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短篇小说精选集:寻找失散的姐妹-马镇长的错误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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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占里是江南的一个小镇,看她的名字你就猜到她是一座古镇,是有故事的,是有文化的,有一条小河许多年来一直缓缓地淌过占里,还有一首曲子许多年来也直回荡在古里镇,郦雪琴就是那个唱曲子的人。郦雪琴早已经过世了,但是她有传人,郦亚琴,郦小琴,郦幼琴,还有更年轻更小的郦什么什么琴,都是郦雪琴的学生和学生的学生。马大军至今也没有搞清楚,他刚到占里镇的时候,在曲场里唱曲子的那个人是郦什么琴,他问过一些人,他们也说不清楚,因为年代久了,也因为他们并没有认真地替马人军回忆古里镇的历史,他们觉得没有这个必要,马大军义不是占里人,他甚至都听不懂这里的方言。

    马大军是北方人,他在古里镇是很孤独的,除了在床上他和老婆在一起,其他的时间,他永远是一个人。在单位,同事都是说的方言,他听不懂;在家里,老婆一家人说话,也是方言,他听不懂,老婆和他说话,用的是夹杂着方言的普通话,他虽然勉强能听懂,但总觉得有点别扭;他走在古里的街上,大家都是说的方言,他感觉耳边是一片鸟叫声,好听,但是听不懂。马大军也曾细细地研究过,为什么古里镇的人说话像鸟叫,后来他发现了这个秘密,因为他们说话时,发音的部位是在舌头尖上,而是不从嗓子里出来,更不是从胸腔里出来的。发现了这个秘密之后,马大军也偷偷地尝试了一下,想让自己的声音从舌尖上滚出来,结果他把自己吓了一跳,还差一点咬着了自己的舌头。

    下晚的时候,老婆一家打麻将,如果凑来凑去还少一个,就临时拉上马大军。马大军学的北方麻将,和古里镇的打法不一样,总是出错牌。他听不惯他们把“条子”喊成“索”,把“万”喊成“迈”,把“饼子”喊成“同志”,明明看到有一个人扔下一张条子,嘴里却说的是另一个声音,他就要努力地去适应,要想一想才能想明白。更有一些他们自己约定俗成的叫法,马大军也得慢慢地适应起来,比如将一饼喊作“肚皮眼”,将二饼喊作“二奶”或者“胸罩”,类似这样的叫法马大军想一想之后尚能够接受,但比如将“二万”喊成“客人”,将瓦条喊成“唱歌”,马大军就不理解其巾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有时候想半天也想不明白,出牌就更慢了。老婆总是嫌他笨手笨脚,说他是鸭脚手,你还团长呢,她说,也不知道你那团长是怎么给你混上的。这时候缺少的那个搭子赶到丫,他们就不由分说把马大军赶走,走吧走吧,你走吧,鸭脚手。在大家的笑声中,马大军起身离席,听到身后的他们在他们自己的方言中完全融成了一片,把马大军严严实实地挡在了气氛的外面。

    马大军一个人走了出来,走在异乡的老街上,街是用小石子铺成的,洁净而光滑,没有尘上,没有泥沙,和北方不一样。黄昏的时候,街上行人小多了,街的一边是河,街的另一边是人家,人家透出的灯光不明亮,映在水面也是昏昏沉沉的。就在这昏沉灰暗之中,那个曲子,忽然间就唱响起来了,叮叮咚咚的琴声和咿咿呀呀的唱腔,飘荡起来,在宁静的夜空中忽悠着,也在马大军的心里忽悠着,往前,往后,往左,往右,往上,往下。

    曲调是古里的,琴声是古里的,唱词也是古里的,像占里镇的一切,马大军是一无所知的陌生,但他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陌生的声音好像要带他回家,带他回到很远很远的北方的家乡。马大军不由自主追着这个陌生的声音,走进一座老式的宅院。曲子就是在这里唱响的,这是古里镇的文化站,房子是旧的,院子是破落的,但因为有了那个曲子,因为有了和曲子一起传递出来的灯光,破旧的院子和房子,就变得鲜活起来,亮堂起来。

    听众大都是老年人,演员却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她扮相美丽,嗓音清丽婉转,神情专注投入,所以那时候站在门口的马大军一眼看过去,这台上台下简直就是两个世界。老年人有的微微闭眼,跟着曲子轻轻摇晃脑袋,有的窃窃私语,好像根本不在听曲,也有一些人,看上去已昏昏欲睡,马大军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睡着了。马大军想起小时候在自己的家乡听戏,那可是热闹的场面,喝彩的,骂娘的,有人打起来,也有人嫌演员唱得不好,就自己上台去唱儿句,小孩子在场子里跑来跑去,总之与这里是不一样的,马大军想,他娘的,占里镇,他娘的,古里的曲子。

    马大军拿出一块钱,领了一杯绿茶,就坐下来了。散场的时候,马大军已经睡着了,文化站的老金把他推醒了,说,散场了,明日请早。马大军走了出来,他回想着一句也没有听懂的曲子,自言自语道,下次不来了,怪里怪气的,一句也听不懂。

    第二天晚上,老婆一家又打麻将了,他们旁若无人地投入进去,说笑、洗牌,连稀里哗啦的洗牌声,也像他们的方言一样从他们的指尖滑出来。我们洗牌,是用掌心搓的,马大军说,你们用手指尖抓一抓,这样洗不透的。但是没有人听到他说话。

    马大军又出来了,他出来以后又往唱曲子的地方去了,他进去以后,拿一块钱,领了一杯茶,就听起曲子来,后来,他睡着了,再后来,他在睡梦中被老金推醒。老金说,散场了,明日请早。马大军想,他娘的,听了两夜,还是一句也听不懂,这也叫曲子?以后再也不来了,打死我也不来了。他回家的时候,家里的麻将还没有散场,他睡下去,外问稀里哗啦的洗牌声和他们的鸟语渐渐地淡去,但那个曲子的声音却一直盘旋在他耳边,一直跟他到了梦里,又一直跟着他从梦中醒来,直跟到下一天的晚上,家里摆麻将桌的时候,马大军就走了出来,他又去听曲了。

    后来文化站的老金认出了马大军,你是镇长哎,老金说,我认出你来了,你足新来的马副镇长,太好了,太好了,马镇长束听曲,太好了。马大军勉强听懂了老金的占里普通话,但他不大明白老金的意思,为什么马镇长来听曲就“太好了”。老金告诉马大军,这几年镇上增加了好些部门,像农工商、外贸、外经、工业办、发展办,改革办等等,都挤在一起办公,外面来了客人,领过来一看,好没面子,所以镇长就到处打主意,要弄别的房子来办公,这主意后来也打到文化站这里来了。这个老宅院,虽然老了,但好歹有三四间屋,还有院子,拿来整修下,办公也是可以的,放个文化站在里边,也是白白地浪费了。只是,老金讲这件事情的时候,他说小出普通话来,因为他急了,一急,他就只会拿占里的方言说事,说得又溜又快,马大军只看见老金舌尖打着滚,利索地吐出厂一串又一串的清脆悦耳的鸟语。结果,马大军除了听到一阵鸟叫,什么也没有懂。

    开镇政府会议的时候,这个问题就在议事日程上了。政府班子里的人,是知道要照顾马大军的,所以他们尽量用普通话谈工作,使得马大军好歹能弄懂一点意思。但想不到的是,马大军一旦听懂了他们的意思,便一个立正站起来,字正腔圆地说,这不行,一个文化古镇,怎么能不要文化站。他卷着舌头,带着儿化音和后鼻音,听起来像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显得特别严正。一个同事说,嘿,马镇长的普通话很标准哎。另一个同事说,那是,北方人嘛,都这样说话。其他同事也都跃跃欲试要和马大军议论议论方言和普通话的问题,但是镇长急了,你们别瞎扯了,镇长说,普通话和方言和我们的丁作有什么父系?我们要谈大事要事,要作出决议。他耐心向马大军解释,我们没有说不要文化站,只是让文化站搬个地方而已。马大军紧皱眉头,费力地听着镇长的普通话,最后,他渐渐地舒展开了眉头,一脸明白过来的样子,说,我听懂了,我听懂了。你是要让文化站搬家,但是那也不行,文化站搬了地方,曲子到哪里去演呢。镇长说,这曲子唱了一年又一年、听了一辈子又一辈子,还有什么唱头,还有什么好听的。马大军说,我倒觉得挺好听的。镇长说,马镇长你听得懂吗?马大军说,我听不懂。听不懂还说好听,大家都觉得马大军这个人太好笑,又觉得跟马大军说话太吃力,交流不起来。下面的讨论,不知不觉就偏离了马大军的思路,因为他的同事说普通话很吃力,应付了一阵子就再也说不出来了,有一个人甚至失了语,等了他半天,他结结巴巴地道,我不行了,我不行了,再叫我说普通话,我就不会说话了。另一个同事说,马镇长你也算是笨的,结婚都这么多年了,你老婆天天在枕头边给你吹风也吹会了呀,就算是外语也应该懂了呀。

    马大军说,外语是能够懂的,但是鸟叫你听得懂吗?我叫你们去听鸟叫,你们听得懂鸟语下面训论的事情就进行得很顺利,因为同事们畅快地恢复了鸟语方言,再也不顾虑马大军了,因为顾虑了马大军,他们就别指望讨论出什么名堂来。最后一项是表决通过决议,大家都举了手,马大军见大家笑眯眯地看着他,很感动,自己是新来乍到的,同事们都能支持他的想法,马大军心里高兴,也赶紧举起了自己的手。

    过了一天,上级领导来占里镇视察工作,由镇长汇报工作。镇长在汇报之前按惯例先向领导介绍今天到会的镇政府一班人,因为马大军是新束的,镇长在介绍的时候特意多说了两句,可马大军没听明白,他看到大家的目光都期待地注视着他,以为足镇长让他作汇报,马大军“嘿嘿”了一声,说,让我先发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我就先说了。马大军汇报了古里镇重视传统文化,人力支持和扶持地方戏曲的指导思想和具体做法,他还将文化站的事情说了出来,镇政府宁可自己挤在很小的地方办公,也不去动文化站老宅院的一寸地方,等等,领导听着频频点头,满脸笑容。可坐在旁边的镇长着急丁,他向马大军使眼色,马人军看不懂,他义去拉扯着马大军的衣服,马大军仍不明白,镇长急得说,不对,不对,马镇长,你说反了。马大军茫然地看着他,说,我说反了?不会吧,昨天不是刚开过会,还投票表决了,是全票通过的呀,难道不是全票吗?谁投的反对票呢?我看到大家都举了手,没有看到有人反对呀。镇长更急了,大声说,错了错了,乌镇长你错了。马大军这才注意到镇长的脸色很小对,他估计自己是犯错,可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更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事情就有点尴尬有点僵了,好在这时候,上级领导说话了,他说,马镇长说错了吗,错在哪里?我看他不足说错了,而是说得非常好,非常有水平,现在我们有些同志,就足不重视文化建设,同志们你们知道不知道,文化是经济的底蕴,没有丰厚的底蕴,经济建设最终也只能成为没有基础的空中楼阁,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好了,今天没有时间了,下次我再来占里,就要去看看你们的文化站,去听听你们的曲子。

    镇长为这什事很牛气,给马人军摆了好几天脸色,他说,马镇长,班子明明星作了安排的,明明是安排由我先汇报的,你为什么不执行班子的决定,抢先讲话?马大军觉得好冤,他忍不住辩解说,镇长,你也不能全怪我,谁让你们说地方话,像鸟叫一样,会议室里片鸟叫声,就像早晨公园里那样,我听不懂。镇长说,你还表了决、举了手的,你要是听不懂,乱举什么予呢。马大军更冤枉了,他说,镇长,我也不知道你们表的什么决,我看你们举手的时候都笑眯眯地看着我,我还以为你们支持我的想法呢,要不然,我怎么可能举手投赞成票呢。镇长哭笑不得了,哎呀,马镇长,你怎么这么笨,你要是再不学古里话,要烦死人了。

    马大军也觉得自己老是学不会古里方言,给工作给生活都带来许多不便,尤其是对不住同事们,他们辛辛苦苦地工作,有时候就让自己的误会给弄坏了事情,他下决心好好学习古里方言,开会的时候,他用心地听同事们的鸟叫,认真作记录,散会以后,虚心向同事请教,哪里错了就立刻改正;回家了,吃饭睡觉,哪怕倒个开水,他都利用一切机会向老婆和老婆一家人求教,甚至走在路上,看到小孩子,他也拦住他们问,喂,教教我,吃饭怎么说,走路怎么说,睡觉怎么说。

    人家说,这下子马镇长有希望了。

    马大军依旧每天晚上去听曲,曲调是古里的,琴声是占里的,唱词也是占里的,马大军听不懂,但他电像古里的老年人一样,跟着曲子摇头晃脑,最后他睡着了。

    町是好景又不长,这个老院子义被一个人看中了。他是从前从古里出去的,后来发了财,成为—个大商人,现在又回来投资,义想到自己年老后,能常回家乡的小桥小河边住住,但他家的老宅已经没有了,就要重买一个老宅来顶替。于是,平安无事了一阵子的文化站老宅院,又被推到了台前。这件事情很大,涉及古里镇能不能拉到大投资,镇委刘书记亲自接待亲自谈判。为了把主动权抢在手里,刘书记专门召开了动员大会,把让出一个老宅院、吸引多多少少大投资这件事作为一个典型事例来说,要全镇的干部群众,一切都以发展古里镇的经济为重。

    回乡的商人如愿以偿了,他高高兴兴地来到月亮街的老宅院门口,欣赏这座即将成为他的新宅的老院子,但是他突然愣住了,老宅的墙上,赫然写着许多通红通红的“拆”字,远远地望过去,就像是在白墙上域了许多盛开的喇叭花。他愣了片刻之后,生起气来,他觉得家乡人在骗他,用一座即将拆掉的宅院来骗他的投资,骗他的感情,他不能容忍,不能接受。

    拆迁的事情很多,而且越来越多,但是没有人知道拆迁月亮街老宅院的事情,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和任何一个单位承认这个“拆”宁是自己写的,更不知道是谁让谁去写的,刘书记把镇规划办的同志找来细细地研究,查看了镇上的规划图纸和总体拆迁计划,可无论是大规划还是小规划,无论是远规划还是近规划,都与文化站所在的这座老宅院无关,刘书记说,无中生有?为什么要无中生有?刘书记想了想,他明白了,这是有人在搞破坏。

    镇上请来县公安局搞刑侦的专家,还动用了高科技的刑侦手段,人头倒是不难排查的,肯定是小想文化站搬家的人。首当其冲是老金,他是老文化站,许多年来都是一心护着文化站的,他最可疑。但是字迹核对下来,与老金无关。接下来的可疑分子就是那些老听客了,这些老年人,许多年来,天天在文化站听曲,他们已经离不开文化站,也离不开这样的生活,他们也和老金一样可疑。可是,他们年事已高,平时又不喜欢运动,早上孵茶馆,下午孵浴室,晚上孵曲场,个个孵得手无缚鸡之力,说话哼哼唧唧,哪里写得出如此刚劲有力的字来,更何况,那些拆字,按它们的高度看,都是要搭了梯子爬上墙去写的,谁相信七老八十的人爬得上墙去写字呢。可疑的人就这样一一被排除了,下面的事情就让人头疼了,没有了怀疑对象,去哪儿查呢,何况又是这么一件叫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如果真是个中大刑事案件,杀了人,放了火,立案侦查是无话可说的,但这件事情不说立案不好立,就算最后查出来,能靠告他什么呢,乱涂乱写?造谣惑众?

    后来镇上的一个疯子跑来了,他对大家说,是我写的,我是疯子,哈哈,我是疯子,不信你们到精神病院去查我的档案。他确实是个疯子,他说这话的时候好像一点也不疯,但他确实是疯子。

    事情好像是结束了,但紧接着却义转折回来,镇政府的行政干事小钱外出回来,听同事们笑谈疯子的事情,小钱急得叫了起来,错了错了,他说,不是疯子写的,是我写的,是马镇长叫我写的。去问马大军,马大军说,是我叫小钱去写“拆”字的呀,这是会议决定的嘛。乌大军拿出了他自己做的会议记录,记录上明明白白地写着:“第三十七次政府会议决定,拆迁弯弯街(注:弯弯就是月亮,弯弯街就是月亮街)的老宅院。”马大军说,我说不会错的吧,我说不会错的吧。其实我开始还不知道这弯弯街是什么意思呢,散会的时候,我问你们,你们是不是管月亮叫弯弯,你们都说是的,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啊哈,原来弯弯街就是月亮街,为了慎重起见,我还特意在记录上补作了注解和说明,你们看,这括号里,就是我特意写上的:“弯弯就是月亮,弯弯街就是月亮街。”后来我就叫小钱赶紧去月亮街把“拆”字写出来,也好早点安民告示嘛。同事们面面相觑,愣了半天,才有一个人回过神说,马镇长,月亮是叫弯弯,但是弯弯不一定是月亮啊,弯弯的还有镰刀,还有那种漂亮的眼睛,还有虾米,还有好多好多东西都是弯弯。

    另一个同事也回过神来说,我的妈,月亮叫弯弯,电只是在月初月底的时候呀,要是月半时分,还得叫圆圆呢,幸亏占里镇上没有一条圆圆街,要是有,我们到哪里再去找第二条月亮街啊。再一个同事说,你们别跟他说了,说了也没有用,马镇长脑子里缺根筋。又一个同事说,不是脑筋里缺根筋,是舌头上缺根筋。马大军不服,说,我怎么缺根筋了,我已经学会好多了,我知道吃饭叫掐娃,走路叫转驴,睡觉叫揩脚。大家说,你就行行好别学了吧,江北驴子学马叫,越叫越难听。

    马大军说,我不会受你们打击的,你们越打击,我学语言的积极性越高,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我一定耍学好古里方言,你们等着瞧。

    马大军知道自己又犯错了,他赶紧将功补过,扛着梯了跑到月亮街老宅院,把那些“拆”字用红漆一一涂掉,他涂得又认真又细致,远远的看过去,就像白墙上开满了一团一团的红牡丹。

    虽然“拆”字被涂掉了,但投资商却小要这个老宅了,他气鼓鼓地说了一些有关政策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的话,就要走了,后来他好歹看在家乡的面子,还是投了点资,但没有原先他允诺的那么多,办了一个小厂,就走了。后来有知道他的底细的人说,他足吹牛的,他没有做那么大,他本来也就准备投这一点点。这话也不知是真是假。

    马大军误了事,他吃不香,睡不稳,唉声叹气。同事说,马镇长,你也别唉声叹气了,嘴巴练不起来,不如练练左脑吧,左脑是管语言的。另一个同事却不同意,说,不是左脑吧,管语言的是右脑吧,应该练右脑,马大军说,我左脑右脑一起练,可是怎么练法呢。同事说,你到网上去在,网上什么都有。马大军上网查了查,他大笑起来,啊哈哈,你们看,一条牧羊狗还学会了200个词汇呢。他越想越觉得好笑,回去告诉老婆,他说,你说好笑不好笑,一条牧羊狗学会了200个词汇,它还知道哪个是袜子哪个是鞋呢。老婆说,是呀,要不怎么说你猪狗都不如呢。老婆的姐夫是个热心人,他建议马大军吃点核桃,他说,马大军,你吃核桃吧,核桃补脑子。马大军说,你才吃核桃呢。

    马大军真是不识好人心,好心当成驴肝肺,还说驴肝没有味。

    日子还在过,曲子还在唱,只是演员又换了,换了一个更年轻的郦什么琴,唱的仍然是老曲子,千百年都没有变过的。唱了几天,她义走了,因为唱曲的收入实在太低,听众也永远就是那些个老年人,他们甚至都闭着眼睛,不知道到底在不在听她唱。她去县里的歌舞剧团,唱流行歌曲,也可以到歌厅陪歌,那样收入就比较高了。她走了没关系,还会有比她更小的郦什么琴来唱。有时候,小的郦什么琴断了档,就会有早已经不再唱了的老一些的郦什么琴出来救场子。

    不用着急,不用担心青黄不接,总是能够接上的,古里镇有好些业余唱曲老师,他们正在家里收学牛,不断地收学生,总会有许多热心的家长,把自己的孩子送到老师家里,古里镇不断地培养着一代又一代的郦什么琴。

    风雨飘摇的老宅院,在风雨中走过了一年又一年,再过两个月,马大军就要从副镇长的位子上退下来了,以他的年龄,如果在城市里,他还呵以干好多年,但在基层就不一样,还没到五十的马大军,就快成为离岗干部了。老金却没有退,他是老文化站,一辈子也没有级别,反倒可以干到六十呢。马大军不服,说,哪有这样的道理,当官的倒要半途而废先下来,当群众倒能干到底。

    有一天晚上曲子唱尽要散场的时候,场子后面站起一个人来,他是新上任的年轻的副镇长,副镇长说,其实我早就来了,其实我已经来了好几天了,只是你们没有注意到我,你们的情况我看得清清楚楚,你们其实根本就不在听曲子,睡觉的睡觉,说话的说话,根本没人在听。副镇长说,我还做了认真的调查研究,你们听的这个曲子,已经唱了几百年几千年,还唱,人血只能活一百岁,一个曲子唱这么多年,听这么多年,烦不烦?所以呢,这个曲子不唱也罢,这个场子要不要也无所谓。如今新时代了,古里镇开发旅游,要将这条月亮街的老宅和旧院子都拆掉,建成统一的门面房,做旅游纪念品的商店,这样过不了多久,你们的口袋就会满起来。

    年轻镇长的话肯定是引起了大家的议论,他们叽叽喳喳地说着鸟语,从舌尖上滚出许许多多正面和反面的意见,但是马大军没有听见,马大军一直在睡觉,自始至终也没有睁开眼睛。一直到最后,人散尽了,老金推他说,散场了,明日不请早了,他才酲过来。

    就在文化站准备搬家的时候,刘书记收到一封群众来信,是控告马大军的,说马大军身为分管文化的副镇长,专断独行,竟想扼杀传统文化,借发展旅游为名,强行搬迁文化站,停演传统曲日。这个群众还特别说明,这封信他是一式两份的,一份给镇委刘书记,另一份已经寄给县委李书记,如果刘书记包庇马大军,他相信李书记会为古里镇的老百姓作主。

    刘书记把马大军找来,把控告信也给他看了,刘书记好言好语地安慰了他,表扬他为镇上的经济发展呕心沥血,又声色俱厉地批评了他,说他心里没有老百姓。马大军大喊冤枉,他说,这个群众告错人了,他连情况也不了解就乱写信,他怎么可以告我呢,我现在已经不是分管文化的副镇长了呀。刘书记说,马大军,不管他告没告错,反正这封信已经来迟了,我们的整体方案县里已经批准了,一切都已经不可挽回了。马大军说,可是,可是,我多冤啊,虽然刘书记您了解我,知道我没有扼杀传统文化,但问题在县委李书记,李书记也会看这封信的,李书记看了这封信,他肯定认为是我扼杀传统文化。刘书记说,这你就不要多虑了,李书记新来不久,连你的面也没见过,他怎么知道马大军是谁呢。

    当天下午,刘书记听说马大军到县里去找李书记了,一急之下,立刻追赶过去,可惜迟了一步,他赶到的时候,马大军已经心满意足地从李书记的办公室出来了。刘书记满脸通红地批评马大军,他说,马大军,这么一件小事,你干什么要捅李书记那里去?马大军满腹疑惑,他又觉得冤了,他说,刘书记,明明是您让我去找李书记的,要不是您给我鼓足勇气,我还真不敢去呢。刘书记说,我鼓足你的勇气,你有没有搞错?马大军说,没有搞错,没有搞错,就是您,您跟我说,李书记不知道我是谁,我知道您是一片好心提醒我,我要是不去找李书记说明我是谁,这个黑锅我是背定了,那多冤啊。现在好了,有您的指点,我找到李书记,把事情说清楚了,李书记也知道了,那个群众告错了人,他要告的不是我。刘书记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过了好半天,刘书记终于明白了,他说,马大军,你肯定又昕错了我的话,活该,谁让我拿占里话跟你说事情呢。马大军眨巴着眼睛,他知道自己又犯错了,但他还想扳回一点面子证明自己没犯错,他强辞夺理地说,不会吧,不会吧,不至于吧,我现在已经听得懂古里话了,我还会说古里话呢,你不信吗,你不信我说给你听,比如吧,比如吧,就说过日了吧,过日子就是过娘脚,过娘脚就是过日子,对不对,对不对,我没有说错吧。刘书记气道,日你娘脚?还日你娘头呢。马大军大笑起来,啊哈哈,啊哈哈,他说,刘书记,你怎么也学会了我的家乡活呀,我家乡的人就是这样说话的:日你娘个头!

    月亮街上程改变了方案,将文化站的老宅院保留下来,旅游的人经过这里的时候,曲子就唱响起来了,有一个人循声而去,走进了院子,走进了曲场,他被这个奇怪的曲子吸引住了,坐下来,听起来,但他听不懂,他就问老金,她唱的什么?老金说,曲子。旅游者说,我知道是曲子,是什么曲子?老金说,是古里曲。旅游者说,我知道是占里曲,但这是古里的什么曲,说的什么,内容是什么?老金说,你听吧,听下去就会知道的。但是旅游者没有听下去,因为集合的哨音响了。我们要走了,旅游者说,如果有机会再来,我会再来听的。然后,他走了。他回去告诉别人,我去了古里镇,听到一个奇怪的曲子,听不懂。别人说,听不懂你还听?他说,是呀,听不懂我还听,要不是出发时间到了,我还要听下去呢。别人说,那下回我也要去听听,看到底能不能听懂。

    旅游的人听不懂古里话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马大军的行为却终于引起了大家的怀疑,他们无沦如何不能相信马大军至今不懂古里方言,他们觉得马大军是装出来的,他要听得懂就能听得懂,要听不懂就能听不懂,这也太便宜他了。他们决定试探一下马大军的虚实,走在他身后,他们大声地说他的坏话,用鸟语一样的方言骂他,但马大军听不见,他们义走到他面前说,马大军,你足狗嘴里长不出象牙,你是臭手捏不出香饼,破甏里腌不出好咸菜,你精精精,裤子剩条筋;你穷穷穷,拣到黄金也变铜;你是一村出个惹事精,搅得黄河水不清,等等等等,他们用了许许多多古里的方言俚语嘲笑他,攻击他,然后问他,马大军,是不是,是不是?马大军满脸是笑,点头哈腰,开心地说,是呀,是呀,正是这样的。

    这么看起来,马大军还真是听不懂古里方言,马大军真够笨的。

    老金受了风寒,病得很重,医生说老金一时三刻不能出院,马大军就暂时接替了老金的职务,当文化站代站长。他老婆生气地说,马大军,你是张公养鸟,越养越小。马大军说,我可不敢养鸟,都是满耳的鸟语让我一再地犯错误,升不上去,要不然,凭我的能力和水平,当个县委书记也绰绰有余。他老婆道,你才鸟语,你是乌鸦叫,你是癞蛤蟆叫,我看你是大脑有毛病,你小时候牛过脑膜炎吧,要不,就是你的脑袋被人狠狠地揍过。马大军摸着自己完好的脑袋,奇怪地说,没有呀。

    刘书记也退了,一次老干部聚会,放在文化站的曲场,大家听着曲子,刘书记说,马大军啊,上次那封控告你的群众来信,是你自己写的吧。马大军说,上次我还听疯子说,是你叫他承认“拆”字是他写的。刘书记说,疯子的话,你电听得么?马大军说,自己告自己的事情,你也信么?

    他们一起笑,又一起听曲。

    这首曲子的词是这样的:

    “说什么生同罗帐死同坟,说什么为爱牺牲为爱死,说什么卿须怜我我怜卿。

    到如今海誓山盟都决裂,宛如陌路不相认。

    言犹在耳心已变,曾几何时冷如冰。

    人人说道秋云薄,君情还比秋云薄几层。

    这真是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待怎生!

    休道工魁多薄幸,君比那王魁胜几分。

    奴是满腹伤心满腹恨,欲哭无泪小成声。

    倒不如抛却红尘地,皈依佛教人空门,早晚勤念观世音。”

    这是《离恨天》的唱词,传统曲日,许多剧种都拿去唱,喜欢听戏的人都能背出来。这个曲词其实很直白,它通俗易懂,还特别能够引起共鸣,有点像现在的流行歌曲,比如周杰伦的《借口》:“翻着我们的照片,想念若隐若现,去年的冬天,我们笑得很甜,来不及听见,你已走得很远,也许你已经放弃我,也许已经很难回头。”比如萧砸轩的《爱是个坏东西》:“到头来呼天不应,爱是个坏东西,让我歇斯底里像生病,我关掉了电视机,关掉了电话录音,关掉了电灯,也关掉了你。”

    只是,在古里镇演的时候,他们是用古里的古曲和古里的方言唱的,所以马大军听不懂。他从来没有听懂过,到现在也仍然没有懂。

    科学研究结果表明:语言能力强的人,在他的大脑与语言联系部位,灰质即神经细胞数量比较多。

    如此说来,马大军大脑里的那个部位,灰质肯定要比一般人少。

    因此,毫无疑问,马大军是一个有语言障碍的人。

    (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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