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在树上聒噪,叫得人心里发绿,爱美的女孩急了,翻出漂亮的裙子美在身上,隆重地来迎接夏天的来临。梅子却依旧长衣长裤,对夏天的到来视若无睹。梅子没有夏天。
十岁那年,梅子的夏天被爸爸手里长长的竹竿打碎了。梅子讨厌夏天。
梅子的左臂上有个长长的疤痕,蜈蚣似的从手腕蜿蜒到肘弯,看上去触目惊心。
那是梅子心中的梦魇。
小时候的梅子,天天跟村里的男孩们野在一起,上树捣鸟,下河逮鱼。爸爸常教训她,“女孩就得有个女孩样”啦,“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啦,絮叨个没完没了,梅子烦死了。一转脸,却该咋样仍咋样。
初夏的傍晚,梅子和一群皮小子比赛爬树。她挑了棵梧桐树,甩掉鞋,光着脚丫,“哧溜哧溜”一气爬到树尖,像个敏捷的小猴子,小子们都看傻了。要知道,梧桐树干光溜滑的,最难爬了。树上,梅子享受着大家羡慕的眼光,悠闲地踩着树梢打悠,得意万分。突然,爸爸扛根长长的竹竿,凶神恶煞般地向她冲过来!梅子来不及细想,就急着往下溜,慌乱中,她踩断了脚下的树枝,断枝一下子嵌进左胳膊里,一时间,上不去又下不来。梅子顾不得喊疼,只看到爸爸手里那根粗长的竹竿在一步步地逼近。梅子不顾一切往树下挣扎,任断枝把肉皮划得“咝咝”响。几秒钟后,梅子惊魂未定地捂着受伤的胳膊站在树下,爸爸也扛着竹竿赶了上来。梅子的伤口,仍在不停地往下滴血,她期待着爸爸的脸上出现安慰的表情。可是,爸爸神色冷漠,仅从鼻孔里吐出两个字:“活该!”然后扛着竹竿扬长而去。
梅子泪雨滂沱地呆立树下,任伤口血流成河。她觉得,自己受伤的地方,不在胳膊。
整个夏天,梅子的左臂都缠在厚厚的纱布里,换药不及时,又发了炎,后来结痂了,蜈蚣似的难看。可是,家里没有谁主动去关心她的伤。那时孩子多,不像现在这么娇贵,一点伤算得了什么?何况她是自作自受。由于伤口发炎,梅子不能爬树更不能下河洗澡,居然变得文静了。爸爸赞赏起来,说这才是女孩样。梅子白他一眼,不说话。
开学了,梅子穿着小姨送的裙子上学,一个女生见了她,夸张地怪叫:“天哪!她胳膊上的疤真难看!”这句话触动了梅子那根敏感的神经,从此以后,她就不再穿裙子了,天再热,也都是长衣长裤。偶尔一次,爸爸想起什么似的问她怎么不穿小姨买的裙子了,不嫌热么?梅子马上把脸拉得长长地吼道:“我的事,要你管?!”爸爸摇摇头,去忙自己的事。梅子也懒得再跟爸爸搭腔,她只盼着快快长大,好离开这个家。
心里总憋着一股气,梅子的成绩就特别好。八年后的一个夏天,梅子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大学。接到通知书,爸爸高兴傻了,一刻不停地忙着为梅子准备行装,还表示要亲自送女儿去学校。梅子却冷冰冰拒绝了。爸爸脸色暗下去,嗫嚅着想说什么,终于什么也没说。梅子心里有点儿不安,一个遥远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活该!”梅子便心安理得了,一种报复的快感充满了她的心。
大学里,梅子是个独特的女孩,她不回家,也不给家里打电话,更拒绝说及亲人的一切话题。而且,身材姣好的梅子竟不穿裙子!无论多热,都穿着长长的衬衫。看她那样,同宿舍的女孩会忍不住为她叹息:可惜了!这么好的身材。梅子神色平静,心里却如同揉皱的一团纸,怎么也抻不平。
无人处,梅子会端详自己左臂上的伤疤,它已慢慢平复,看上去已不像最初那样令人触目惊心,仍是贼头贼脑地蜿蜒着。梅子用打工挣的钱买过各种各样的“疤痕灵”,背着人偷偷地抹,可是无济于事。梅子悲哀地抚摸着它,愁肠百结。
因为左臂上的疤,梅子一直逃避男孩子的追求,她觉得,一个没法穿上婚纱的女子是没资格做美丽的新娘的。就这样,梅子一直拖了很久。后来,梅子遇到了大刚,觉得他就是自己等了很久的人,梅子不可遏制地坠入了爱河。谈婚论嫁时,梅子提出两点要求:不穿婚纱,不请娘家人出席。看着大刚疑惑的眼神,梅子流着泪,跟爱人说了十岁那年夏天的故事:高高的梧桐树,长长的竹竿,一个伤心欲绝的小女孩。她掀开了自己的左臂衣袖,让大刚看自己那道贯穿了整个悲伤童年的怨恨伤疤。
袖子掀开,梅子诧异了:我的疤呢?细细审视,梅子发现,那道蜈蚣似的难看疤痕随着时光的流逝,早已褪成一团浅浅的花纹,不细瞅,一点也看不出来。梅子揉皱的心一下子被抻平了,往事浮上心头:五岁那年的夏天,爸爸驮着她赶集,中途翻过三座山,爸爸累得牛似的喘气;每到夏天开学时,爸爸总在家里坐不住,东家进西家出地为她借来一堆零票;她考上大学的那个夏天,爸爸高兴傻了,偌大个人喜得孩子似的满村撒欢……梅子泪眼盈盈地对大刚说:“陪我回趟家,好吗?”
梅子的婚礼办得隆重而热闹。合影时,梅子穿着洁白的婚纱站在爸爸的旁边,双臂搂着爸爸的脖子。镜头下,父女俩笑容灿烂,就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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