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文说宋-西京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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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阳在汉、唐时,一般称为东都。北宋时期,都城设在开封,洛阳便叫西京了。读宋人周煇的《清波杂志》可知,欧阳修中了进士以后,第一次出任公职就来洛阳任西京推官一职。他以试南宫第一名,擢甲科的成绩就任,到洛阳后,又得到顶头上司钱惟演的赏识,可见其才华横溢。

    判河南府驻洛阳的首席长官钱惟演,不仅是很有名气的贵族,还是很有学问的文人、诗人。他是吴越王钱俶的次子,随父降宋,历任右神武军将军、知制诰、翰林学士、工部尚书、枢密使。参加过编修《册府元龟》,还作为“西昆诗派”的代表人物,与杨亿、刘筠齐名。他们互相唱和的诗辑为《西昆酬唱集》,诗词精工稳切,文章真切清丽。

    但他在官场中趋炎附势、巴结讨好、排挤构陷、固权恃宠,可说是名声不佳。第一手,赖其妻妹的关系,得以攀附皇族;第二手,用与名门联姻的手段,裙带权贵。他一直都是御史和舆论的攻击对象。在中国文人中间,这种人品与文品的悖背现象是经常可以见到的,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此公最差劲的,是在洛阳任上做了一件特别拍马屁的事情,永远被人诟病。他来西京做官,西京有什么可以让他表现讨好的呢?也就只有牡丹了。当然,他这样做,也是怕东京遗忘了他这位贵族子弟。他竟仿效唐代以驿马传送荔枝的办法,每到洛阳牡丹花季,就大动干戈地将各色名贵品种,如姚黄魏紫之类,兴师动众,快马加鞭,送到开封供内廷赏玩。同时代的苏东坡写过《荔枝叹》一诗,结尾两句是“洛阳相君忠孝家,可怜亦进姚黄花”。诗人自注“洛阳贡花,自钱惟演始”,就是明明白白嘲讽他的。在《东坡志林》里也提到过此事:“钱惟演留守洛阳,始贡花,识者鄙之。”

    可能在钱惟演看来,送花是一件雅事。一个贵族,而且又是一个官僚,显然不会把给老百姓造成的骚扰麻烦当回事。尽管他的人品为世不屑,但也有值得称道的一面,他是一位极好读书的文人。欧阳修晚年所著《归田录》这样描写过他的老领导:“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阅小辞,盖未尝顷刻释卷也。”《宋史》也称他“于书无所不读,家储文籍侔秘府”。还说他“尤喜奖励后进”,像欧阳修、梅尧臣这些名士,未出道前都曾受到他的推重。

    当时,从河北方面而来的契丹入侵,北宋的形势比较吃紧,而西北方面,由于范仲淹作陕西经略时较好地处理了西夏和羌族的关系,外部形势相对来讲就不是很紧张了。可想而知,这样一个宽松的环境,这样一位爱才的领导,自然会招揽一群风流倜傥的文人聚集在周围,谈诗论文,丝竹唱和,当时洛阳所营造出来的文化气氛,一定是非常浓厚的。《清波杂志》就记叙了他们的一次远游:“一日,群游嵩山,取颍阳路归。暮抵龙门,雪作。登石楼,望都城次,忽烟霭中有车马渡伊水者。既至,乃思公(即钱惟演)遣厨传、歌妓,且致俾从容胜赏毋遽归之意。”

    我想,这也许就是人的多重性格了。这位钱思公在官场斗争中人品不高,可在文人中间,一旦放下官架子,那诗人气质倒显得十分可爱了。他不但不叫这些部下赶紧回府签到上班、奉公办事,还兴致勃勃地从洛阳城里派来了做饭的厨子、唱歌的歌女,过伊水,登龙门,让他们在大雪天里尽情地玩个痛快。这样一位领导,实在是令人对他要刮目相看了。

    故事到这里并没有终结。不久,此公又倒霉了,“思公既贬汉东,王文康公晦叔为代”。领导换了,欧阳修等年轻人好像没有改变他们的快乐生活,以致这位新上任的王文康公大为不满:“讶幕客多游,责曰:‘君等自比寇莱公(即寇准)何如?莱公尚坐奢纵取祸!’”大家愣住了,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对,只见年轻的欧阳修站起来侃侃而论,从这时起便显出他后来终于要不同凡俗的气势:“众不敢对,欧公取手板起立曰:‘以某论之,莱公之祸,不在杯酒,在老不知退尔。’四座伟之。是时,文康年已高,为之动。”

    年轻时意气用事的一句话,欧阳修到老年时也没有忘却,而且身体力行,退出权力中心,这实在是了不起。“故欧公六十五即休致,门生或有言:‘公德望为朝廷倚重,且未及年,岂容遽去?’公答曰:‘某平生名节,为后生描画尽,唯有早退,以全晚节,岂可更被驱逐乎?’以是知公未老告归,盖以文康公为戒,且践畴昔之言也。”欧阳修的回答,可谓字字掷地有声。老实说,该退则退,恋栈何必,晚节不全,一生英名都玩完的话,那倒更不划算了。

    通过《清波杂志》这则小故事,使我们从古代文人的长长短短中多少得到一点启发,也算有所裨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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