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康

    穿过宽敞的院坝，我来到这座像办公大楼的宿舍区。

    这时，一位瘦瘦的大爷在一位同样是瘦瘦的大娘的搀扶下慢慢地从大门口走过来。

    我迎上去握住被人称为聋子大爷的老人的手——与其说是握，不如说是轻一轻带着。老人的手早已失去光泽而变得有点儿干枯了。他的老伴掏钥匙去开门，我试图要牵着老人，老人轻轻拂开了我，僵直而倔强地踱着碎步自己摸进了屋，我小心翼翼地在后面跟着。老人终于走到窗前的书桌边，一只手靠在书桌上，躬下身从书桌下摸出一条小方凳，递给我后，自己也在椅子上坐下。

    大娘进门后就去另一间屋子里忙——大爷家是两间连通的屋子，一间做卧室兼起居、吃饭、会客，另一间做厨房带洗漱。

    老人从书桌的抽屉里摸出一盒烟，颤颤地抽出一支给我——却递到我右边一尺远的地方。我说不会，他还是停在那里不动，我忙去推他的手，他这才收回去捏了捏，又颤颤地划了根火柴，点燃后，使劲将火柴甩了甩，戳在桌上的黑色烟灰缸里。

    老人问我，你来采访给组织上打过招呼没有？我们接受采访是有纪律的。

    我看了看老人的眼睛，那是一双没有光泽的、无神的、不会活动的假眼。老人没等我回答，又说，你应该多去采访一下别的同志，我们这里住的人都是有一些故事的。

    我大声说，我想先听听您老人家的故事！

    厨房里的大娘提醒我说，同志，他听不见你说的话，你不讲话，他还是会给你说他那点破事儿的。

    果然，老人打开了话匣子：我是响应国家的号召，抗美援朝保家卫国，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去到朝鲜战场的。遗憾的是，我上战场连半个敌人的影子也没有看到就成了一个废人！你说我这人咋就这么没有用呢？

    老人叹息一声，吸了一口烟继续说，刚刚跨过鸭绿江，就听到隆隆的枪炮声。我们白天就隐蔽在树林中，晚上才开始行动。四周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只跟着前面的人的脚步走。走着走着，只听轰隆隆一阵炮弹声，我就倒在了地上，并感觉脸上有热热的东西在流淌，双腿动弹不得，左手也失去了知觉。我晓得自己挂彩了，赶紧扯出急救包里的绷带缠在头上和膀子上。不敢大声喊话，又看不见——当时我还不知道眼睛被炸坏了，只好躺着，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有人猛扑在我身上。天上又来了几架敌机对着我扫射——可能是白天了，我的白色绷带暴露了目标—一这是我们上战场时就被告知了的。我什么也听不到的时候，去推压在我身上的同志，可是怎么也推不动，我身上已经被黏稠的东西湿透了，我穿的衣服还是有点儿厚。凭直觉我知道我身上的同志为了保护我而牺牲了——我至今也不知道这位同志的名字，我这条命是这位无名的同志换来的！

    老人的烟要燃到指头了，我用手碰了碰，提醒他一下，老人又吸了一口，在烟灰缸里摁灭。接着说，后来，我被后方的同志送进了医院，并送回了祖国治疗，又被政府安排到疗养院，每个月还有工资和营养费，我很知足了！

    我很想知道他的家庭情况，比如有没有后代之类。

    老人似有感应般地对我说，我十八岁当兵，残废后回来，第二年就结了婚，生有二男一女。儿女们的家在农村，他们都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老人咳嗽了一声平静地说，我其实没有故事，我也对别的来采访的同志说过不止一次，我算什么英雄，真正的英雄是那在战场上牺牲了的同志！

    这次采访过去了很长时间，我的心情也一直无法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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