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来才知道,妈在悄悄为我存钱。等我知道的时候,数目已经很可观了。
我后来回忆,妈是何时存的第一笔钱呢?应该在我初中毕业的时候。
初中毕业那年,我没报考重点高中,而是报考了小中专。我觉得自己不大可能考上大学,上不上重点高中都一样,要是考上小中专,四年以后我就可以工作了,家里兄姐六个,我特别想早点独立。
结果,我没考上小中专,分数却超出重点高中录取线二十多分。大家都说:你看看,你看看,你本来就不该报考小中专,自作主张,吃亏了吧?
情绪低落的时候,遇到一个同学,我们报考的是同一所师范学校,她分数比我低,却接到通知参加过师范学校的体检,说是万一有体检不合格的人,有机会补录。她问我:你怎么没接到体检通知?这其实也是我想问的。妈陪我回到学校,准备问校长,没想问班主任,却在林荫路上最先遇到她。
她远远见到我们就拉下脸,等我们走近了劈头就训:怎么样?后悔了吧?想改报志愿吧?告诉你,晚了,不赶趟了!当初报考的时候,你没征求我意见,现在晚了,找我没用!
我说:我想找校长……
她不耐烦地一摆手:找校长也没用!赶紧回家吧!
我来打听事的,不想回家,就说明来意,她依旧一摆手:晚了,录取都结束了,你们闹也没用,赶紧回家吧!
这个“闹”字,像根鱼刺扎疼了我,我拉着妈扭头就走。多年以后想起,那根刺好像还在肉里,咽喉处隐隐作痛。
那年我十五岁,自己的事情第一次自己做主,就栽了大跟头,我趴在地上,看不到未来。我要就读的那所普通高中,离家很远,每逢下雨就全校停课,校园四周一片汪洋,往哪个方向扛自行车,都得扛二三里路才能上道,每年考上大学的人凤毛麟角。
某个下午,妈在灶台上和面要贴大饼子,我抱柴烧火。我可能叹气了,因为妈突然问:咋回事?咋还唉声叹气的?
我说:小中专我都没考上,大学我更考不上,上不上普通高中有什么意思呢?
妈问:你知道你为啥没考上小中专吗?
我说:因为我笨呗,怎么用功都没用。
妈哈哈笑了,说:不对。小中专算个啥?这是老天爷想让你考大学呢。你要是真考上这个小中专,哪还有机会考大学?
真的吗?我半信半疑。
真的。我大姑娘这么用功,肯定能考上大学。妈笑着看我。
在妈的笑容里,在越来越旺的灶火里,我似乎看见了未来,未来还很模糊,但有闪烁的光亮,很温暖,很温暖。
我乐颠颠地去了那所普通高中,乐颠颠地往返于雨天一地泥泞晴天尘土飞扬的上学路上。
高二时,我上了文科班,语文老师很快另谋高就。我很泄气,跟妈说:没人给我们上语文课了,文科班不上语文课怎么能行呢?
妈语气轻松:你语文好,怕啥?语文课不上,你正好有时间了,别的科你可以多用点劲啊。
我想了想,对啊,语文课不上了,我正好学别的。
高三了,学校的煤不够用,我们上午上课,下午放假,没有晚自习,更没有假期补课。
我说:别的学校都报高考计划了,听说我们校长一个都没报,老师背后说,往届起码敢报一个半个的,有时还超额完成指标,这届学生可能真要“剔光秃”了。
妈说:你们校长肯定不知道有你这样的学生,要是知道了,他最少敢报一个。他不报数更好,咱没压力,没压力是好事啊。咱不为他们,咱就为自己争口气!
我觉得妈说得对,午后,我独自一人留在教室,靠运动取暖,暖和一点了,继续自己的复习。
妈做了一辈子家庭妇女,没有文化,也没固定收入,她经常为此自责。在我考上大学以后,在我窘迫出嫁的时候,在我身陷困境孤立无援的时候,她总是说:妈真是没用,妈要是有文化有收入,是不是还能帮你一把?
她不知道,在我成年以前,她已经送了我一笔巨额财产,我也悉数收入囊中,可以大摇大摆满世界行走,随时支取随时享用。
她送给我的其实是看问题的另一个角度,是她一直都不曾改变的乐观,带着它走世界,受点挫折怕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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