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钻出被窝，他的面容和动作透露出对生活的疲惫和厌倦。他有条不紊地铺平几层毯子和动物毛皮。一个不服管教的被角就是不肯顺从他的意思。
“去死吧！”他咕哝道。但是，他还是花了很长时间，抚平他最新收入的毛毯：一张狼皮。他的手指轻轻地抚过粗糙的狼毛，闭着眼睛默念出一两个字。
那个壁炉，温暖了他的家，也慵懒地吐出指路的烽烟。此时壁炉里只剩余烬。余烬就足够让他在寒冷中待下去了，指路也不需要了，因为他就在小屋之中，但是，一如既往地，他加了一把火绒，污迹斑斑的煤块上升起一丛火苗。
脏兮兮的煤块？他想着，那可不一样。
彼得伸手摸自己的脸，一片潮湿。他自嘲地一笑，用手背擦了擦脸颊。他伸出双手仔细研究。二十多年的劳作留下了纵横交错的纹路，组成了一副地图。一个个老茧就像一座座城市。皱纹，伤口，擦伤组成了道路和地图上的其他标记。
彼得再次闭上眼睛，脑中浮现出他曾经拥有过的生活。他能看到他工作的地方，那是一栋维多利亚时期的建筑。那时，屋顶周围那一排装饰华丽的石制花窗就能弄伤他养尊处优的手掌……现在这双手几乎感觉不出石雕上的不平整。
我牺牲了这么多，他想。他看向狼皮，有点伤感，甚至懊悔地说：“但是，我们知道什么才是牺牲。”
彼得像往常一样继续他的早晨，在他唯一拥有的桌子边，吃了一碗牛奶泡麦片。他通常想的都是手头的工作，如今思绪却飘远，他想到自己还在银行工作时，住在一栋维多利亚式联排别墅里，和妻子儿子一同享用早餐：碗碟堆在洗碗槽里咔嗒作响；一家人为了应该由谁把碗放进洗碗机，又由谁拿出来而吵吵闹闹。
吃完麦片，彼得马上收拾干净，他伸手，那个位置应该有个储藏柜，但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他叹口气，把勺子和碗放回水槽边上它们应该待的地方。想象中的足球在想象中的台阶上弹上弹下，它们和他的餐具柜曾经一同存在。
彼得看向墙上日历。“见鬼。”他大声说。他的声音在慢慢升温的空气中飘荡。回声通常会让他平静自在，但是今天……我甚至不知道今天是哪一天！他想着，一边走向日历，把前一个月的日历换成这个月的。他看着一堆用麻绳捆好的报纸。五天的报纸。五天错过的信息。五天没有生活过的生活。
五天的……
屋外一阵混乱让彼得从自怨自艾之中惊醒。他冲到窗前，去看是谁找上门来了。
* * *
克莉丝朵翻过一页照片簿。她知道现在有电子相簿，但是那缺少触感和怀旧感。相簿把她和自己的过去连在一起。里面有她的童年，有她不到一年之前的过往。她叫克里斯托弗离开之后，已经过去了好几周。她抚摸着每张照片的边缘。打印纸上富有光泽的彩色油墨印出的是她和克里斯托弗美妙的三年约会，和五年走下坡路的婚姻。最开始照片很丰富精彩，好像抓住每一个瞬间是享受在一起的时光的前提。他们做什么事情都带着相机。她喜欢看这些早期的照片。
结婚之后，照片一下子少了很多，因为他们的关注点从谈情说爱转到了过日子。克里斯托弗对结交朋友没有兴趣。不如说是在结交陌生人，她想。现在他们的手机都自带相机，但是他们再也不拍照了。照片从每天都拍，到一周拍几张，到一年都拍不了几张。相簿的前几页，满满的都是一次次活动一场场纪念。最后几页……没什么了，她想。她又翻过几页，停在她人生中的关键时刻之一：嫁给克里斯托弗。
她从衣橱里一堆相簿旁边的小鞋盒里，翻出一张怀孕试纸。指示剂已经淡去。一开始她觉得保存这个十分愚蠢，但是她把试纸拿给克里斯托弗看的那个早晨，他坚持要她保存下来。他们相拥而泣。那天早晨，她思索着自己的未来。晚上，克里斯托弗下班回来向她求婚。她记得当他打开那个小盒子，他的手都在颤抖。
我成长的过程中没有父亲，她记得他说，我不会让我的小孩也这样。她同意了，把他母亲的订婚戒指重新调整尺寸之后，很自豪地展示给她所有的朋友和几个陌生人看。她举起左手看着那枚订婚戒指，还有相配的结婚戒指。她的医生说她一切正常，但是十四周之后……
一滴泪珠落到鞋盒里，克莉丝朵突然站起来，相簿和鞋盒都掉在地上。盒子里的照片散落在地板上，其中有一张克里斯托弗和他父母的旧照片。他告诉过她，那是在他母亲去世父亲失踪之前几周拍的。
她弯腰捡起这张照片。他的父亲紧紧抱着他，他的母亲在回应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他们都在笑，在她看来他们深爱彼此，同时也热爱生活。
几十年后再看这张褪色的照片，她想知道，如果他们的女儿没有胎死腹中，她和克里斯托弗会不会也变成这样。那个事件和其后的余波改变了他们俩。克里斯托弗是这么做的：他大事化小，逆来顺受，当灾难降临到他头上，他就缩回自己的世界。
他母亲的死和他父亲的失踪，她在脑海里数着克里斯托弗生活中的剧变。
失去孩子……
脑癌……
离婚……
她大声说：“不管你在哪里，克里斯托弗，我希望你还活着，并且知道我还爱你。”
克莉丝朵蹲下来，她把那些承载了记忆的照片捡回来，和克里斯托弗小时候的幸福照片一起，放回鞋盒里。
* * *
雅各布·格罗布少校盯着隐约可见的森林。加拿大皇家骑警派来的联络员恭敬地站在他身后几米远的地方。他举起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上面是克里斯托弗出现在这片树林的边缘。格罗布向树线走近一步。
“长官，”皇家骑警联络员很是同情地笑了一下，紧接着摆出自己的最佳笑容，“我恭敬地提醒您，有人因为毫无准备就闯进这片荒野之地而丢掉性命。这里异常温暖，而且没有降雪，这让不止一个人误判了‘辽阔的白色北国’的艰苦程度。”
格罗布转身看向年轻的骑警。“我不是在轻率行事，我也不是普通人。”他朝森林的反方向迈出几步，“这不是普通情况。”
“我明白，长官，但是这里有几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这些保护区有些部分常年无人踏足。”
格罗布扭头看向加拿大的荒野。“我得去把我的人带出来，你知道的。”
那位骑警一手按在少校的肩膀上，“您不介意吧，长官。”格罗布点点头，于是那个年轻人继续说：“您有大量的资源任您差遣。”
“你知道什么。”
“您说的对，长官，而且我对您的组织或机构也毫不知情，但是我得到的命令是，您可以在加拿大境内自由行动。”
格罗布微微一笑。
“要找到一个人，需要一整队人马，配备最先进的监控装置，至少两个星期时间。而且这还是那个人愿意被发现的情况下。”
格罗布点点头说：“我的一些监控方式，是科幻小说里才有的。”
“是，长官。”
格罗布打开手机命令道：“安排159号过来见我。”
听到答复后，他合上手机塞回自己的口袋，冲那个骑警说道：“好了，整个行动过程中我们都会待在一起。哪里适合热身？”
* * *
“格罗布少校呢？”
安妮皱着眉头看着不列颠哥伦比亚行省南部的地图。“他需要他人的帮助才能定位一个人。”她的手在地图上比划着，一边说，“我真希望布里还和我们在一起。”
贾斯汀点点头回应道：“她被俘虏之后我们好几次试图把她找回来，但是每一次都惨败而归。”
安妮点点头。“布里是一个特别的小女孩，但是她很容易被一些花哨的小玩意儿打动。”安妮抬头看向贾斯汀道，“布里也许不想被我们救出来。”
贾斯汀倒吸一口气说：“她会帮助格罗布找到华金。”
安妮点头说：“我们得先找到他。”
“为什么这个小子这么重要？”
“我没法解释。他身上有某种东西。”
贾斯汀绕过桌子，用他戴着手套的手握住安妮的手指说：“我上一次见到你这个样子还是……”
“还是我们离开格罗布的组织的时候。”她接上贾斯汀的话，从她偶尔的爱人身边走开。她坐在一把装饰华丽的椅子里，问道：“贾斯汀，你知道我几岁了吗？”
贾斯汀笑了，“我知道答案但不知道怎么回答。”
安妮翻了个白眼，“我差不多两千岁了，贾斯汀。我是玉宫议会的最后一任执政官。”
贾斯汀点点头说：“两百年任期，对吗？”
安妮移开目光。“一百九十七年，谢谢。”她继续看地图，“问题是，我从没对任何人有过这样的感觉。”
“对铁木真或者窝阔台也没有？”
“一堆名字代号罢了，嗯？”安妮摇摇头，“我那时跟现在不一样，没这么有礼貌和涵养。但是，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没有。华金还不知道，但是他很重要。”
贾斯汀靠在墙上双臂抱在胸前。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她抱怨道。抱怨不是她经常会做的事，但是在适当的时候她会运用任何工具。
贾斯汀走向安妮拥抱她。“我们会找到他的。”他在她耳边低声道。
“我们最好找到他。”她回答道，“否则，我怕这将是我们所有人的末日。”
* * *
克里斯托弗睁开眼睛，感觉到自己关节僵硬。握拳，弯手臂。他注视着在他面前虚晃不停的东西，那是一只蜘蛛。他吸一口气，拍掉蜘蛛，一阵战栗贯穿他的脊柱。
“席尔瓦尼亚跳蛛。”他说出声。克里斯托弗对自己的呼吸没有带出凝结的水珠感到惊奇。这里，八月下旬，夜间温度从不会太低于十六摄氏度。克里斯托弗闭上眼，脑中出现一张张过去几十年间的温度表。他看着还在焖烧的营火余烬和他的冷凝器——这两样东西都是他凭记忆制造出来的。克里斯托弗起身，猫着腰走到冷凝器边，喝掉宽阔树叶上的水。这些叶子搭在一起让他想到某种奇怪的鸟，某种还没被发现的物种。
克里斯托弗想象着自己发现了未知的鸟类。然而他脸上扭曲的笑容渐渐淡去，因为他发现自己越想越多，甚至想到了走遍全国，在畅销科学杂志上发表文章的场景。
“该死的！”他低声咒骂。这个超级智力在很多时候都很棒，他想，但是老天，这太容易分心了！
克里斯托弗用湿润的土壤和灌木枝盖住他的火堆。他稍稍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宿营地，向东继续他的路程。
* * *
华金在远处看着。他担心克里斯托弗会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那咯咯声实在太响了。他觉得很惊奇，克里斯托弗居然在没有任何工具的情况下生起了火堆，收集到干净的水。华金从兜里掏出在免税店偷的芝宝打火机，翻过来转过去。前一天晚上他也试着升火，但即使有打火机，他也没能成功。
他整晚都半梦半醒，看着克里斯托弗在他的火堆边响亮地打着呼。他从免税店顺来的另一样小东西是一块复古怀表。看起来完全就是古董，只是在薄薄的金属上刻着“中国制造”。表上显示着七点三十分。克里斯托弗醒得很准时。过去三天的跟踪让华金更加确定，自己就是个城里小孩。
小孩儿，他想道。怀表闪亮的表面上印出华金的脸。他的脸颊和额头的线条，因为那一行生产地的刻字而扭曲。贾斯汀那家伙确实让我变老了，他想着，把打火机和怀表塞回口袋。他拂去袖子上的树叶和碎片，漫步走向克里斯托弗刚刚才待过的营地。
* * *
克里斯托弗看向天边，静止的空气中缓缓飘起白烟。他竖起大拇指挡住烟的顶部，再对准几百米之外的一棵树。经过一些简单的计算之后，克里斯托弗确定他会在日落之前到达白烟升起的地方。他发誓不会为琐事耽搁，那会让两天的跋涉变成四天。
这不重要，他想，我的旅途就要结束了。
克里斯托弗从灌木丛中穿过，距离自己的目的地只有几小时的路程。
* * *
华金学着克里斯托弗的样子，把大拇指竖在眼前。他在做什么？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华金一直在模仿克里斯托弗的举动。过去四天，他学他搜寻同样的昆虫和野生莓子为食。因为重复观摩大气水冷凝装置的制造，现在华金自己也能造一个了，不用再依赖克里斯托弗丢弃的东西。
华金跟之前几个小时一样，继续跟在克里斯托弗身后。克里斯托弗站在一片小空地边上，盯着一个小屋缓缓地从烟囱中吐出白烟。他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住，跪下来检查周围的空地。
* * *
克里斯托弗笑了，他发现了五个陷阱。其实是四个，他想，有一个不久前被填满了。他的靴子轻轻地陷进泥土里，他绕着陷阱蛇形前进，朝着小屋的门廊走去。克里斯托弗没有注意到自己正被树林中的华金和小屋窗后的一双眼睛注视着。
* * *
一个男人从剩下的两个陷阱中间绕行而过。那个男人身上有种很熟悉的东西，但是彼得不能确定是什么。除了偶尔去几趟城里，这么多年，彼得几乎完全不与人打交道，这让他的陌生人探测器有些失灵。
那个男人抬头看着烟囱中升起的烟，又把目光转向门廊。他似乎注意到了周围环境的每一点细微之处，他离彼得的庇护所越来越近。太阳在小屋后面落下，那个男人伸手挡住阳光。
彼得轻轻地转动门把手。他打开门，吼道：“你是谁？”
那个男人僵住了，似乎是在考虑逃跑。他咬紧牙，颤抖着朝小屋走来。
“别再靠近了！”彼得大吼，“告诉我你是谁！”
“我叫克里斯托弗。”男人再次向小屋靠近。
彼得抓起靠在门框上的猎枪对准克里斯托弗。“我说了，别再靠近。”克里斯托弗，他想，可能吗？娜丁死去之后彼得只见过克里斯托弗一次。在一家二手书店。克里斯托弗一手紧紧捏着一本图画书，另一只手被一个女人牵着。他在那附近待了一段时间，但是执法人员一直跟在他身后，他只能逃跑。
“爸爸，“克里斯托弗小声说，伸出双手，“我们需要谈谈。”他瞄了一眼猎枪说：“你那把散弹枪都没上膛。”
“你不是克里斯托弗！”彼得叫道，他的目光掠过克里斯托弗，看向树林中，“你们有多少人在那里？”
“爸爸！”克里斯托弗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透出沮丧，他叫道，“有一些奇怪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
“别再叫我爸爸了！你这么大，不可能是我的克里斯托弗！”
“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你不可能是他。我绝不相信你是我儿子。”彼得缩回小屋，但是他的头和肩膀还露在门口，“是不是安妮派你来的？”
“我不认识叫安妮的人。”
“我不相信你，谁派你来的？”
克里斯托弗向小屋走去。
“别以为我不会杀一个冒充我儿子的人。我杀过。”
“我知道。在俄勒冈，一个医生；在西雅图，一个流浪汉。对于一个声称无辜的人来说，这似乎有点堕落。”
“你知道什么无辜？”
“我知道我的母亲死了，你跑了。我想过了，如果我能找到你，”克里斯托弗挤出一个正直的假笑，“他们也会找到的。”
彼得退回门后。“你不是我的儿子！”他嘶吼着摔上门。
“我就是克里斯托弗，我会证明这一点的。”克里斯托弗冲着关上的小屋门吼道。他望向南方，“我会带来你需要的证据。你会看到的！”克里斯托弗气冲冲地走了，没有再回头看小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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