:“祖宗拎得清,专门保佑你一个人。”

    “立松都不来哩。以后我死了,怎么得了?还不如一把火烧了,骨灰摆家里。但也不行……”亮才皱着眉头,发挥着想象,“要是拿我这把老灰去肥田,我也是没有办法。”

    我说:“骨灰肥田,亮才哥你彻底融进自然,也算最好的归宿。”

    “呃,你那张寡嘴嘛,挫骨扬灰被你一讲,都成了好事。”亮才站起身子把皮带紧了紧,吆喝我一齐开工。

    坟茔就像一头头乱发。我父亲在后面监工,我俩挥刀不紧不慢砍上一阵,只给两三座坟头剃出了轮廓,照这么搞,不知要搞到哪时。现在想借助火力也不行,村口、山脚到处立起了禁火牌,失火烧山牢底坐穿。盛彰不知好歹,见我们砍树还当是游戏,跟我要了柴刀,冲一棵树蔸一顿猛砍,还没砍断,自己虎口震麻了。

    “好玩不?”

    “不好玩。”小家伙嘟噜着嘴。

    “那行,一边玩去。”

    这时,亮才手搭荫棚四下里打望一圈,龙马壮就跳进视野。他蹴在对面坡头抽烟。亮才跟我们说:“马壮遇到烦心事总这样。”

    “人躺在床上了,钱又领不到,谁沾上这事谁烦。”

    “你不了解马壮,钱肯定也想拿到手,他心里更疼他娘。我猜,他肯定是后悔,当初就不该接受长寿指标。”

    “那倒是,长寿人人都想,但一旦成了别人给的指标,说不定就是一块心病。”

    “你总是有古怪的说法,有空你也开导开导马壮。”

    亮才请示了我父亲,说要找个帮手。我父亲点了头,亮才便将手做成喇叭状,冲龙马壮招呼,要他过来搭把手。龙马壮走近了,亮才说:“我现在很少下地,砍一会柴浑身痛,更不要说我这表弟。你把这几座坟都打理一下,给你五十。”

    龙马壮紧张地说:“哪要这么多,你随便给点就好。”

    “就这个数!”亮才在龙马壮肩头拊一掌。

    龙马壮从我身边擦过去,转瞬便挥刀干起活来。他那刀,刃口磨得锋快,一抬手就让人看出来,是一辈子没离开土地和庄稼的汉子才具有的架势,干活比我和亮才加起来还快。

    我和亮才各自又打理一个坟头,腰就直不起,挨着我父亲坐下。父亲骂我们两个废物。我一个劲喝水,老远看着龙马壮舒展地挥舞柴刀。盛彰好动,什么都当是好玩,马壮砍下的柴枝他就抱成一堆一堆。

    闲下来,亮才又说起马壮家的事。“……你们也晓得,政府部门办事情,没有不拖沓的。网上刚看到一个事,有两口子办准生证,户籍在老家,做生意在省城,两边计生干部拿他们踢皮球。两边来回跑八年,好不容易拿到证,年轻媳妇搞成了高龄产妇,九死一生得了个小孩。可能是心里面窝火,这两口子给孩子取个名,索性就叫‘抗战’。”

    “亮才哥,你也上网?”

    “看不起人嗬!不上网不行了,会变成聋子瞎子。我现在也偷菜,我老婆却喜欢玩《植物大战僵尸》。一玩,她就不晓得自己好大岁数……”

    “你不也一把年纪了么?忘记自己岁数是好事。你说的,龙马壮多出个爹,却又是覃四姨的儿子,到底怎么回事?”我忽然想起亮才前天提到的事,就把话题纠过来。要不然,亮才讲话顺嘴跑,不消多久又跑不见影了。

    “呃对,我们不扯闲篇,言归正传嗬。覃四姨得了长寿指标,要在档案里改年龄,这种事本来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但要想拿到上面发的补贴,一大堆手续,一样都不能少,圆乎乎的公章,一颗都不能缺。那一段时间,政府、民政、公安户籍……呃,还有妇联也来了人,帮覃四姨填表格,填完了覃四姨只管按个手印。妇联到底搞些么子事?反正全来了,态度还蛮好,帮覃四姨搞钱,就像是帮他们自己搞钱。覃四姨自己跟人讲,按手印这事日怪得很,只按一个有点像杨白劳,按多了,倒有点像领导。覃四姨蛮配合工作,要她按几个就按几个,就等着补贴像自来水一样,哗哗地往自家流。有一天我在村口碰见一个城里干部,开口喊我一声大哥,是要问路。用不着他多问,我手往马壮家一指,他就明白了。”

    我插一句:“除了以前收农税和计生,怕是很难看到这么多干部进村。”

    “那是当然,前一阵,我们村里来的生脸都是覃四姨的客。城里干部跟覃四姨交代,这种事不要外传,越少人晓得越好。但在下坎岩,这么多生脸去到他们家,哪还瞒得住嘛。覃四姨和马壮都不是多话的人,摊上钱的事嘴就上了箍,但马壮大儿媳叫小珍,她嘴巴皮松。有的后生就以为小珍裤带子也松,有一说一,小珍也就是嘴巴皮松……谍战片你们也看得多吧?现在想不看都不行,随便调台,全是谍战片。我这么说你就明白了,小珍就像是打进马壮家的特务,马壮家好比国民党,全村人好比共产党,他家哪还有什么事情瞒得下?”一扯到这话题,亮才免不了又说开了。谍战和婆媳关系,是电视里当仁不让的主菜。

    那边,龙马壮干活肯下力气。虽是清明,这天天上挂着一片浑浊的太阳,气温不高,但空气很闷。马壮干活出了汗,脱掉衣衫赤膊上阵。他一身紫膛肉,虽算不得强健,看上去却毫无多余成分,每一寸皮肉都随挥刀的动作而张弛,均匀地发力。他一躬身钻进草窠,极易与周边事物融为一体,只见草与灌木摇动,不见他人影。

    亮才不紧不慢地把话题收了回来,继续往下讲。

    覃四姨毕竟七十几的人,要装成九十几的模样,也是天大的不易。她身板几好,洗衣择菜,耧松毛打猪草,甚至下河摸螺捞虾,成天歇不下来。前几年,村里一帮妇女鼓捣出一支鼓乐队,到处接生意,婚丧嫁娶都是财路。覃四姨本来就爱凑热闹,也想去,马壮拽着娘死活不让走。他说我的娘哎,你一把年纪,帮个忙,不要把自己搞得太活跃嘛。马壮也有难处,这些年,村里人时常劝他,你屋老娘纵是看着年轻,到底七十多的人了,莫让她累趴下来。多有几个人劝,倒像是马壮虐待他娘。马壮跟亮才讲起这事,也是满肚子委屈。他说:“我哪能不晓得嘛?我娘要是在山上摔一跤,在河里踩虚了脚,药钱一花,我种一两年稻都是白干。但她自己有手有脚,还是我娘,我又不好打副链子把她锁起来嗬。”

    填了一堆表格,城里干部还交代覃四姨,既然改了年龄,你就要配合工作,随时提醒自己,你九十多岁的人了,多休养,少干活。龙马壮好说歹说,覃四姨听不进耳朵,城里干部交代的纪律她不敢不听。村里人总也有怪话讲,以前怪马壮虐待他娘,最近覃四姨经常呆在家里不出门,人们又说,覃四姨拿到长寿指标,倒像是坐月子一样。小珍口快,别人晓得是怎么回事,又说,怪不得哟,都要领工资了,有本事闲下来,哪个还肯累着自个?还有人说,覃四姨这是要当干部。这个干部当得潇洒,一当上就退休,什么都不用干,多活一天就多领一天的工资。还建议马壮一家把覃四姨重点保护起来。其实,覃四姨忙活一辈子的人,要不是配合领导的工作,真的歇下来,反而浑身不自在。

    这种事在下坎岩传得快,好长一段日子里,都是村里头条新闻,好事者见天播报最新进展。快死的曾老秋也晓得覃四姨要按月领工资了。当初,城里干部没挑曾老秋改年龄,就没人告诉他这回事。这老汉卧床好几年,现在晓得覃四姨顶替了他,竟然回光返照,拄根拐拽下地就走,老远看见覃四姨,朝她瞪眼,嘴里咿里唔噜诅咒着,浊绿的痰一口一口往地上啐。覃四姨怕见着曾老秋,更少出门。曾老秋本是随时要去死的人,知道县里面下拨长寿指标,竟然认定自个还有好多年活头。要是能走远路,曾老秋肯定变成上访户;要是能打电话,他也会到处拨号反映情况,捅给报社曝光也不一定。幸好,给他一部手机,他也认不全十个数目字。他看见年轻人打手机,就说真是怪事,听收音机光用耳朵嫌不够,嘴巴皮弹得日快。

    覃四姨逼着自己闲下来,顶多也就是小不自在,更大的麻烦,不在这里。亮才说:“你们想,覃四姨一下子变成了九十五岁,马壮才五十冒头,他俩之间什么关系?农村人生孩子生得早,马壮又无兄弟姐妹,和他娘差四五十岁还说是母子,要人肯信。城里干部也意识到这一点,改档案这事最要兜得圆,留下这么大漏洞,以后被上面验收干部一眼看穿如何得了,如何对得起严书记一番苦心?要是给龙马壮也改年龄,牵扯下去就太多了嗬——他家锁金锁财两儿子也要改,孙子也要改,像是扯落花生,一把扯起一窝。”

    城里下来的干部给覃四姨改档案也不是头一回,有的是经验。他们和马壮打商量,你的年龄不好改,不如改改辈分。马壮问怎么个改法?干部就说,把你妈改成你奶奶,你看怎么样?

    “有这种事?”我父亲教书育人一辈子,自己倒是被改造得比较单纯,不太肯信。

    “二姑爷,这事我还编得出来?我又不像占文靠编故事骗……吃饭哟。亲娘变成奶奶,这种事哪个愿意干?马壮当然也不干,城里干部和村干部就拿出耐心,轮流做他工作,磨他几天,马壮也只好答应。那些干部经历的事多,一张张好嘴能劝得刺头主动结扎,马壮这种老实货能招架几回合?”

    覃四姨已经配合工作半年多,这当口自然骑虎难下。虽然覃四姨和龙马壮答应继续配合,新的问题又冒了出来,既然覃四姨变成马壮的奶奶,那么他爹龙久保怎么安置?干部说龙久保身份可以不变,照样是马壮他爹。马壮和覃四姨死活不答应。这么一搞,覃四姨的男人变成她崽,死后两个不能埋成夫妻坟。干部脑袋毕竟转得快,既然龙久保动不得,就随着覃四姨变成马壮的爷爷。

    “在马壮和覃四姨之间,他们活生生编出一个人来,取个大名龙行云。这么一来,龙行云既是马壮的爹,又是覃四姨的崽。干部也说,这虽然不是好办法,毕竟差中选优,暂时解决了问题,兜得圆档案里的记录。”

    听到这里我明白了,绕这一大圈,无非是堵覃四姨增加了二十岁的窟窿。一个谎话说出来,就要由一百个谎话去圆,这事情倒是充分体现了。只是,花这么大的代价,岱城有关领导做没做过成本核算?

    “马壮一家又答应下来?”

    “事情到这份上,覃四姨哪还脱得了身?”

    龙马壮一家人点了头,就有城里干部给龙行云编撰生平事迹,生于哪年,是干什么的,死在哪年,怎么个死法,要马壮一家都记熟,以后有人问起,应对起来也好没有口误。他们编这个龙行云是一九六〇年自然灾害时候饿死的,这么一编倒也稳当,那几年死的人多,档案最不好查。

    “干部反复交代这事情不要往外头说,马壮和覃四姨肯定都是一张苦脸。这样的事,就是鼓励他们讲,也讲不出口嗬。但小珍嘴巴子用防撬锁都锁不住,到处跟人讲。她还剧透,那几个干部在编了龙行云生平事迹后,要马壮一家人背熟,过几天抽查,答不对还要挨批评哟……但我不是从小珍嘴里听来的,是喝酒时候听坎下三疤子讲出来的。”

    龙马壮把坟头草树粗粗剃了一遍,亮才吆喝龙马壮歇一歇,抽支烟喝口水,那边闷闷地飘来两个字:不用。

    亮才又说:“那天是王村家里办好事,我和三疤子还有马壮坐一桌。三疤子酒稍微喝多了一点,当着面问马壮,马壮,听说你娘现在变成了你奶奶,有没有这事?马壮懒得回答,三疤子还不肯完,又说,久保叔也不是你爹了,变成了你爷爷。你有个新爹叫龙行云,有没有这事?马壮是个直人,不讲假话,又不晓得怎么回答,憋得一脸血。旁边的人踩了三疤子几脚,疼得他弯起腰杆揉脚,才肯闭嘴。接下去马壮喝得不行了,一张丝瓜脸挤出哭相,忽然说了一句,怎么偏要编我爹一九六〇年死的?我就是那年生的人,这么一编……我都是快当爷爷的人了,忽然又变成遗腹子,真不晓得哪辈子造的孽哟。王村赶紧劝他,要么子紧嘛。要是上面肯给我娘发工资,我也揪着我娘叫奶奶,要么子紧嘛。马壮,你这是碰到好事,阳面上亏,阴里头赚嗬,我还摊不上这么好的机会。王村这样讲,是想宽马壮的心,马壮脸色更不好看。一桌人倒是笑翻了,我也笑,笑完心里却难受。你们说,这算哪回事嘛?以前万恶的旧社会,能把人变成鬼;现在新社会了,也是厉害,能把儿子变成……”

    亮才说到这,底气不足,抬眼看了看我父亲。他爹易为经不在,我父亲对他也有监督权,话照样乱讲不得。我父亲没吭声,一张老脸不严自威,亮才赶紧把舌头一转:“现在新社会毕竟大不一样,能把老娘变成亲奶奶!”亮才硬生生把舌头扭了过来,意思却没变,不禁自鸣得意,朝我挤了挤眉眼。

    我父亲问:“他们家费了天大的神,上面也不好意思不发钱吧?”

    “人的事情真说不清楚。覃四姨正在等钱发下来,忽然发了一场冷热病。按说也不是大病,但一直好不过来。她一直呆在乡下干农活,清静惯了。最近这一年,要想得到上面拨下来那笔工资,覃四姨遭遇的事情比她大半辈子还多,哪能吃得消嗬。”

    龙马壮纵是手脚利索,打理这一片坟地也用去两个小时。看他弄得差不多了,我们三人走过去备酒烧纸。亮才别出心裁,把昨天没喝完的红酒揣了过来。“老人家年年喝狠酒,今年也要与时俱进,换换口味。”他将红酒倒进瓷碗,地上洒了一圈,又倒一碗给龙马壮,说你辛苦半天了,喝碗红酒补补血。龙马壮抿了一口,脸呈酸涩反应。亮才就笑着说:“马壮,你真是没有福气。这拉菲是外国货,贵得吓死人,抿一口就抵你半挑香米,给你喝倒像是灌你药。”

    龙马壮就说:“是的嗬,易老板你晓得的,我哪来的福气?”

    亮才掏出一张绿钱递给龙马壮,又问一句:“四姨的病好些了么?”

    “还是那样子,她那也不是病,只是……”龙马壮苦着脸,要表达一个意思,对他来说不比砍一担柴容易。又说:“我娘整个人突然就虚弱了……”

    “呃,你是说,一改年龄,四姨就真像到了九十多岁?”亮才将龙马壮的意思加以归纳。

    “就是这个意思!”龙马壮认为亮才讲得准确,眼睛还倏忽亮了一下。

    5

    一到晚饭点,老吕又打电话请我吃饭。我忙说吃了,今天上山忙整天,累得腿软脚细,上了床都怕欠一把力气才睡得着。老吕也不坚持,说改天聚。电话里他又强调:“祭文的事,你早点给我拿一稿。严书记听了我的想法万分赞同,急着看到文章。”

    “你还没给我样本。再说,既然是祭文,总要找好由头,你要定下一个始祖人物。要不然,满口说辞不晓得往哪个身上套。”

    “这个当然,始祖人物我刚刚想好。跟你说,他既不是陆涧,也不是彭祖和南极仙翁。陆涧太年轻,彭祖和仙翁太虚飘,再说全国人民都知道,硬要拉来当岱城人,别地方人也会骂我们抓壮丁。我现在找的这个人,岱城一直都有传说。我今晚就搞出一个样本,连同岱城一些资料一起发给你。”

    挂了电话,亮才照样关心,问什么人打的,谈的什么事情。他虽然当老板会赚钱,管闲事的毛病却已被多年摆龙门阵造就了。面对着他,我也不嫌烦,一五一十讲给他听。回到下坎岩,时间慢了下来,人可以从容地说话。讲完这事,我还征求他意见。他总是征求我的意见,我要找机会还他。

    “亮才哥,长寿指标的事把覃四姨搞成这样,我就后悔答应老吕写这篇祭文。你看,我写是不写?”

    “要写,这个要写。严书记这一套想法绝对是要造福岱城,具体操作下来,难免有意外,就像养狗看家,哪能担保狗不咬人嗬?但我们要学会看大方向,不能一叶知秋不见泰山。”

    “你怎么就爱新编成语?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都差不多,你明白我意思就行。”此时亮才脸上又现出兴奋神色,冲我说,“不但要写,凭你的本事,还要写得最好,你那老吕写到九十分,你就写到九十五,老吕能打九十五,你一定要打满一百分,盖住他!严书记是个爱才之人,一看你文章写得好,说不定会摆一桌酒席召见你。到时候,搭帮老弟的本事,我也好亲眼见见严书记,见见父母官。”

    我笑着说:“那要得,到时候你一定要守纪律,不能追着领导讨签字,也不能霸王硬上弓,赚人家合影。”

    “这个当然,你说了算嘛。”

    次日老吕就将资料发到我邮箱,亮才从楼上翻出笔记本,借别家无线路由器发散的信号接收。第一个文件是老吕写的祭文样本,四字一句:

    时维仲秋,岁在丁亥。岱城寿乡,日丽天朗,凡吾乡民,同着盛装。长寿溯源,祖德流芳,今日为祭,乐声悠长。宾朋亲友,八方来贺,敬备珍馐,三牲大享。香花满山,嘉果盈树,物华天宝,世代灵光。感念高恩,恭祭盐祖,感念厚馈,齐声颂扬。

    其辞曰:

    自古岱城,灵秀不凡。鸿蒙初开,蚕丛拓疆,伏波遗泽,汉道苍苍。龙翔凤翥,山高水长,岱江环伺,四时恒昌。盐祖遗泽,仙福得享,陆涧悬壶,长寿有方……

    第二个文件名为《盐叟与盐泉的传说》,说是传说,我估计并非整理,而是老吕临时创作的。他前半辈子苦苦追求文学,总也找不到创作快感,现在搞起经济工作,灵感反倒时时迸发,涉笔成文。

    古时,岱城石羊哨一带,早春时节庄稼刚起新苗,总在夜间被怪物啃吃。非但糟蹋殆尽,凡怪物啃吃过的土地,日后皆成盐碱土壤,复种稼苗,长势颓败,地产衰微。多年遭遇此害,石羊哨一带住民只得背井离乡,图谋另迁他处。但乡民世居于此,毕竟故土难离。

    苗家某后生决意查明真相,守土复耕,造福乡民。某晚,后生守着自家田地,双目如炬,不敢丝毫分心。至深夜,有一壮如牛犊的山羊在地里啃吃阳春。后生心知此羊绝非凡物,不敢引弓射箭,打算追其踪迹,顺藤摸瓜查找其主。后生心道,既能豢养此物,其主自然能耐非凡,不定能恢复土质,重生地力,乡民也好安居故土。

    吃饱的山羊将后生领至一处大宅院前,突然失去踪影。后生围了院墙找了一圈,也没见到山羊。正待翻墙进入宅院寻找,却见一位皓首老人笑眯眯地看着他:“既然贵客来访,何妨正门进入?”

    后生见老人面目慈祥,便与他从容说明来由。

    “有这等事?容我向家父母禀告。”老人延请后生步入客堂,香茶伺候,并转身进入后堂。稍后,老人引一位老者来到客堂,并称此为家父,有何要求不妨明言。后生见老者虽已皓首,却面若童颜,心下暗喜,将事由再次禀明,并称:“老爷爷仙面不凡,定能应我小小心愿,退盐复壤,重开地力,也容得我乡亲父老安居此地。”

    皓首老者听后言道:“此事解决倒是不难,但上有高堂,容不得我妄自主张。你稍安勿躁,容我向家父禀明。”

    皓首老者转入后堂,后生便问刚才引他入院的老人:“老人家今年高寿?”

    “虚度两甲。”

    后生惊诧良久合不拢嘴。皓首老者再次出现,对后生说:“家严有事不能脱身,烦请贵客移步相见。”

    后生随两位老人转过几道回廊,来到一处灯火通明的学堂,有朗朗书声传入耳中。大堂里,几十位老人捧卷诵读,一位须发皆白、长眉垂肩的老翁将戒尺一拍啪,诵读声顿止。长眉老翁命大堂中一老人走至身前,肃立。那老人恭敬地摊开手掌,任由长眉老翁以戒尺惩咎,重拍数下,不敢皱眉。惩毕,长眉老翁面朝后生言道:“贵客不必惊慌,敝人无方,此子今早来此读书,懒闩羊舍,以致恶畜脱逃,扰了贵方清净,万望海涵。”

    后生见此情景,哪还吭得出声?

    长眉老翁又道:“不知贵客可曾开列赔偿细目?”后生道:“只求复壤如初,保我乡民朝暮之食。”长眉老翁道:“只赔不惩,如何守得家规?不如这样,恶畜留它不得,即日化作盐泉,留与乡民受用。”受惩老者马上跪谢师恩。

    “这盐泉有何妙用?”后生好奇,多一句嘴。

    “短命由酸,长寿在碱,丰年有谷,旱年得盐。”长眉老翁留下此话,又言授业事重,不敢稍留。后生依旧由引入的老人带出大院。后生问那老人,刚才那长眉老翁和受惩老人是谁。老人谦恭答道:“是家曾祖和祖父。”后生骇然而归,天色已晓。同村人争相见告,田地中盐碱顿消,肥沃如初,且村旁多出两股盐泉,一泉稍咸可饮,一泉重咸且热,虽不能饮,洗浴之后浑身恙病立消。后生惊异不已,但未将晚上所遇奇事与人声张。

    来年天旱,水道干涸,平时食用之盐船运不入,而石羊哨的盐泉干涸为岩盐,取之不竭,行销四乡。后生念及长眉老翁留下的四句谶语,方知所言非虚,设坛叩拜,尊长眉老翁为盐叟,嘱子孙后世感念勿忘。

    稍后不久,老吕又将电话打来,问我看了资料没有。我当然说看了,他又问我对那篇盐叟的传说有何感想。这一问就露了底,传说必定出自老吕之手。但我看到的就是兜得圆的一个传说,莫非里面藏着深意?

    “呃,看不出来?看样子只有让严书记自己去琢磨。”老吕的腔调,显然是有遗憾。既然我悟性不够,他只好亲自点拨:“呶,搞长寿县的事主要就是严书记操劳,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我这个传说也是套着他来。你再仔细想想:盐叟惩戒恶羊……听出来了么?”

    “盐叟惩戒恶羊——严介扬。你这是索隐笔法,甄士隐,贾雨村,元迎叹惜嘛!”我忽然想起来老吕当年请我们一帮文青吃饭,席上大谈《红楼梦》,对里面的谐音隐语赞不绝口,仿佛这便是文学看得见摸得着的神髓。我却突然联想到一则手机段子:某暴发户兴建庄园,用水泥糊了一池荷花荷叶,荷叶上再爬几只塑料螃蟹,谐音“和谐”。

    “你听出来就好。要知道,为长寿县的事,我也算鞠躬尽瘁,当然,不敢比严书记万一。”老吕语重心长地指示,“小戴,你也要理解我的苦心,帮帮老吕,帮帮老吕!”

    我赶紧说我马上就干活,马上!

    晚上亮才又在堂屋摆龙门阵,我到楼上找间空房独自呆着,把老吕发来的资料统统看一遍,对岱城地理人文、风景名胜、民间工艺和农副特产都有了大概的了解。农副特产部分,老吕特意圈定了几项:赤羊肉、斑笋、厚朴酒、苗家涤布,七女峰圣母岩景区、高崖古镌刻景区、碧寨林场……要我务必在祭文里提到。如今,岱城长寿文化研究保护中心有了授牌的权力,商家掏钱,老吕便将某品牌定为“指定产品”,或将某景区定为“重点推介景点”。

    土地爷到底是神,这块牌子,在岱城蛮有市场。现在把品牌名写进祭文,县里主要领导就会在祭祀大典上诵读、推广,有电视台现场直播。哪天长寿县申报成功,这块牌子可就不是现在这几个小钱拿得下。

    那天搞到半夜,我捏巴捏巴凑出四百多字,题为《岱城寿乡祖灵祭辞》:

    流年频更迭,岁次入丁亥,仲秋丰五谷,大祭启神光。岱城手足万众,今日同换盛装,祭我祖灵,颂我寿乡。

    其辞曰:

    派水得调三汊流,平川以绘四时景。先民初开鸿蒙壤,后世常拓阡陌径。岱州秋祭思祖灵,盛日长歌宴群宾。盐叟之为祖灵,宰三牲以献,烹五谷为享。遗生民寿泽,承万世颂扬。

    一身蓝缕开荆棘,万程筚路继祖德。岱溪漫笔入史册,盐叟传说引碑碣。寿愿何求南极翁,吾乡吾民福自开。岱城之为寿乡,得四时恒产,惠八方贵客。倚此时富庶,续千秋乐业。

    秋祭诸礼具,盐叟大神享。盐叟赠仙泉,陆涧施岐黄。神人同眷顾,保我寿年长。山川藏峻险,水土蕴灵光。七女分罗列,圣母独担当。鬼斧出胜景,神恩馈吾乡。高崖遗古镌,碧寨有林莽。守业天责重,申遗途路长。赤羊凝脂肥,斑笋遍野香。先贤耕作苦,贻我稻粟仓。情聚厚朴酒,艺承涤布坊。民间有奇瑰,由我颂辉煌。千秋荫故土,万载佑岱江。今我寿乡人,念兹不能忘。

    山环水绕,福聚此壤。祖灵先贤,德泽家邦。幸甚至哉,福德永享。

    写完初稿,正修字,亮才钻进来给我送夜宵,并说要看看我写的文章。我把笔记本一推让他看,等着他指着某字问我什么意思。他睃两眼就撅了拇指大声说好。又问:“稿子你怎么送给老吕?”

    “电子邮件传过去不就完了?”

    “不行不行,文章写得再好,随手一送,别人就不觉得好。”

    我听他话里有话,问他该怎么送。

    “这个你不要操心,今天写文章损了神,明天好好睡。文章我拿去打印,打印得像一份大文件才行,亲手帮你送给那个老吕。”

    我嘴上说就按你说的办,心里暗自一乐,倒要看看,亮才能玩出什么花招?

    6

    次日,亮才静悄悄地去,静悄悄地回来,进门见了我吱一声,送了。亮才不多说,我也不多问,但一眼看出他心里藏着事。他眼仁子睨着我时,狡黠地忽闪一下。但他此时不说,肯定自有道理,我乐意拭目以待。

    接下来几天父亲陪着舅舅易为经,舅舅偏头坐在椅子上,两人也不能畅快叙聊,未免枯燥。亮才忽然忙起来,没空陪同,把他老婆的银灰色马6扔给我开。他将我拉到一边说:“你带两个老家伙到处散散心嘛。我爹时日不多,好多旧地方都想看一眼嗬。二姑爷呢也难得歇几天,他也是打岱城出去的,陪我爹一起走走看看,好事。”

    说来惭愧,我应付了驾考拿到一张僵尸驾照,但平时基本没开车。两个老人倒是想追踪年轻时候的足迹,走一走,感叹一番,但他们年轻的足迹,大都散落在一些村镇。那天我开车半天,把舅舅一边脸晃得有了面瘫迹象。

    “总算活着回来。”父亲冲我说,“你还是别在马路上开车了。以后哪家飞机场倒闭,你就到那里面开开。”

    我说:“你不说我也晓得。”

    此后还是要亮才出马,他也尽量抽时间开车,老人指哪去哪。那几天,两老心情难得地愉悦着,几十年未见的老熟人,也时而撞面。熟人拽去家里吃饭,亮才就从后备箱掏两瓶好酒拎进去,也不亏礼。父亲感叹那么多熟人原来都来在,就欠走动,一走动,他们就像红薯一样接二连三地刨出土。舅舅当然明白父亲这次来是给他送行,但喜悦越来越频繁地挂在脸上,看似要瘫的那半边脸慢慢又浮起了光泽。

    那天,亮才上午有事耽搁,捱到中午才得空出车。我和父亲先行上车,就等亮才把他爹扶进来。亮才一人上车,也不等,脚一踩就搞得车子往前蹿。

    “你爹还没上车。”我父亲提醒。

    “我哪不晓得嘛,今天有正经事,就我们几个去。”

    他开车径直奔向盐泉大酒店,说是有人请客。我看亮才脸上隐隐闪现诡计得逞的表情,就怀疑今年的事和那篇祭文以及老吕有关。果然,走到“麻姑献寿”厅,老吕已经守在门边,满脸堆笑,摆出一一握手的架势。我当然夹在中间,彼此介绍。老吕冲我父亲说:“久闻大名,今天终于得见你老嗬。你生了条好崽。”

    “哪里哪里!”父亲毕竟受用,抛给我一片暖色的余光。父亲理科脑袋,一辈子教书育人,培养了不少栋梁之才,但因为我的存在,父亲像遭受一票否决,自认为在教育这一块彻底失败。

    老吕还拉了他们中心另两位领导,坐下来有六个人,老吕叫服务员再留两桌,而且是主席位。稍后进来两人,前者半秃,跟在后面那人索性溜光头皮。来头肯定不小,老吕三人唰一下整齐站立,半秃那人赶紧说:“吕老师,自家人,别搞这么严肃嗬。”

    “这就是严介扬严书记!”

    “这位就是戴占文戴老师?”严介扬朝我伸来右手,我马上还以右手,亮才及时踢我一脚,我的左手便伸出去加码。接下来,我父亲和亮才因循成例,两只手捉着严书记一只手,握得好不亲热。

    饭一吃开,前半截当然是老吕将我介绍一番,接着汇报近期工作。严书记夸老吕挖掘“盐叟”为岱城寿祖,文化味重,地方特色也很浓郁;又顺嘴把我写的那篇祭文夸了一番,还背出其中几句。旁的人一齐鼓掌,老吕趁机又说,书记过目成诵的本事二十年前就领教了,没想现在越加厉害。

    “哪里,人过半百,脑袋打铁。我有自知之明,哪还比得上年轻时候?”严书记摸了摸半秃脑袋。于是,又有人夸严书记随时保持高度清醒,简直有碍与民同乐。

    我瞥了身边亮才一眼,他还了一个得意的眉眼。我不知道那天送稿子,他和老吕支吾了什么,反正这是他的强项。眼下,做生意赚钱,人群里进退裕如地搞关系,一步一步达到目的,只算基本功。我又下意识瞅了瞅亮才衣裤兜,都瘪着,但仍不放心。现在的照相机越造越小,仿佛要拿偷拍功能附送买家,等会他喝得兴起,随手一掏掏出相机,索要合影,我也不能大惊小怪。

    又想,一县父母官有义务与民同乐,不好意思学明星耍大牌。严书记肯定早就习惯了,我又何苦操这么多心?

    我父亲喝起酒来,也比前几日在撞着的老熟人家里尽兴,捉着严书记连碰几下。接着,父亲冲亮才说:“相机带来了么?我和书记合个影。”亮才早有准备,手一晃,就多出一只苹果手机。严书记非常配合,离位站到窗前最适宜拍照的地方。我头皮一紧,父亲一枚手指已杵了过来,点名要我过去。我俩一左一右挟着严书记。严书记应付完此事,坐回正席。

    父亲兴致仍高,又说:“机会难得,我和吕老师也要照一个嘛。”

    老吕当然极力配合,照相那一刹,老哥俩各自半张脸还往一块贴。

    所有人都是谙熟此道的样子,凑张脸照个相谁也不亏,但气氛转瞬就变得更为热烈。我也看出来,老吕将严书记看成手头一份宝贵资源,为工作和别的需要,吃饭也能搬书记出来助阵。严书记之所以来,又足以说明和“长寿”有关的事情,正是近期的工作重点。

    “如果计划不变,等到今年秋天第一次长寿节祭祖,由我本人念你写的这篇祭文。到时候,欢迎你作为特邀嘉宾,再来我们岱城。”严书记还在我肩上和蔼地拍一把,“老吕那里正需要你这号人才,要是他手下多有几个文字、材料好手加入进来,我们这长寿县的名头,指日可待嘛。”

    “书记抬爱。现在有了网络这东西,远近不是距离。有事吕老师吩咐,我在那边照办就是。”

    “嗯,走到哪里,都不要忘记家乡。”

    有人递过一支烟,严书记将烟夹在指间,不抽,只拿鼻头深深地闻。他说他戒了,嘴皮弹这几个字,嘴角拉出刚毅的纹路。别人敬酒,他啜出欢实的响声。我被老吕安排坐在他身边,看那小酒盅,却不见酒线下去多少。亮才不会放过结交朋友的机会,找桌上几张生脸一一碰杯,时而贴脸耳语,个个都自来熟。

    书记酒量不大,再说当天的酒桌除了心腹就是远客,气氛算是轻松,添了几杯后,他脸上也有些酡色。聊起长寿县的事,我不免陈词滥调,都是从老吕那里现买现卖。书记听得嫌烦,忽然示意我贴耳过去。我一靠近,他就说:“哪有他们说的那么玄乎,我也是鸭子上架下不来台,硬着头皮往下走……”

    亮才找人耳语,不会引发任何响动,但严书记跟我搞出这番亲密动作,在座诸人目光全都聚过来了。书记自我调节能力极强,马上坐直身体,脸上酡色一下子都消去不少。他冲老吕说:“你那个碑的事,搞得怎么样了?”

    “是这样。”老吕从包里拿出文件袋走过来,光头便知趣地让出位子。老吕正待开口,瞥了我一眼,又说:“难得戴作家今天也在,不如让他也听一听,看有什么好建议。”

    严书记从善如流地点点头。

    “你晓不晓得岱城立碑的规矩?”老吕再一开口,脸就对着我。

    我隐约记得父亲提到过,岱城的风俗,人一死,对葬礼的事看得极重,特别是立碑,不能半点含糊,无碑为坟,是草草下葬,有碑为墓,是礼事周备。印象中也是这样,一到岱城,坟山上碑石林立,几乎看不见无碑孤耸的坟茔。这次戴家祖坟山重现天日,得益于岱城重立碑的风气,由此可见,岱城重葬之风其来有自。具体怎么由来,也没多问,既然老吕有闲心跟我讲,我便摆出聆听的样子。

    “……据说岱城几百年前还是荒山老林,湖广填四川时候,很多人老远走到这里走不动了,扎个茅棚开荒种地,活了下来。因为都是外来户,心里没根没底,怕死后有亲人来寻,找不到下落,就格外看重立碑,把名字刻在碑石上,死的时候心里多一点安稳嘛。但活人不好给自己打碑,这事情要留给后辈去干。人一死,儿子孙子肯不肯出钱立碑,这事也完全没得把握嗬。祖辈人立下一套规矩:七七立碑孝德流芳,头清(人死后头一个清明节)立碑孝道得满,周年立碑孝心不晚,周年了还不立碑,那是孝节不保。一旦形成风俗,岱城人不管家里再穷,指缝里抠牙缝里攒,也要周年内立起碑,要不然背上这骂名,人前就抬不起脑壳……为什么最迟也要在周年内立碑?祖上也有说法,说是周年不立碑,这碑就永远立不起来了嗬。”

    我点头呼应,心想,事情无非这样,所谓风俗,许多都是祖辈给后世戴的紧箍咒。要说周年不立碑,碑就立不起来,我赞同。在读书人里头也有相应的说法:买来的书必须在一年内读完,要不然,那书就只能是架上的摆设。看来,千差万别的事物,总有相通的道理。

    “据我研究,岱城立碑的规矩,恰是岱城长寿文化的一项核心内容,多年传承下来重葬之风,是给老人吃下一枚定心丸。心里安稳了,寿年自然就长。文化之精华,一定要发扬,请示了书记,现在我们正在做这事……”老吕抽出一张图让我看,上面是电脑绘制的石碑图形。老吕冲我压低声说:“当然,你知道嗬,对外我们就说,岱城一直有这规矩,可不是新弄出来的——亡人年过九十,立石碑一米九,碑顶打寿桃状;年过一百高寿而死,立碑两米以上,碑顶雕出南极仙翁。年过一百,再多一岁,长寿碑相应增高十公分……”

    亮才插话说:“谁能活到一百零三岁死,石碑立得和姚明一样高了嗬。”

    严书记也来了兴致:“那是当然,谁有本事高寿,我们就让小巨人替他守墓。”

    我看着图片上一块块碑,觉得这想法是好,但下面很多老人的年龄都是虚报的,到时立碑,虚龄岂不成了实岁?老吕热情地给我讲解碑上各个细部,一脸投入。不难看出,长寿碑的创意,应是他得意之作。

    又想,老吕只是搞文化研究,改年龄的事,他未必知道。严书记用人有方,要让老吕的热情持续高涨,很多事情可能连他也瞒。

    书记日理万机,一顿饭不能拖久。出了酒店亮才坚持要开车,我提醒他酒喝多了,他大手一挥:“我在岱城这么多年,交警能找我麻烦?放心好了,在我眼里,红灯就是绿灯!”

    于是硬着头皮坐进去,亮才开得倒还蛮稳当,一边开着,嘴还停不下:“刚才严书记和你说的什么……就是凑着耳朵那一下。”

    “没说什么……就说搞长寿县这事,可能也不顺,他是鸭子上架下来不了。”

    “那是当然。严书记是本地人,和我一样,从小就听说我们岱城长寿的人多。等他当了书记,找不到别的办法,就想拿长寿做文章。但这个思路定下来,着手去搞,才晓得长寿也有一套国标。不通过国标审核,你霸蛮要说你是长寿县,别人也拦不住,但只能自家关着门吹大牛,别人不信。要想名正言顺,硬是要过国标这一关。”

    “看不出来,你刚才打听了蛮多事情。”

    “哪是刚才打听?这种事又瞒不住,岱城多的是人知道。但既然是好事,也没人去戳穿。谁戳穿,谁就是岱城的汉奸。”

    我和父亲胆战心惊地随着山路颠簸,好在亮才路熟,没出什么问题。

    他忽然又问:“立块碑原来也是文化,文化到底是个么子东西?听他们说,流传得久,有了年头,这东西就叫作文化……占文,你算文化人,跟我说说,这讲法靠不靠得住?”

    我一时也解释不清。岱城领导们要搞的文化,应该是眼下到处都在抓的旅游文化,这和我的理解肯定不一样。文化这个概念现在已经整体跑偏了,不知哪个领导的天才脑壳,将文化劈成物质和非物质两半。在我看来物质文化是不成立的概念,文化的“化”,本身具有非物质的属性;既然如此,非物质文化也就成了画蛇添足的表义。但我把这些想法讲给亮才听,他一定会说头晕。于是我就套用鲁迅爷爷的腔调说:“是这样,地上原本没有文化,搞的人多了,大家都说这是文化,当然就是文化。”

    “你们文化人,讲起话来都这么绕来绕去,难得痛快。”

    “你怎么突然对这破事感兴趣?”

    “现在好不容易认识老吕这帮人,他们有权授牌,但要是和长寿文化相关的产品。人脉资源既然是现成的,我总不能浪费嗬。我也要找准一种文化产品,搭帮这块牌,发发长寿财。”

    7

    那年十月,易为经又发一回脑溢血,这回他自己都不想再扛,挤出最后一把力气,留下遗言是“莫抢救我”,很快死掉。

    亮才电话打来,我父亲正犯老病,我便一个人去。按岱城习俗,死者摆足七天方才入土,时间竟有些充裕,我等到卧铺票才坐火车。舅舅死后第三天我赶到岱城,仍是亮才接的站,见面时他扬起笑脸,但明显看得出来,前两天他没少哭,以致脸纹里有冲刷的痕迹,像雨季时秃山上那些罅隙。他说:“你来得好,前两天来我都没力气开车接你,到今天才不想哭。”

    守灵时日漫长,灵堂早变成娱乐场所,我去时,亮才家人似乎已适应了易为经的离去。他的年龄也挨着八十,寿年圆满。遗像怕是十年前拍的,照片上,他的脸颊还有红润之色。这里的老人都早早准备好遗像,怕最后那阵时日怎么照都没有个好仪容。

    丧事仿佛是个聚会,死者也要拿出好脸迎客。

    我陪亮才一家聊一阵,之后在灵堂里转一转,入耳皆是摸将弃子的声响。龙马壮也夹在人堆里,他不上桌打牌,蹴在柴堆上像只老猫,看得格外专注。别的看客都忍不住支招,反正厕所麻将,输赢不过一两块,看客透露底牌,也没人在意。龙马壮却一声不吭。我盯他一会,发现他眼仁子丝毫不转,虽然面对牌桌看得认真,却不是在看牌。

    “你也来了!”我走过去同他打招呼。

    “呃,作家……”龙马壮跳下柴堆,还不适应握手,表情唰地就变了尴尬。于是我改为敬烟。我想和他扯几句白,他紧张地像要接受审问,倒是让我不晓得怎么搞才好。我说:“光看没意思,找个位置也打几把。”

    “不会。”

    “真不会?”

    “真不会,认子都认不全。看人家打起来热闹。”

    他没有同我聊天的意思。夜晚很长,枯坐受罪,我四处游走,见有牌客离席就去接上。麻将一打,熬夜变得轻松。不远处,丧堂歌一阵紧过一阵唱起来。我刚对这喧闹稍有适应,突然有一个嗓门很大,堪称铁肺的女人唱起了流行歌曲。但她毫无乐感,每一处转音、每一处拖长都处理得万分别扭。我时不时扭头看看那女人,其体形壮硕如塔,臂肌发达,以至双手不能自然下垂,呈略微弯曲状,像健美运动员摆Pose。同桌牌客早已安之若素,只有我头一次经历这种巨大噪声的洗礼,捱了一会,心率提速脑袋发昏,连连放出响炮。臭子摔了出去,自己才顿觉诡异。别几个人当我是扶贫办下来的,哪肯轻易错过机会,当即提出加大彩头,放五摸十。

    第五日放羊吃草。由道士指引,亮才牵一头黑山羊走在后面,我也跟着去。把羊牵到下葬的地点,中间定一根桩,羊绳限制在一米五长,用不了多少时间,羊就会用它的牙齿打理出一片直径三米的暗黄土皮。土皮露出来后,再请人依着这个圆挖坑。这种黑山羊属淘汰产品,吃草时会拔掉草根,破坏植被,作为祭羊还养着一些。现在它吃得欢实,其实也是最后的晚餐,我舅下葬那天,就用这头羊款待道士班和抬棺的八大金刚。

    黑羊不紧不慢地啃吃草皮,亮才走过来给我发烟。他又指了指不远处一座新坟,告诉我:“马壮他娘就埋在那里。”

    “覃四姨死了?”

    “差不多两个月了有。”亮才甩出倒装句式,又说,“马壮最近一直发呆,就为这事。这种事情,你也知道,没有地方喊冤。”

    “高龄补贴领到了不?”

    “一分钱还没入账,他娘就死了。死了,当然就更没有。马壮是老实人,这事要落在我头上,肯定变成上访户,县里面不好好处理,我就到处揭他们老底……马壮就是太老实,只晓得成天发呆。”

    “几个人能和你比嘛!”

    亮才一笑,见黑羊拉了几粒粪蛋子,赶紧蹿过去一脚一粒踢出老远,再用草叶擦了擦鞋尖。“占文,只跟你说呵。”亮才走近我,又说,“我看,我屋老家伙这下走得这么快,也是和覃四姨脱不了关系,她先走一脚,我爹后脚跟上,也就用不着挂念了嗬。我爹对覃四姨倒真是有心,换在你们叫什么?爱情,还是暗恋?反正都差不多。从他们身上,我算晓得了……”

    他卖个关子,忽然又不吭声。我偏不说,亮才反正是个憋不住的。

    “谁要把另一个人一辈子放在心上,说难也不难,就是要把自己困住,一辈子呆在村子里不去外面乱跑,没见世面。现在见了世面的人太多,没见世面的人反而变得值钱。我爹为么子这把年纪还惦着覃四姨?他没出过村子,在他心里,覃四姨永远都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亮才以为自己讲出了爱情的真谛,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亮才喜欢从寡淡的生活中总结出各样道理,说得多了,就像掏一万块钱摸彩票,总要中个十块八块。他说出这条,我倒听得入耳。所谓爱情,就他妈应该是关起门来欣赏惟一的风景。

    “我这些年有了钱,我爹随时跟我打商量,要我尽量帮着龙马壮。我晓得他的意思,覃四姨的崽,他看着都亲。龙马壮是个硬气人,不肯凭空拿人好处。我帮他一把,他就要还我一些,钱面上还不了,就找着机会帮我做事。搞来搞去,我和他在一起,还真像是兄弟……”说到这里,激起了亮才的记性,又说,“对的,前一阵马壮来找我,说是想出去打工。他一把年纪,从来没出去过,现在又想出去打工赚钱,肯定有难处不好说。”

    黑羊啃出了三分之一的地皮,享受地站在那里,眼睛看向我俩,像是听得懂人话。亮才赏赐一块飞石,不准它磨羊工。亮才又说:“我想帮他,也联系了广东的几个老板朋友,人家场面大,加个把人不是问题,但是马壮自个出不了远门,不会搭车,不懂问路,看不明白公交站牌。人家老板也不可能开车来接他……”

    “那你不可以开车送他去?”

    “哪有这种事?他去打工,我开着车送他,一送几千里远,等他不干了又去接他回?帮忙可以,但我也不是他私人秘书。”亮才像是被我戗了,找理由跟我解释,脸都有点红。

    我赶紧说那是当然,干这种事,又没地方报销油钱。

    “……最简单的办法,是有人带着他出去,和他一个地方干活,多照应他一点。但村里那些打工的后生,谁喜欢摊上这么个累赘?……占文,你那边有没有相应的事情给他做?”

    “我爬格子写字,不需要找人帮一手。再说,赚来的钱太少,也不够分他。”

    “存心的嗬?你熟人圈子里,有哪个做生意的老板差人手?你算是帮我一把,走的时候带着马壮,明年过年……不,清明节的时候你反正要过来,又正好把他带来。”

    “过年他不要回来?”

    “过年不用你管,清明你再带他来。”

    “他能做什么?”

    “除了种地,他确实又做不了什么,所以麻烦嘛。但这人老实,帮人看看仓库,保证像把将军锁,尽心尽力。工钱他也说了,不多要,随人家给嘛。这样的好劳力,哪里找?”

    “看样子,不像是缺钱。”

    “所以我也很奇怪,问他他也不说。你晓得,他嘴巴也是一把将军锁。”

    我一想,亮才也好多年没求过我什么事,就答应试一试。再说,龙马壮也不是惹麻烦的人。我给佴城几个朋友打去电话,很快问出了结果。有个朋友几年前开了一家农家乐,名为“神龙农业观光园”,出了城有十几里地,开张红火几个月,就被城郊新开的农家乐劫去了生意。眼下,观光园已停业,朋友老邹想拉合作伙伴,在观光园搞一台实景歌舞晚会,重新开张。但这项目几时上马,老邹心里没谱,观光园势必还要关张好长一段时间。老邹想请人看守,本地人肯定是不行,容易里应外合,在偌大一个园子里尽情撬他家底。请外地人,老邹又不想开高工资。那地方偏僻冷清,没耐性的人真呆不下去。扯到这事,老邹还冲我说:“占文,你们作家不都喜欢隐居么?观光园免费给你隐居。”他算计着我能免费给他看园子。

    我一听,这份工作简直就是留给龙马壮的嘛。

    我在中间牵线,两边都没有异议。舅舅终于入土为安,我还呆了一天,才踏上回程。火车九点一刻发车,七点半亮才就开着车上路,阴霾压得下坎岩仍像泡在晨光微熹中,有的人家还亮起早灯。车开到龙马壮下坎下,亮才伸出头去打了个吆喝,本来是喊他名字,但这里人喊号子喊惯了,名字也被吆成号子。如我所料,龙马壮很快背着一只大蛇皮袋奔下来,嘴里还说:“久等了,刚才我还在想是在屋里等还是在路边等,还没想清白,你们就到了。”他脸上显然兴奋着,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火车,随之而来,必然还有更多第一次发生。他还说,没想到第一次出远门是去佴城,以前听都没听说过。又说,年轻的时候,他想过出远门,一定是去北京,上海都没排在计划里。

    “为什么?”

    “上海没有天安门!”

    “北京还没有黄浦江哩。”

    “北京还能看见毛主席!”

    “可惜不能跟他老人家握手了。”

    亮才说:“他老人家到时要和你握手,马壮你要麻起胆子接住嗬。”

    “怎么会嘛!”

    龙马壮晕车,我让他坐驾驶副座。村中的路短得像截盲肠,一转弯,地界就改名了。龙马壮猛然一扭头,接着又探出头去。他凹进去的眼仁子,看着就像月亮照入井底的反光。他幽微的目光在我眼前晃了几晃。我也扭头,随着他向后看去,村子就在这一刹彻底亮开。一只狗发神经地叫一声(也许它本想打个喷嚏,却张嘴嚎了一声),所有的狗都跟着叫,稀稀拉拉连成一片。

    8

    后来有一阵,我和老婆扯上了皮。我甚至没搞清是她故意挑事,还是我脑子进水,心头时常陷入烦乱。一烦乱,就真想找个地方隐居,神龙农业观光园自然成了首选。开车从二级路出城,跑一刻钟,再从右手拐进一条土路,随着路势蜿蜒两三分钟,就看到破门破墙,圈住一座小山头。我摁几下喇叭,龙马壮很快过来把门推开,巨大的门板扎扎地响。我昂起笑脸跟他打招呼,他却老将腰杆弯下去,让目光呈仰视状。

    这眼神毕竟令我不爽,我跟他提意见:“龙师傅,我们两个随便点嘛。”

    他就说:“好,随便点。”

    不过我还是暗自庆幸帮龙马壮介绍这份工作,现在给了自己一份方便。

    观光园进入冬季,冷清近于肃杀,除老邹有时候带几个朋友(潜在的合作伙伴)进来看看之外,没别的人。几十亩地的山头,就只我和龙马壮,这种空旷在我看来也算一种奢侈。我找到了久违的写作快感,有如十多年前刚开始写,总想搞出独一无二的作品,敲出几个意外的句子就暗自得意。

    那一阵,老吕也常常找我,下发任务叫我完成。他要我写的大都是广告文字,推销岱城各种土特产。哪个老板在老吕那里买了“指定产品”的招牌,老吕就附送广告文案。好在都是短稿,我多写几个就熟手了,交任务快。我将前面写的设为模板文件,往后再写依样照搬,几乎算体力活,但不消耗卡路里。我和老吕慢慢生成了默契,他还发短信对我的工作予以肯定:以后,你交的稿子免检!干这种事来钱快,有一次他就寄我八千八,汇单附言是:再接再厉!

    到晚上,就找龙马壮一桌吃菜,喝酒。在我的经验里,像他这种闷人都与酒投缘,平时有话憋着不说,其实等着酒力撬开嘴,一撬开,往往滔滔不绝。我喜欢听闷人讲话,闷人讲的话里总是闪烁着独特的气质,时不时拎出一句,细细咀嚼,能当下酒菜。但他一闷到底,六钱的酒盅至多只喝三杯,我再劝,他也不吭声,把酒盅攥在掌心。我另掏一个酒盅满上,推过去,他就说:“不是我的杯。”我好喝夜酒,碰上这么个闷人着实不爽,打电话招几个狐朋狗友,来这荒郊野地放肆喝,喝得不行了,倒头睡去便是。邹老板在这里搞了一溜客房,被褥锁在一间仓库,钥匙拽在龙马壮手里。我要他取几床被褥,他竟然摆出很为难的表情。我也是没法,掏手机拨打老邹,再把手机递到龙马壮手里。我手机摔了一回,喇叭摔成外扩,正好听得清他俩对话。

    “龙师傅,作家说什么你听他的,他在他就是老板。”

    “要得。”

    “你这个人,老实归老实,还是要灵活点。”

    “邹老板……我没听明白。”

    “呃,我现在有事,见了面我再跟你说教说教。”

    通电话后,龙马壮很快整理出几间客房,床铺得粗糙,倒不是偷懒,他在家估计都这样搞。观光园的座机早已关停,想重新开通,线路不晓得哪里断掉了,要花钱请人理线。老邹念了几回,座机还是没接通。龙马壮没有手机,从来没用过。他刚来时,老邹说了要给他买一个,方便联系。老邹开了口,龙马壮却不追着要。老邹也是个滑头,一想平时也没什么事需要联系,就把买手机的钱省了下来。再说我时常去那里,他有事就打我手机。我成了义务接线员。

    我打电话将朋友约来几回,那些朋友蛮喜欢这地方。外边一片昏天黑地,风声一阵紧过一阵,在屋子里吃酒瞎扯就愈发热闹,好像世间就剩下我们几个酒友,好像世间就我们头上这一盏小灯泡仍然亮着。

    某夜稍微一喝,又到凌晨,朋友们分房睡下。有两个却不安分,借着酒劲,分外想找女人。

    “反正离城里不远,打个电话过去,要妹子打出租来这,多给些路补就行。”那朋友见我表情并不配合,又解释说,“这里的被子不暖和。”

    “不暖和,你们两个一床抱着睡,断臂也可以,我不跟嫂子说。”

    “邹扒皮的地盘,你操个鸟心?”

    “你打娱乐城我就打110,我们比比哪边的车来得快。要不要赌十块钱?”

    老邹倒不是问题,现在成天衣装整饬,打理出成功人士的标准造型,年轻时候也是一票朋友一齐疯过来的,打篮球他司职后卫,干丑事立马改打前锋。此时我想到龙马壮的脸,严肃得像纪检书记,哪敢招妹子来这里?也许他不会阻拦,但从此以后,他还能不能将我当成人看?

    那帮朋友不缺喝酒的地方,时间一长,常去观光园的又只剩我一个。龙马壮对我的到来习以为常,我干我的他弄他的,互不干扰,吃饭就凑一块。观光园里安有最大号天线锅,能收明珠台、翡翠台、凤凰台、乌鸡台……要是位置调得好,弄出几档外国光棍台、流氓频道也不是不可以。但他却不看电视,用一台老旧的碟机播VCD,碟机运转得像老驴拉磨,吱吱嘎嘎声一路伴随。他说他看不懂电视,包括《新闻联播》,只喜欢买来的那几本碟片,反复放。碟片是他到集场上买的,都是云南省一些地方剧团拍摄的“奇葩剧”,演员一色长得非专业,腔调一色K歌水平。我本以为是地方剧,但里面哥们姐们忽然就套着最流行的网络歌曲唱戏文;韵律鼓一敲,哥们姐们能从民族舞蹿到早期迪斯科,一个个满地找狗踢。有一次,我竟听见一个老大娘套着《爱情买卖》的曲调,唱出劝儿子戒嫖的意思:以前想你当大官,为家争口气,现在只要你不嫖,就算有出息,挣的都是血汗钱,想嫖就去嫖,等你花光等你害病后悔来不及……

    我蹿到他房里听了几回,难受得要命,而他也是心不在焉地看,表情从没随着剧情波动。我估计他只是要在房间里制造一些声音,又想他长年在外,打算帮他解脱解脱。我弄了几个私刻的光碟递他,说这是几部新戏,你听听。其实是个下载狂兄弟的得意收藏,丁度·巴拉斯全集。

    次日一早我去碰他,并问:“怎么样?”

    “这个……不是戏。”他脸颊泛起一丝潮红。当然,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他的紫膛脸哪还现得出血色?

    “还要吗?”

    “够了,够了!”

    偶尔,他家里有事,亮才会打我电话转告,或者叫我借他电话打回家里。他似乎懒得和家里联系,我传了话,他噢一声,并没问我借电话。他很适应观光园的生活,有意无意地说过,老死在这里都认了。我问他想不想老婆,他眼皮一翻,说都一起过了三十来年,还有什么好想的。

    “你儿子孙子呢?”只要他开口,我就喜欢追着问几句。在这地方,一天也就说几句话。

    “那些小家伙……孙子还是蛮想。”

    次年过年他没回去,说等着我清明节一起走。年前亮才又给了我电话,说龙马壮还是第一次在外过年,要我多照应。我说晓得的。除夕我就想接他来我家一起热闹一番,一想也不合适,这不逼着他给我家送礼么?初一按习惯不能出门,初二又被外地回来的同学邀去聚会,捱到晚上才抽空开车去观光园。

    那晚,我将喇叭摁了七八声,龙马壮才老远地吆喝一声,就来就来。进到里面,我发现他一个人喝闷酒,表情较之以往丰富。我暗自叫好,晓得他心里的事快憋不住了,今晚会找我倾诉。我乐意诱发别人的话瘾,别人一开腔我就细细听。别人的嘴正是我要挖的矿脉,从中择取启发灵感的素材,而且据我的经验,闷人开口,准有好料。譬如说,我曾碰到过一个生性腼腆的内科医生,年过半百,还从没摸过任何女同事的小手。某次酒后,他道出独一无二的人生理想:生个和膀胱有关的小病,躺在病床上,让同科室每个女护士帮他插一把导尿管。就这点素材我捏巴成一部励志长篇,那还是我写作生涯中的成功事例,创下个人作品最高印数,突破万册,劲逼一万二……

    龙马壮能跟我讲出什么来?前面亮才讲到他家那些事,儿子变成孙子,母亲变成奶奶……听着纵是难受,我也抄写在素材本上。但顺着已有的素材,我一直捋不出满意的结尾。结尾肯定藏在龙马壮紧巴巴的嘴里。

    我趁热打铁,捉着龙马壮又喝几盅,心想着这下你嘴巴箍不住了。没想龙马壮有酒量,依旧不说话,但一张脸此时分不清是哭是笑。他冲我说:“能不能把手机借我?打长途。”

    “晓得的,你不讲我还准备提个醒。”

    他拿着手机,没有当我面打,而是往外面走,我不好跟着。外面下了层薄雪,把这山头刷成暗白,人走进雪地会有影子,影子看着比人重。他走了十来丈远,在一处歇脚亭拨动号码。电话打了有一刻钟。我远远看得出,他时而激动,时而又缓和。他善于控制情绪,但这中间他眼泪飙出来两回。

    他再回到我面前,表情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

    “怎么啦?”

    “怎么怎么啦?”

    “我看见你哭了。”我拿手指戳向他眼角下的泪槽,仿佛那里留有痕迹,其实他擦得很仔细。

    “你讲怪话嗬……你一定是看到鬼打架了!”他又抹了一把。

    我扯着他接着喝,他坚决不喝。刚才在歇脚亭吹了几阵寒风,他的酒劲已消。他拧开碟机电源,又播奇葩片。我当然明白,这是下逐客令。

    龙马壮没有回去过年,钱也没寄,叫亮才先垫付一些给他家人,清明时再补上。亮才要告诉他事情办妥,电话当然又是打给我。

    “……真不错,一个守门的还配个秘书。”亮才交代完事情,还和我打趣。

    我问他:“马壮家里还有什么难事?”

    “你看出什么来了?”

    “他不是想出来打工,只是想躲避什么事。”

    “呃,到底被你看出来了。”

    我猜得没错,龙马壮跑那么远,是来躲事的。覃四姨的死,显然和改档案变年龄的事关系甚微。劳累一辈子的人,还不能马上停下来休息,就像跑完长跑,要散几圈步才能坐下。覃四姨不吭不哧在下坎岩活了一辈子,老都老了,忽然搞成村里最出名的人物,倒像是干了一回丑事,心情一直好不起来。那一阵她不愿出门见人,操劳惯了的人被摁在家里休息,反而不是好事。覃四姨小恙成疾,拖一阵就送了命。这事真要论起来,也怪不到别人头上,县里领导更不想她死,只想她活个长久,为县里申报长寿县贡献一份力量。人死了,钱自然拿不到手。龙马壮只有认命,自个给他娘发丧,子戴子孝,孙戴孙孝,虽然他家人丁不旺,丧事搞得倒也热闹。人一死,悲伤过后,日子很快回复清静。

    接下来就是给覃四姨立碑。龙马壮当然熟知岱城人看重立碑,本想在七七之内就把他娘的碑立起来,还到石匠铺看中一块红麻石碑,下了定钱。

    “他想立碑尽孝,还不行!”亮才说,“有人偏要插一杠子,找到马壮打招呼说,这碑你要随便立起来,就有大麻烦。马壮起初不信邪,心想我跟我娘立碑,天经地道,犯了哪一条?城里干部干涉他立碑,村里干部依旧打先锋。他们的本意,不是不让马壮立碑,而是说,这碑由他们来立。因为覃四姨的表格已经填好,也已经往上头递材料了。你也晓得,长寿县的事严书记做了五年计划,申报工作早就启动了。虽然覃四姨人已死掉,但省城,甚至中央的领导也多多少少掌握了覃四姨的情况。干部们的意思,是覃四姨的碑文要按改了的档案写,马壮的名字出现在上面,不能是儿子,必须是孙子。”

    “改档案还是暗箱操作,刻在碑上,哪能乱来?”

    “马壮当然也明白这道理,哪里肯依?他说,这么大一个县城,上面来检查工作的领导,未必还真的跑到下坎岩给我娘扫墓?干部就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自古无巧不成书,巧劲上来了,油麻子真就掉进针眼嗬。眼下申报工作已经搞起来,全县一盘棋,严防死守,不能出一点漏洞。要是下坎岩出了漏洞,下坎岩的村干一票否决,就地免职。只要马壮点头,覃四姨的碑就由县里面出钱打制,而且高规格对待,立长寿碑。”

    “要是马壮不点头,又怎么样?”

    “马壮一开始也和你一样,不信邪,但这些干部有的是手段。你还不要看轻村干,虽然他们没得工资只发补助,但都不是吃干饭,有本事劝得刺头光荣结扎,还能把上访户磨成老实人。何况,马壮本就是老实人,能耐他们几回磨?当然,石头也有三分火性,马壮不吃这一套,村干也不能抓他坐班房,就拿他家里人下手。锁金想在莲耦塘边搞块地皮,锁财本来就是村会计。上面发了话,要是马壮不配合工作,想要什么都白搭,该有的政策,比如家电下乡、粮食直补,统统作废。还有,锁财的职务也一把撸掉。要肯配合工作,立一块长寿碑,地皮平价卖锁金,锁财好好搞几年会计有可能接任村长。而且,只要答应立长寿碑,上面立马发一份补助。”

    “只要肯当孙子,好处还蛮多。”

    “那不是?外面的压力马壮能顶,屋里人造起反来,他架不住嘛。他要立自家的碑,锁金锁财两兄弟都拦住,锁财还理直气壮,说你不能断送我仕途!占文,你说说,村会计算不算仕途?”

    “村会计好处多不多?”

    “说多也不多。但你要晓得,只当老百姓,就只有挨刀的份;一当上村干,多少可以分点好处。不光是钱,地位不一样。”

    我说我不知道。我确实不知道,也许在一个县长眼里村长就是狗,但在中央高层眼里,一个县长又算哪根葱?只要自己认信,各走各的仕途,只要工作热情,各样事业都能搞得风生水起。

    “……所以,在他们家,两边各不相让,自家的碑立不起来,立长寿碑也行不通。这一搞,一家人住一起都疙疙瘩瘩。马壮出去打工,一是懒得看儿子媳妇脸色,二是见了他娘坟头没立碑,心头瞀乱。”

    “我就说嘛,马壮心里一定憋着事。”

    “他要我不往外说,是你自己看出来的。”亮才嘴皮子永远闭不紧,自己也晓得,这不是好习惯。

    9

    老吕的研究工作一直红火,不停给我发任务,过了元宵又叫我给一家乡镇酒厂写广告。那家酒厂生产厚朴酒,说是岱城一大特产,我父亲却说头回听说。

    我用百度大神查了查,很明显,厚朴酒本是一种中药煎剂,专治妇科病。现在发展商品经济,岱城不少酒坊用厚朴泡酒,包装成特产往外卖,男女通喝,老少皆宜,明目清心,润肺养脾。很多人到一个地方就找特产,大包小包拎回去分送朋友。厚朴酒卖得不错,生产厂家就多,竞争还相当激烈。老吕的长寿文化研究保护中心在同类产品中只授一块牌,厚朴酒早就指定了。但老吕的脑袋现在懂得变通,他又新授一块牌,不过,要那家酒厂给厚朴酒改了名,叫“厚福酒”。

    “这名字取得好不好?”老吕发短信问我。

    “那当然没得说。”面对衣食父母,我晓得什么是标准答案。

    我写完广告词发给老,交了任务。那晚,我又赶去观光园和龙马壮捉对喝酒。他年初二晚上喝得不少,这以后他就不好意思再跟我装没量,两人多喝了几杯。我还不忘提醒他,清明节就要到了,准备准备,到时我和他一块去岱城。

    “……你走你的。”一说这事,他情绪明显起了变化。

    “怎么了?”

    没有回答,马壮往杯里添酒,找我碰,连着碰两下。我劝他,有什么事摆明了说,要不嫌弃,我也出出主意。我弹了一番唾沫,马壮仍不搭言,又喝了杯闷的。不说也罢,我想找个别的话题。既是喝酒,我乐得聊些开心事,说得高兴,喝得更畅快。但马壮脸上抑郁之色堆积起来,消不掉,过一会竟啜泣有声。他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一辈子经历的事多,早过了当着别人掉泪的年纪。此时,他眼角乍一下迸出泪珠,自己都懵掉了。他想掩饰,别过脸去,我也装作不看。一顿夜酒,越喝越凉。

    正喝着,老吕又发来任务:给厚福酒拟一条对联,一经采用即付六百。

    这钱好赚,我马上拟出上联:厚德载物,福存酒醴福自久。

    老吕回话说要得,追着要我拿下联。厚福酒对什么才好?稍微一找,发现“厚福酒”和“长寿碑”天然成对,但要拉成联,有些字硬是安不妥当。看看对面龙马壮一张苦脸,又有些愧怍,同样的事令他背井离乡,我却可以从中赚钱。愧怍归于愧怍,灵感不合时地迸发一下,我想出怎么对了。

    于是我将上联改了改:厚德兴万物,福存酒醴福自久。

    老吕回短信:依你就是,三百块钱到手。

    我又给出下联:长命罕百年,寿立碑碣寿亦悲。

    老吕当然不悦,发来短信:讨打,给我认真搞!

    我一时对不上,找一找开心,以便活跃思维。我酒劲慢慢消退,也怪,那一夜我总也不能依照命题撰出一副对联。看看对面自斟自饮的马壮,他的愁苦,忽然理解了七八分。

    马壮好一阵才稳住情绪,要散桌时跟我说:“清明我不回去。你打电话跟易老板说说,他有空跟我家里的捎捎话,就说这里事忙,老板不让走。”

    “要得。”

    次日酒醒,想了一番仍没想出,龙马壮那张苦脸倒时时浮现眼前。憋到下午,我跟自己说,为几百块钱,搅这趟浑水,我又何苦来哉?我跟老吕明说写不出来,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我发去短信,说这单任务搞得我江郎才尽,依然交不了。我守着手机,想老吕要编什么词教训我,但左等右等,他竟没回。

    我躲过他老人家一顿训斥,当是捡了便宜,也就没再和他提这事。

    离开神龙观光园后,我打电话给亮才,把马壮清明不回去的事如实通报。清明带马壮回岱城,是亮才老早交给我的任务,但马壮是个活人,他自己不愿走,我也没得法。

    “……他是怕回家给他娘上坟又立不了碑,孝德流芳求不了,孝道得满也赶不上,只能求个孝心不晚。但也不容易嗬,等到他娘周年祭,他两个儿子照样要和他闹。”亮才自然比我更懂马壮的心思。

    “呃,索性就不回去。”

    “去年他脑袋一热就跟着你走,一走了之,眼不见心不烦。走得容易,现在要回来,反而没那么容易,一回来,那堆烦恼还堆在这里等他。”

    这倒和我的分析差不多,不免感慨:“是啊,麻烦事总也躲不过,他现在进退两难。”

    “由着他,现在不回,好歹他还有几个月,划算周年祭怎么办。”亮才又说,“你早点来,到时我要请老吕吃饭,正好拉你作陪。没你牵线搭桥,我还攀不上这个大领导。”

    “真要搞文化产业?”

    “是啊,钱是要赚,但没跟文化沾上边,总也不甘心。”

    我和老吕好一阵没有联系,他也没发来新任务。我以为自己已遭老吕弃用,怪他人老心眼小,却也乐得自在。又过几天,收到两张汇款单,都由长寿文化研究保护中心寄来,汇款人却不是老吕。一张一千八,是给厚福酒写的广告文案,另一张六百,想来想去应该是……那副对联?我发个短信跟老吕说:无功不受禄,一千八我收了,六百块钱给您寄回。但他没有回短信。

    我拨了老吕的电话,却是他儿子接的。“……您好,戴占文先生吧?我父亲病了,不能接您电话。”

    “什么病?”

    “正在查,没出结果。”

    “严重不?严重赶快往上面医院送。”

    “还好,不用担心,休养一阵就没事了。”

    他儿子说得我犯起糊涂,病还没查清,怎么知道休养一阵能好?电话里也不好深究。挂了电话,心想清明节去岱城,要看看老吕。

    清明节说到就到,我提前三天赶过去。今年戴姓人丁要对新发现的祖坟山行大祭祀,族亲要我去搞相关文字工作。有了亮才这只大喇叭,下坎岩和陡山岭的人都知道,去年长寿文化节严书记念的那篇祭文是我写的。我写再多小说没人知道,一篇祭文,把我和严书记联系起来,乡亲才确认我是个作家。

    照样是亮才接站。上了他的车,按着常理,我正待向他通报马壮的最新情况,他却率先开口:“占文,老吕你要帮我联系一下。”

    “他电话换了?”

    “这几天打不通。”

    “十来天前我打过,他儿子接的,说他病了。”

    “这几天打不通。”

    “换号了?”

    “哪有这么简单,不光电话打不通,人也找不见。那么大一个人,说不见就不见……这一阵我到处找他。”亮才把脸扁了一扁,皱起眉头,还告诉我,“老吕前一阵被人敲了一棒头,晓得啵?”

    “敲了棒头?”

    “后脑壳!”亮才又皱一皱眉。这次来,他整个人显得深沉,我估计是赚钱遇到了问题,别的事没法令他深沉。他又说:“敲得不重,放心好了,我都打听到的。真正伤了老吕心的,是后面的事……”

    “别卖关子,痛快说!”

    亮才这才招牌式地嘻嘻一笑,说:“说是有天夜里头,他离开他那个中心往家里赶,被人摸他夜路子,后脑勺挨了一捧头。幸好不是要他命,送医院后查出脑震荡,住几天院也就差不多了。他儿子当晚就报了案,公安局正儿八经记录下来,很重视的样子,但直到他出院也查不到凶手。”

    “有嫌疑人不?”

    “有,跟没有一样。他这人不结仇家,稍微拿脑壳想想,就知道是长寿碑给他惹的麻烦。档案造了假,字敲在碑上儿子真变成孙子,谁受得了嘛?他这下招惹的人多了,马壮要是不离开家,也有嫌疑。”

    “又制造一出悬案。”

    “其实也不悬,老吕儿子自己去查。事发在曾家弄,老吕挨敲那晚,有人看见,还记得凶手模样,说是一个扛铲子的农民工,见天就在小溪公园等活。老吕儿子和老吕不一样,生意场上混的,遇到事晓得怎么办。那人愿意指认凶手,老吕儿子叫几个人,把那农民工一绳子绑进公安局。”

    “这么搞也犯法嘛。”

    “就是。公安局真是吃干饭的嗬?老吕儿子查得出凶手,他们反而查不出?人家早摸清楚了案情,但上面有人发话,这事不予追究。老吕儿子把人抓进公安局,人家说了,他敲人犯法,你绑人有罪,半斤八两,两边兑脱,这事情必须就此了结,后事不议。老吕打听到是谁在压这事,也只有干瞪眼。那以后老吕就玩消失,搞得我现在找他找不着。”

    “严书记压这事?”

    亮才本想一撅拇指,忍住,冲我说:“明白人!”

    其实,我把以前知道的情况都捋一遍,不难猜出是谁。长寿县的申报正紧锣密鼓,造档案的事需要全县人民一起兜着,这当口农民兄弟也惹不得。严书记可不想就此搞出一个上访户。

    因为县里长远规划,龙马壮回不了家;同样因为这玩意,老吕也报不了案。从这一点看,老吕和龙马壮是否同病相怜了呢?好像也不是。

    亮才找不到老吕,心里急。他邀几个朋友搞了条多功能生产线,汁、片、饯、干都能做,随时能开工,主打产品铆上猕猴桃。

    “这东西富硒,稀有元素,晓得不?真正长寿,靠这个。”亮才灌输给我,我却不太肯信,他对长寿的理解还是炼丹吃药。但有什么办法?我说亮才瞎胡扯,他能靠这些个概念赚来真金白银。

    “我请老吕吃了几顿饭的,后面那顿酒把他喝得兴致大发,胸口一拍说免费授我一块牌。我说你弄块牌也不是不要成本,给我这个折好了。”亮才朝我拱出三枚手指,“老吕当时满口答应,但现在要拿牌,找不见他人。也怪,不光他,现在他儿子也成天不在服务区。”

    “找不到他,长寿中心还在嘛,你掏钱照样拿牌。”

    “有气魄,占文,你做生意不看成本,大手笔。”亮才憋着气,嘴上照样夸我,又说,“你哥不一样,你哥鞍前马后伺候老吕几晚上……也是看你面子嗬,老吕答应了给牌。现在找不出他,没人认这个账。我的钱不是钱啊?我都打听清楚的,他还是中心副主任,只是不上班,估计是和严书记撒撒娇赌赌气……你们还有没有联系?”

    我将手机一扬,跟他说:“你打不通我照样打不通。”

    “少来,给他发个邮件试试。只要联系上,他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同志,不会赖我这点小账吧?”

    “只能是试试,毫无把握。”

    “要得要得,有什么办法你都想想。”亮才无奈地瞥我一眼。

    快开到他家,他又说:“占文,你还要配合我一件事。这两天,要是马壮他家里人问你,你就说那老板临时又给马壮放了假,马壮正清明那天赶到。”

    “他不是不回来嘛,我这么说,一到清明节不就戳穿?”

    “这个你别操心,有我摆平。”

    “又有什么情况?”

    “不急,到时会让你知道。”亮才睃我一眼,脸皮子底下蓄着一团坏笑。

    10

    亮才摁亮笔记本,接通网络,叫我马上联系。我找出老吕的邮箱号,发去一行字:吕老师,我已到岱城,见字请回复。

    亮才笔记本高级,“滴铃”一声,邮件发出去还带响。这一声响,搞得我忽然想起来,老吕有一枚QQ号。

    老吕年纪虽大,中央领导“与时俱进”的指示学得深刻,几年前叫儿子申办了一枚QQ。那天他还发来短信:我有了QQ,你上网陪我耍一耍!他兴奋之情溢于字里行间,我哪好拂他兴子,找台电脑和他对接。他注册的网名是“俺老吕”。他打字慢,拼音还不准,想和人聊天,比结巴子还费力。那天我陪他聊,其实老在等他,只好找出个片子闲看。片子看到剧终,和他聊QQ的记录刚翻页。那以后,他的QQ图标一直是灰色的。

    此时我在好友栏里一找,“俺老吕”图标仍旧发灰,给人感觉沾满尘埃似的。我正想这QQ可能废掉了,忽然发现,签名档这样写:长命难百岁,寿立为碑寿亦悲。纵是改我几个字,依然看得出,这句话只能是老吕敲上去的。我脔心一热,想这老吕倒没有怪我的意思,而且这枚QQ近期活动过。我马上发去打招呼的图标,问吕老师在不在,占文前来拜望。

    没等多久,对方发来一行字:我是他儿子,他在外地养病,不在家。

    又过一会,对方又敲一行字:戴老师,你要有什么事,QQ里说。

    从键字速度可以认定,坐电脑前的不是老吕。但我疑心老吕也在电脑旁边,后面那句话是他指使儿子敲来的。我便把亮才的事提了提,问老吕能不能帮忙。其实亮才拿不拿得到“指定产品”的授牌,他急我不急,此时我想着,借此正可以搞清楚,老吕是否还在长寿中心“垂帘听政”。

    下了网,我跟亮才说能想到的方式都用了,能不能联系上,别抱太大希望。

    次日上午,我一上网,“俺老吕”已发来一条消息:这事已办妥,叫你表哥联系周副主任,电话……

    我用烟壳抄下号码递给亮才,要他马上拨过去。亮才最近着急上火,解决起来却又太突然,此时难免将信将疑。他拨出电话,对方叫他现在就去拿牌。

    白天我在陡山岭操办戴姓家族祭祀的事,亮才踩着晚饭点来接我。看他脸上放光,就知道那牌子已拿到手。戴家亲戚留吃晚饭,留我也留他。亮才赶紧说,今晚占文跟我回去,还有事要办。

    上了车,我问他晚上有什么事,他说有人会给你行贿。“你写东西的,没机会受贿,今晚也享受一回。”我以为是帮他解决授牌的事,他及同伙要感激我。亮才喷笑:“哥让你办点事,你能要我好处?”

    天黑透时,院外果然有人敲门。亮才附耳跟我说:“呶,给你行贿的来了。”

    “来真的?”

    “你又不是领导,放心拿嘛。”黯淡暮光中,亮才喂我一枚鼓励的眼神。

    一开门,是锁金锁财哥俩。他们和龙马壮生得不像,一个较白,另一个染了满头金发。我们初次见,要没亮才介绍,打死我也不信满头金发会是马壮儿子。进了屋坐下来,锁金不断地给我敬烟,对我照顾他爹表示感谢,锁财是打边鼓的,配合着在一旁哼哼哈哈地说:“那是,那是……当然,当然……”他俩的客气让我不太自在,眼睛斜看着亮才,亮才则坐一旁,似笑非笑。我怕自己言多有失,不能很好地配合亮才,便也哼哼哈哈应付过去。哥俩只是冲我感谢,完了也没说别的意思,呆了半个钟头,茶还没凉,便客客气气站起来,冲我说别送别送。

    龙家哥俩一路往回走的,狗一路叫,由近及远。亮才支着耳朵,确定他们已经走远,才扒拉着他们提来的东西。翻开浮在皮头的烟笋、瘪枣和大头菜,底下埋着一条亮黄色的贵烟。

    “可以啊,我还以为他俩盘算着一包烟收买你,没想是一条,这次算是下血本。看样子,上面补给他家的钱还不少。”

    “到底怎么回事?”

    “……不急,明天一早你自然会晓得。”亮才诡谲一笑,剥开烟抽出两支,一支斜叼着,一支递我。

    我倒是对这表兄刮目相看,说:“亮才哥,你几时嘴巴上了皮箍,变紧了?”

    “谍战剧看多了,也是没办法,跳哪个台都躲不开。”他解释,“谍战剧也是有教育意义:嘴巴越松,死得越快。”

    我得成全亮才嘴紧一回,让他多一条长寿的理由。我也喜欢躺在床上猜到底是哪回事,反正天一亮就揭晓答案,可以测试我的推理能力。没推出个所以然,人已沉沉睡去。

    清明前一天,亮才一早把我叫醒,催我和他一块往外走。我看看时间,才七点。我惯于晚睡晚起,拿中午当早,天空那种暗蓝,倒是有些生疏。亮才在前面引路,吹脸的风暗自阴冷。两支烟的工夫,来到一处小小垭口,他一指,要我循着方向看。对面山腰,有一溜坟茔,大都立着三尺高的麻条石碑,惟有一块碑醒目得很,一人多高,云南五彩石打制。这石材从远地方拖来,不是一般老百姓用得起,这几年机关大院升级换代,把单位名称横敲在五彩石上代替以前的竖式木牌,字体不再清一色仿宋,书法家不妨尽情挥洒。

    碑顶有人脸大的寿桃图形,幸亏涂成红色。要是涂绿,从我们站立的位置看去像是胸环靶,距离也正好百把米。

    “呶,明白了吧?我告诉锁金锁财,说你老人家已经看见那块碑了,所以他们赶紧来给你行贿,堵你嘴。”

    “看样子是你索贿,我却得了好处。”我这才明白,昨天亮才剥开烟就抽,是有道理的,我不过是被他拿来当幌子。我说:“马壮不点头,那两兄弟私下就立这块碑了?”

    “两兄弟还是抢着立碑,有钱拿,也有别的好处。表现积极一点,村委那边好表功。他们和你不熟,不晓得怎么跟你说话,要我开口,东西他们送。”

    “说封口就封口?”

    “村里的人嘛,全都这么摆平。反正他俩和他爹,我们用不着偏哪头,哪头先打招呼,能管用。”亮才说,“现在全明白了嗬?所以我和你通气,就说马壮改了主意,明天回来。这东西,他俩兄弟哪敢让老子看见?不怕老滑头翻脸,就怕老实人红眼。锁金锁财兄弟今天有忙头了嗬。”

    “但到了周年,马壮一定要给他娘立碑不是?”

    “这两个聪明脑壳,不比马壮,有的是鬼主意……”亮才忽然示意我别说话。通向对面山坡的路口有人影晃动。路窄,那伙人只能单列,鱼贯而行。我下意识地点数,共十二人,扛着硬木抬杠,拎着粗麻绳,是去抬重物的模样。走中间有个女的,我一看体型就认出是谁。

    “丧堂上唱歌那女的,不是吗?”

    “轻点轻点!”亮才看多了谍战片,警觉性提得很高。其时山间充满各种鸟叫,怪声怪调,我俩发出的任何声音都将被掩盖。再说那一伙人又不是游击队,哪会防备周遭有没有人打伏击?

    亮才凑近了告诉我:“那女的就是小珍!”

    “锁金老婆?”我暗自好笑。小珍小珍,以前听这名,以为是小模小样的村姑,哪想竟是虎背熊腰。

    如亮才所料,他们走向那块长寿碑,很快掘出碑桩,将整块碑放倒在地,套绳的套绳,插杠的插杠,有条不紊,很快将那碑绑了个结实。小珍完全抵一个男人用,抬起的时候她在第一排,还负责喊号,一二三起!另十一条好汉步调一致,嘴巴齐齐嚎了一声,腰杆一挺,长寿碑就离了地面。小珍赶紧换了两拍号子,要么喊一二一二,要么喊吆嗨吆嗨。一看那架势,果然巾帼不让须眉,她四肢都熟练地微曲,一手扶在杠头,一手随着号子晃动,像是不停挥出下勾拳。我估计,我这身板,挨她两下,下巴就要咬掉鼻头。

    那块五彩石的碑,少说也有千把斤,十二条好汉扛起,并不轻省,遇到小斜坡就急遽减速,喊号子拖长的尾音就变成了细喘。

    我说:“你看,何必报这口假信?你又没什么好处……莫非就为了今天打早看把戏?”

    “虽然不开口讲破,我总是看不顺眼,不搞他们点手脚,心里不得舒服。过了明天,我再说马壮又打电话说没赶上火车,清明回不来了。他们也只能瞪我几眼,长寿碑再栽回去。”亮才笑着说,“他们要赚这份钱,我也不能让他们拿得太顺手,让他们兄弟挨压狗石压一压。”

    “压狗石”曾是他爹拿来说他的,现在他倒活学活用,我只好暗自发笑。

    亮才又说:“现在还好,只抬一块碑。等到覃四姨周年,马壮如果又立一块自家的碑,以后这些崽子就有忙的了,要把两块碑换来换去——马壮回来,就换自家的碑;上面领导发话,又换成长寿碑。一座坟,两块碑,覃四姨这是享受特殊待遇嗬。”

    “她自己不会这么想。”

    “可惜,这帮崽子只是这四五年里抬碑换碑。到时候,县里评不评得上长寿县,这种苦事都到头了。”

    我提醒他:“他们一家人总要通电话,马壮总要回来。两边一碰头,你不就穿帮了?”

    “我哪不晓得,正在想嘛。”

    亮才大口抽着锁金锁财送来的好烟,笑容藏在了烟雾里。看得出,对我的提醒,他并不当回事。亮才鬼头鬼脑,总是有办法。凭我对他的了解,他要解决的可不仅仅是圆一个小谎。以亮才的雄才大略,肯定要想个长久之策,让那块碑石把龙家兄弟反复压几回才痛快。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