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群星闪耀时-逃向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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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列夫·托尔斯泰未完成的剧作

    《黑暗中的光亮》续写的尾声

    1910年10月末

    列夫·托尔斯泰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俄国最伟大的文学家,也是世界文学史上最杰出的作家之一,他的文学作品在世界文学中占有第一流的地位。作家的一生是伟大的,同时又是矛盾的。他为自己庄园式的贵族生活而深感不安,因为这不符合自己的信念,他的妻子又不能理解他的思想,使托尔斯泰的生活痛苦不堪。作家1890年开始创作的剧本《黑暗中的光亮》,正是当时作者生活的真实写照。剧本虽然经过长时间的创作,但却始终没有完成,这也反映了托尔斯泰一直处于深深的矛盾之中,无法抉择该如何结局。他虽然想以离家出走来摆脱心灵的痛苦,却又怕伤害妻子,而且也违背自己“不抵抗”的学说。他就这样在矛盾痛苦中挣扎了一年又一年,直到等到导致他决定最后出走那个极富戏剧性的起因。由于他生前曾写过这样一部影射自己的未完成剧本,斯蒂芬·茨威格决定采用戏剧形式完成这个剧本,也完成了对作家的特写,表现托尔斯泰的伟大精神。

    ——译者

    前言

    1890年,列夫·托尔斯泰开始着手创作一部自传体的剧本,后来在他的遗稿中发现了剧本的片断,以《黑暗中的光亮》为名发表和上演。这部未完成的剧本(从第一场就可以看出)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无非是用剧作的方式描述自己家中的悲剧,为自己深思熟虑后离家出走的决定做公开的辩解,同时也是想求得妻子的原谅,所以,这是一部表述人在心灵受到极大伤害时如何获得道德与精神上的平衡的作品。

    很明显,剧中尼古拉·米哈伊诺维奇·萨林采夫这个形象正是托尔斯泰自己的写照,而且,在这部悲剧中,这个形象的虚构成分最少。列夫·托尔斯泰之所以塑造这一形象,就是想将自己生活的必然结局预先描绘出来,他想要摆脱这种生活,但是,无论是在这部作品中还是在他的现实生活里,无论是在当年的1890年还是在十年后的1900年,托尔斯泰都没有找到与自己的生活决裂的勇气和方式。正是因为他意志不坚,优柔寡断,这部作品最终也只留下残稿,只写到主人公无能为力地将双手举向苍天,祈求上帝帮他结束这种茫然无措的矛盾状态。

    这部悲剧没有写完,缺少最后一幕,托尔斯泰始终也没能将最后一幕完成,但是,这没什么,最重要的是他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完成了这最后一幕。1910年10月末的最后几天,历经四分之一世纪之久的犹豫终于变成了要摆脱精神枷锁的决心:经过几次极富于戏剧性的激烈争吵之后,托尔斯泰离家出走了。他走得可算是正当时,恰好可以找到那种英雄般壮丽、典范的死亡方式,赋予他的人生一个完美的形式和神圣庄严的内涵。

    我觉得,把托尔斯泰自己人生的最后结局作为那个悲剧的尾声肯定更为自然,于是,我尽可能以忠实历史与现实的态度和无畏之心将这部残稿补充完整。我深知自己的拙作无法与大师的原著相媲美,更不敢奢望此番补充可以代替托尔斯泰真正的内心独白,我只想以此文尽我绵薄之力为大师未完成的作品和作品里未解决的矛盾冲突续一个独立的尾声,使那个未完成的悲剧有一个庄严、悲壮的结局,决不敢有丝毫冒犯之意。虽然我这样做并不能完全体现作品本身的真实意蕴,但我充满敬畏的辛劳也算有所收获。如果要演出尾声的部分,那么我在此郑重强调:此篇尾声中的描写,在时间上比《黑暗中的光亮》要晚十六年,因此列夫·托尔斯泰出场时,其形象从衣着外貌上应该有所体现,他晚年的几张惟妙惟肖的画像可以当作参考,尤其是他在沙马尔丁诺修道院看望他妹妹的那张画像和他在灵床上的那张照片。他的工作室也要布置得如同真正托尔斯泰的生活一样简朴,简朴到令人肃然起敬,我们必须恭谨地还原大师真实的生活写照。我想特别强调的是,我希望第四幕演完后要间隔一段时间再接着演这一幕尾声(这一幕中要用托尔斯泰本人的真实名字而不是他暗指自我的剧中角色萨林采夫)。另外,我不希望单独上演这一幕尾声。

    尾声中的人物表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时年八十三岁)

    索妮娅·安德列耶芙娜·托尔斯泰,托尔斯泰的妻子,伯爵夫人

    亚历山德拉·丽沃芙娜(剧中称萨莎),托尔斯泰的女儿

    秘书

    杜尚·彼德罗维奇·马柯维茨基,托尔斯泰的家庭医生和挚友

    伊凡·伊凡诺维奇·奥索林,阿斯塔波沃火车站站长基里尔·格里戈罗维奇,阿斯塔波沃的警长

    大学生甲

    大学生乙

    三名旅客

    开头两场发生在1910年10月的最后几天,亚斯纳亚·波利亚纳的托尔斯泰工作室,最后一场发生在1910年10月31日,阿斯塔波沃火车站的候车室。

    第一场

    1910年10月末,亚斯纳亚·波利亚纳

    (托尔斯泰的书房,陈设简单,没有任何装饰,和我们看到的旧照片一样。)

    (秘书领进两个大学生,两人都是俄式装扮,穿着紧身黑外套,都很年轻,而且都表情严肃,举止稳重,桀骜不驯中略带几分腼腆。)

    秘书:请稍坐一会儿,列夫·托尔斯泰不会让你们久等的。不过,请你们考虑一下他的年纪!列夫·托尔斯泰特别愿意与人辩论,常常会不在乎自己的身体。

    大学生甲:我们没有很多问题要请教列夫·托尔斯泰,嗯——其实就只有一个问题而已,当然,这是一个对我们和对他都极其重要的问题。我向您保证,我们不会耽搁太久,只是,能否允许我们自由交谈?

    秘书:当然可以。越少客套越好。不过,你们要记得,对他说话时,不要称呼他“老爷”,他不喜欢。

    大学生乙(笑道):这个不用担心,我们什么都会说,就这个不会说。

    秘书:他已经上楼来了。

    (托尔斯泰步履轻快地走进房间,尽管年事已高,他仍然行动敏捷,只是有些神经质,说话的时候,手中常常会无意识地转动一支铅笔,或者揉碎一张纸,并且还会常常急躁地抢白一番。他快步朝两个大学生走去,向他们伸出手,目光炯炯,严肃、犀利地将他们俩挨个打量了一下,然后在他们对面的一张打蜡的真皮圈椅上坐下。)

    托尔斯泰:你们两位……就是委员会派到我这儿来的那两位……(他在一封信上寻找着)对不起,我忘了两位的名字……

    大学生甲:我们的名字无关紧要,请您不必在意。我们俩是代表成千上万的人到您这儿来的。

    托尔斯泰(目光如炬地望向他):你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大学生甲:只有一个问题。

    托尔斯泰:(转向大学生乙)你呢?

    大学生乙:我的问题同他一样。我们大家都只有一个问题要问您,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我们,俄国全体的革命青年,我们都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您为什么不同我们站在一起?

    托尔斯泰:(非常平静地)对于这个问题,我想我已经明确地在我的著作和一些书信里做了说明,这些书信也已经公开发表了——你们读过我的书吗?

    大学生甲(激动地):我们读过您的书吗?列夫·托尔斯泰,您问得太奇怪了。我们何止读过——说读过可远远不够。可以这样说,从童年时代起,就是您的书陪我们一起长大。我们长大了,成为热血青年,也是您的书唤醒了我们血肉之躯中的良心。除了您,谁会教我们去认清人世间财富分配的不公?——是您的书,只有您的书才让我们的心与国家、教会和统治者分隔开,因为他们既不保护人民也不维护世间公义,只有不公正。是您,也只有您才使我们有勇气下定决心将我们的毕生都投入战斗,直到彻底摧毁这种不公平的社会制度……

    托尔斯泰:(想要打断他,不禁插话道)但决不是通过暴力……

    大学生甲:(不理会托尔斯泰,只管继续说)自从我们学会表达自己的看法,就从未像信赖您一样信赖过别人。如果我们问自己,谁会去消灭社会的不公正状况?我们一定会说:是他!当我们问自己,谁会挺身而出与这种无耻行径做斗争?我们就会说:是他,列夫·托尔斯泰。我们曾是您的学生、您的仆人、您的奴隶。我相信,只要您一招手,我们就会来到您的身边,宁愿为您的意愿献出生命,要是几年前我能有机会走进这幢房子,我一定会在您面前深深鞠躬,如同拜见一位圣人。列夫·托尔斯泰,就在几年以前,您对我们来说、对成千上万的俄国热血青年来说,就是一位圣人,可是令我感到痛心和惋惜的是,此后您疏远了我们,几乎已经站在了我们的对立面。

    托尔斯泰:(语气转为柔和)那么你觉得,我怎么做,才算与你们站在一起?

    大学生甲:我怎么敢狂妄地教训您。但是您自己也知道,是什么让您疏远了我们,疏远了俄国的青年一代。

    大学生乙:算了,何必说这些客套话呢?我们的事业更重要,就别顾及繁文缛节了。我们就直说好了:您应该睁大眼睛,看看政府正对人民犯下怎样的滔天罪行,您不能再这么无动于衷。您必须从您的书桌旁站起身来,旗帜鲜明、无所顾忌地与革命的人民站在一起。列夫·托尔斯泰,您肯定知道,政府用怎样残忍的手段镇压我们的革命运动,现在死在监狱里的人比您花园里凋零的落叶还要多。而您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也许像人们说的,您会时不时在哪家英文报纸上发表篇文章,表述对神圣生命的敬畏,但是您应该很清楚,用言论控诉政府这种血腥的恐怖暴行根本就无济于事。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彻底推翻暴政,颠覆旧政权,进行彻底的革命,而您的一声号召、您的一句话就可能为革命召集起千军万马,因为是您造就了今天革命的我们,让我们成为了革命者。而现在,革命的时机已经成熟,您却转身悄悄离开,您这样不是赞成暴力吗!

    托尔斯泰:我从来没有赞成过暴力,从来都没有!三十年来,我牺牲自己的工作,就是为了和当权者的罪恶行径做斗争。三十年前,你们都还未出生,我便呼吁改善社会状况,我比你们更激进,我甚至要求推翻旧制度,建立新的社会秩序。

    大学生乙(打断他):那又怎么样呢?三十年来,您有哪些想法被他们采纳?他们又给了我们什么?杜霍波尔教徒[249]倒是支持您的想法,想要完成您的理想,可是他们得到的是鞭笞,是射进他们胸膛的六颗子弹。您温情脉脉地要求,情真意切地呼吁,还有您出版的书和印刷的传单,这些对我们的国家又有什么改变?难道您还没有看到吗?您要人民耐心、忍让、等待,用千年帝国的荣誉来抚慰他们,您其实是在帮助那些压迫者。不,列夫·托尔斯泰!难道您还没看清楚吗?以爱的名义去恳求那些肆无忌惮的坏蛋根本毫无用处,纵然您用天使的声音说话也是白费心机!沙皇的走狗们绝不会为了您所信仰的基督而慷慨解囊,从他们的口袋里施舍一个卢布,除非我们扼住他们的喉咙,否则他们绝不会退让半分。人民等待您博大的兄弟之爱已经等得够久了,现在我们再不愿做无谓的等待,该是我们采取行动的时候了。

    托尔斯泰(相当激动地):我知道,在你们的宣言中“号召复仇”也会被赋予某种“神圣行动”的意义。但是我没有仇恨,我也不想有仇恨,即便是对人民犯下罪行的人,我也无法有仇恨,因为制造罪恶的人比遭受罪恶的人在灵魂中更加不得安宁,他们更加的不幸,所以我同情他们,我不憎恨他们。

    大学生甲(愤怒地):而我却憎恨他们,我憎恨所有对人民犯下罪行的人,憎恨一切将世界变得不公正的人,他们都是嗜血的野兽,我仇恨他们每一个人,心里不存一丝一毫的怜悯!不,列夫·托尔斯泰,您怎么能教我们去怜悯这些罪人!

    托尔斯泰:即便是罪人,他们也还是我的兄弟啊!

    大学生甲:即便他是我的兄弟,与我是一奶同胞的手足,只要他给世界带来苦难和不幸,我也会像痛打疯狗那样将他打翻在地。不,我再也不会去怜悯那些冷酷无情的家伙!如果不将沙皇和男爵们的尸体深埋地下,俄国的土地上就不会有片刻的安宁;如果我们不用暴力去争取,就不可能建立一种符合人性和道德的制度。

    托尔斯泰:符合人性和道德的秩序不可能通过暴力建立,因为暴力只会不可避免地再产生新的暴力。一旦你们手中有了武器,你们就会建立新的专制制度,会想方设法让这种专制永存,而不是破坏它。

    大学生甲:可是,除了用暴力去摧毁,还有什么别的手段可以反抗强权政治?

    托尔斯泰:是的,我承认。但我们千万不可以采用连我们自己都不认同的手段。请相信我,真正强有力的反抗手段并不是通过暴力以暴制暴,而是通过容忍削弱暴力的力量,让它无法施行。在《福音》书上写着……

    大学生乙(打断他):啊,您就别提《福音》书了,那不过是东正教的传教士为了蒙蔽愚昧人民而酿造的烈酒。两千年来,《福音》书就没能帮助过人们,否则人们就不会遭受无穷无尽的苦难,大地也不会总是血流成河。不,列夫·托尔斯泰,现在,《圣经》里的金科玉律早已不能弥合剥削者和被剥削者、主人和奴仆之间的鸿沟,两边的积怨实在是太深了,人民的苦难也实在是太重了。今天,成千上万有着坚定信仰和奉献精神的人在西伯利亚、在监狱的牢房里受尽折磨,而明天还会有更多的人遭受同样的命运。我问您,难道为了这一小撮对人民犯下罪孽的人,几百万无辜者就该继续经受苦难折磨吗?

    托尔斯泰(尽量克制着):他们经受苦难折磨也比血流成河要好;恰恰是这种无辜受难有助于抵制罪恶和不公。

    大学生乙(激愤地):您竟然认为俄国人民千百年来所遭受的苦难是件好事?那么,列夫·托尔斯泰,请您去监牢里问问那些受过残忍鞭刑的人们,请您去城市的街头和乡村的茅屋问问那些忍饥挨饿的人们,他们所受的苦难是否真有这种好处。

    托尔斯泰(愤怒地):肯定比你们的暴力行为好。难道你们真的天真地认为,用你们的炸弹和手枪就能完全消除世上的不公和罪恶吗?不,不会,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新的罪恶会在你们自己身上再次产生。我再对你重申一遍,为一种信念去历经苦难,总比为一种信念而进行杀戮要好上一百倍。

    大学生甲(同样愤怒地):要是受苦受难真的有诸多好处,这么有益,那么,列夫·托尔斯泰,您为什么自己不亲身去经受那些苦难呢?为什么您赞美殉道者的精神,而自己却享受着私人庄园的温暖和舒适呢?我亲眼看见,您的农民衣衫褴褛地在土地上劳作,忍饥挨冻地在茅草屋里挣扎,而您却用银制餐具在餐桌旁吃饭。您的杜霍波尔教徒因为您的学说的缘故而受酷刑折磨,而您为什么自己不去试试鞭笞之刑?您为什么不离开您的伯爵府邸,走上街头,在血雨腥风中、天寒地冻中去亲身体验一下您所谓的穷困带来的好处?您为什么总是夸夸其谈、纸上谈兵,而自己却不身体力行去经历、去实践?您为什么不自己给我们做一个榜样呢?

    (托尔斯泰一时无语,退缩了一下。秘书赶快疾步走向这位大学生,想要狠狠地斥责他一番,但托尔斯泰很快克制自己,恢复了平静,他把秘书轻轻推到一边。)

    托尔斯泰:你不要管!这位年轻人在质问我的良心,问题很好……非常了不起,是个有必要认真面对的问题,我应该诚实地回答。(他向前迈了一小步,稍作迟疑,然后振作精神,说话时嗓音有些沙哑,语气却很亲切)你质问我,为什么我不遵照自己的言论主张、不依据自己的学说去经历苦难?我只能非常惭愧地回答:如果我到现在为止还一直在逃避我自己认为最神圣的义务,那只是……只是……因为我……我太怯懦、太软弱,或者是太不正直,也不够真诚……因为我是一个身份卑微、地位低下、满身罪恶的人……因为直到今天,神圣的主还没有赐予我足够的勇气和力量,让我去完成已迫在眉睫的事。陌生的年轻人,你的质问触动了我的良心,震撼了我的灵魂。我知道,那些刻不容缓的事,我连千分之一也没有做到。我不得不羞愧地承认,我早应该离开这个奢华的寓所,早就应该摆脱这种我鄙视、厌恶的生活,我应该像你所说的那样,像一个朝圣者般走上街头,这些我早就应该做了,可是我只是在灵魂深处内疚于自己的软弱,羞愧于自己的行为,憎恶于自己的屈服,除此之外,我什么也没做,也不知如何做。(两名大学生后退了一步,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沉默了一会儿,托尔斯泰用更轻的声音接着说)也许……也许我也在经历苦难……因为我不够坚强,也没有勇气践行自己的主张和学说,不能将它们付诸实践,做出榜样,所以我的心灵才一直遭受痛苦折磨,也许我心灵上被不断拷问受到的折磨比肉体上经受的拷打受到的折磨更加痛苦。也许这就是上帝为我而铸造的十字架……还有这座庄园,住在这个府邸比让我戴着沉重的脚镣待在牢房里更让我痛苦……不过,你说得对,这种自我折磨的苦难始终都是徒劳无用,因为这不过是我自己的无病呻吟,而我却以此为荣耀。

    大学生甲(内疚羞愧地):请您原谅,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如果我在情急之中冒犯了您……

    托尔斯泰:不,不,正相反,我感谢您!若你触动我的良心,哪怕是用拳头又何妨?(沉默了一会儿,托尔斯泰重又用平静的语调问)你们两位还有其他问题要问我吗?

    大学生甲:没有了。我们就这一个问题。我想,您拒绝帮助我们,是俄国人民的不幸,也是全世界人民的不幸。因为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止这场声势浩大的革命,颠覆反动政权已是大势所趋,是历史的必然。我知道这绝对是一场可怕的革命,比以往的任何一场革命都要更加惨烈。但是,领导这场革命的注定都是铮铮铁骨的勇士,他们会一直不屈不挠、坚毅果敢、勇往直前。如果您能站在队伍的最前列领导我们,作为千万人的榜样,就会减少许多无畏的牺牲。

    托尔斯泰:哪怕只有一个生命因我的缘故而死去,我都会深感良心不安,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楼下传来了钟声。)

    托尔斯泰(有些苦涩地):是呀,吃饭,闲聊,吃饭,睡觉,休息,闲聊,我们整天过得都是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的日子,而别人此时却在劳动、工作,以此为上帝服务。(他又转向两个年轻人)

    大学生乙:那么除了您的拒绝以外,我们就没有什么可以向朋友说了吗?难道您连一句鼓励的话都没有吗?

    托尔斯泰(神情严峻地望着他,思考了一会儿):请以我的名义转告你们的朋友们:我爱你们,我尊敬你们,俄国的热血青年们,因为你们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你们的兄弟们正历经的苦难,而且愿意为改善他们的状况献出自己的生命。(他说话的语气又变得生硬、冰冷、不留余地)不过,在有些方面我们的立场不同,而且,只要你们不能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地怀有兄弟般的仁爱之心,我就拒绝与你们站在一起。

    (两名大学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大学生乙坚定地走到托尔斯泰面前。)

    大学生乙(也用生硬的语气):感谢您接见我们,也感谢您的真诚和坦率。我想我大概永远也不会再站在您面前了,那么请您允许我这个微不足道的陌生人,在临别前也坦率真诚地说几句话。我想说,列夫·托尔斯泰,如果您认为只有仁爱才能改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您就大错特错了,您的仁爱可能只适用于那些有钱的老爷和衣食无忧的富人,但是那些从儿时起就得忍饥挨冻,一生都活在老爷们的淫威之下,被驱使、被践踏、受尽苦难折磨的人们,他们怎么可能再有耐性去等待上帝将他兄弟般的博爱从天堂普降到人间?他们宁愿相信自己的拳头。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您已到垂暮之年,在您临死之前,我想对您说:这个世界还将继续在血流成河中挣扎,不仅那些凶残成性、高高在上的老爷们会被碎尸万段,对他们的子女也不会留情,永除后患,让他们再也没有机会祸害这个世界。但愿您不会亲眼目睹您的错误被证实——我衷心祝愿您能免此劫难!愿上帝保佑您死得安祥!

    (托尔斯泰被年轻人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语惊住了,不禁后退了一步;随后他便镇静下来,走向大学生乙。)

    托尔斯泰(淡定地):我特别感谢您说的最后几句话。你的祝愿正是我三十年来的向往——愿上帝保佑我死得安祥。(两名大学生深鞠一躬,然后离开。托尔斯泰久久目送着他们的背影离去,直到再看不到了才开始激动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然后无比兴奋地对秘书说)这是多么出色的年轻人啊!俄国的年轻一代,他们是多么勇敢、坚毅、骄傲!俄国有这样心存坚定信仰的热血青年真是太好了!六十年前,我在塞瓦斯托波尔[250]见到的年轻人也是这样,无论面对怎样的危险,他们都有不屈不挠的意志和视死如归的勇气!可是他们的牺牲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为了一个空核桃,为了空洞的无稽之谈,为了没有真理的荒谬理想而丢掉了自己宝贵的生命。他们仅仅是出于要享受献身的乐趣就放弃了自己年轻的生命,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和可惜呀!俄国这些不朽的青年人,竟然倾注全部的热情和精力将仇恨和杀戮当作神圣的事业!这两个年轻人说得对,他们唤醒了我,他们的话的确有道理,我现在必须振作起来,战胜自己的软弱,维护自己的主张,明确自己的观点!我已经行将就木,时不我待,再犹疑不决恐怕就没有机会了。的确,正确的东西只能从青年人那里学习,只能向青年人学习!

    (房门被猛地推开,伯爵夫人似一阵强劲的穿堂风闯了进来,她看着有些神经质,动作也不稳,目光飘忽,眼神游离,面容憔悴,说话时也显得心不在焉,好像有种无法控制的烦躁不安困扰着她。她故意对秘书视而不见,当他只是空气一般,只和自己的丈夫说话。她的女儿萨莎急匆匆地紧随其后也很快进来,给人的印象好像是她得随时跟着母亲,监视着母亲。)

    伯爵夫人:午饭的钟声早响过了。就为了你那篇反对死刑判决的文章,《每日电讯》的编辑在楼下等了有半个钟头,可你却为了这样两个小伙子让人家干等着。这两个没有教养的粗鄙之徒!在楼下,仆人问他们是否和伯爵有约,有一个还说:不,我们没有约见什么伯爵,是列夫·托尔斯泰请我们来的。而你却和这样目空一切、好出风头的纨绔子弟说个没完没了,他们自己脑子本就混乱不堪,毫无章法,现在却还梦想着把世界搞得像他们的脑子一样,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安地环视一遍房间)这里也是混乱不堪,书堆得乱七八糟,上面还布满灰尘。如果有稍体面一点儿的人来看,我都丢不起这个人。(向一把扶手椅走去,用手抓住椅背)看这椅子上的油布,都破成碎片了,一股穷酸样,简直没法看。这油布就扔了吧,幸好明天有个裱糊匠从图拉到咱们家来,让他赶紧修好这把扶手椅。(没有人答她的话,她不安地左顾右盼着)好了,请吧,现在下楼去吧!不能再让客人久等了。

    托尔斯泰(突然变得脸色苍白而且非常不安):我马上就来,我这里还要……稍稍做些整理……萨莎,你过来帮我一下……你先去陪一陪客人,替我表示一下歉意,说我很快就过去。

    (伯爵夫人临离开房间前又不放心地把整个房间都看了一遍。她一走出房间,托尔斯泰就冲向房门,迅速把门反锁上。)

    萨莎(对父亲的激烈动作十分吃惊):您在做什么?您怎么了?

    托尔斯泰(十分惊慌且激动,一只手捂住自己胸口,低声自言自语):裱糊匠明天才来……感谢上帝……总算还有时间……感谢上帝……

    萨莎:发生什么事了?

    托尔斯泰(急切地):给我把刀,赶快给我把刀,剪子也行……(秘书带着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但还是从书桌上拿了一把剪纸用的剪刀递给他。托尔斯泰慌忙用剪刀快速把扶手椅上的一个裂口剪得更大,时而还胆战心惊地回头看看那扇被上了锁的房门,然后他把双手伸进露出马鬃的裂口,在里面摸索了半天,终于掏出一封封了口的信)在这里呢,可不是?……多么可笑……可笑之极,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就像蹩脚的法国通俗小说的情节……这真是莫大的耻辱呀!我,一个神志、意识都清醒的男人,活到八十三岁高龄,在自己的家里,还得把自己最重要的文件以这样的方式藏匿起来……因为有人会在背后乱翻我的东西,监视我所有的言行,窥探我全部的秘密!啊,我在这个房子里过的日子是多么可怜,多么虚伪,又多么丢人,简直就像活在地狱里!(他平静了一会儿,然后拆开那封信,一边看信,一边对萨莎说)十三年前,我写了这封信,当时我就打算离开你的母亲,离开这个地狱般的房子,本想用这封信与你母亲诀别,可是最后我还是没有勇气这样做。(他低声念着信,好像只是在读给自己听,因激动而颤抖的双手让信纸发出沙沙的声响)“……十六年来,我所过的生活不过就是,一方面要同你们斗争,一方面又要唤醒你们,现在我再也无法继续这样的生活,所以我决定,做我早就应该做的事,离开这里……如果我公开这样做,我们一定会争吵,你们一定会痛苦,到时候我畏首畏尾的弱点又会暴露出来,心一软就无法下得了决心,所以我选择不辞而别。如果我的做法让你们感到难过,请你们原谅我,特别是你,索妮娅[251],请你发发慈悲,把我从你的心中解放出去吧,别去找我,不要怨我,也别恨我吧。”(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哎,已经十三年了,可是每一句、每一字都真切得如同今天说的一样,还在一直折磨着我。今天,我的生活也没有什么改变,我依然胆小怯懦,依然软弱畏缩,依然没有出逃,依然还在等待,等啊等啊,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在等待什么。我总是对一切都清楚明了,而做决定时却一错再错。我一直都太过软弱,面对她时,我总是缺乏勇气,无法有坚定的意志去反对她的意愿。我把这封信藏在这里这么久,像个小学生藏起一本禁书,不敢让老师看见。我曾在遗嘱里请求她把我全部的著作和因这些著作而获得的全部收入都捐献给全人类。我后来把这样一份遗嘱交给她,只是因为我想求得家里的太平,可是我的良心却不得安宁。

    (停了一段时间。)

    秘书:事出意外,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请允许我冒昧问个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上帝召您去了天堂,您认为……您最后,也是最迫切的愿望,也就是放弃您所有著作的版权,真的会实现吗?

    托尔斯泰(吃了一惊):当然了……也就是说……(开始不安地)不,我不知道……我完全没有把握……你怎么看,萨莎?

    (萨莎转过脸去,沉默不语。)

    托尔斯泰:我的上帝呀,我真的没想过这一点。不,或者我想过,只是我不愿意去承认,瞧,我又不诚实了,又只想着逃避,每次都这样,一遇到要做出明确、果断的决定时我总是要逃避。(他目光锐利地望着秘书)不,我知道,我很明确地知道,我的妻子和儿女们,他们今天不尊重我的信仰和我的道义责任,将来也不会尊重我的遗愿。他们会拿我的著作去获取利益,而我就算死了,也还是会被人们诟病成一个说话不算数的伪君子(做了一个表示坚决的手势),但是,这绝对不行,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再出现!应该让真相公之于众了!那个大学生,那个为人正直、态度真诚的大学生说什么来着?全世界都要求我能有所行动,要求我最终有一个真诚、明确、绝不拖泥带水的决断,啊,这就是个预兆!一个八十三岁的老人不能再逃避死亡,对死亡视而不见。他必须直面死神,果敢、坚决地做出相应的决定。不错,那两个陌生的大学生给了我警醒,无所作为无非就是为了掩饰内心深处的怯懦。而人必须活得清楚明白,不能亦真亦假,尤其是现在我已垂暮,趁我还能决定,我要做个明确的了断。(转向秘书和自己的女儿)萨莎,弗拉基米尔·格奥尔格维奇,明天我就要立遗嘱,我要明确遗嘱的内容,使之具有法律効力,不论发生任何事都不会被轻易否决。我要在遗嘱中写明,把我所有著作的全部收入以及它们所衍生的肮脏的钱,全部捐献给大家,捐献给全人类。我是出于热爱人民,在自己的良心被拷问时痛苦地写下那些文字,这样的著作绝不允许被拿去交易。你们明天上午来这里,请再带一位公证人,我不会再摇摆不定,犹豫不决,否则死神也会拖住我的手,不让我签字,妨碍我完成我的愿望。

    萨莎:请您再考虑一下,父亲,我不是要阻止您打消念头,可是如果母亲看到我们四个人在这里,她一定会疑心的,我怕她在最后关头动摇您的意志。

    托尔斯泰(深思中):你说得对,孩子!不,这幢房子哪里有正直、光明可言,这里的生活早就变成了赤裸裸的欺骗。(对秘书)那么请你安排一下:明天上午十一点咱们在格鲁蒙特碰面,就在黑麦地后面左边的那棵大树旁。我会装成平常骑马出去散步的样子,你们做好相关的准备,我希望上帝会赐予我力量,在那里摆脱这最后枷锁的桎梏,完成我的决心。

    (第二遍午餐的钟声响起,急促、刺耳。)

    秘书:但是,请您一定注意不要露出马脚让伯爵夫人有所察觉,否则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托尔斯泰(呼吸困难地):真是太可怕了,总是要一刻不停地伪装、掩饰自己,总是要不断地东躲西藏。一个人能做到对世界襟怀坦荡、对上帝无所保留、对自己无愧于心,却偏偏对自己的妻子儿女要弄虚作假!不!不能这样生活,这样没法生活!

    萨莎(惊慌地):母亲来了!

    (秘书迅速跑去旋开房门上的钥匙。托尔斯泰为了掩饰自己的激动,走到书桌前面,用背对着门口,让冲进来的伯爵夫人看不到他的情绪)

    托尔斯泰(叹息着):这个家里的谎言和欺骗早就毒害了我,哎,想要说一次真话,竟然要等到临死之前!

    伯爵夫人(急匆匆冲进房间):你们怎么还在这里?怎么还不下楼去吃饭?你总是磨时间,总是拖延。

    托尔斯泰(转身朝向伯爵夫人,面部的表情已恢复了平静,用只有屋内两个人才能明白的语气慢条斯理地强调说):是呀,你说得对,我总是磨时间,总是拖延,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还有时间,能及时去完成早应该完成的事。

    第二场

    (同一个房间,第二天的深夜。)

    秘书:您今天必须早一点休息,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您今天骑了很长时间的马,又很激动和兴奋,您一定累坏了。

    托尔斯泰:不,我一点儿都不累。只有一件事让我疲惫不堪,那就是无休止的犹豫不决、摇摆不定。只要有行动,就会舒解我的抑郁,让我身心愉悦,好像得到了解脱,哪怕行动的结果很糟糕,也比什么都不做要好。(他在房里踱来踱去)我不知道今天做这个决定到底对不对,我得先问问自己的良心。我把我所有的著作权都回赠给了大家,这使我的心灵获得了宽慰,有如释重负之感。但是我觉得,我不应该偷偷摸摸、遮遮掩掩就悄悄把遗嘱立好了,我应该当着公众的面公开去立我的遗嘱,我应该怀着坚定的信念,以能说服他们的勇气去完成我的遗嘱。也许这样做会有失体面和尊严,但是真相如此,就应该正大光明、心怀坦荡。不过,感谢上帝,现在这件事总算办完了。在我的生命中每向前跨出一步,就离死亡更近一步。现在只剩下最后也是最艰难的一步:像野兽一样及时爬回灌木丛去,在那里静静等待死亡的降临。因为在这幢房子里,我无法真正地死去,就像我无法真诚地生活一样,会让我死不瞑目。我已经八十三岁了,可是我还是一直,一直没有找到力量摆脱这尘世生活的羁绊,也许我早已错过了时机。

    秘书:谁也不知道自己最后的时刻什么时候到来!要是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那一切都好办了。

    托尔斯泰:不,弗拉基米尔·格奥尔格维奇,这样一点都不好。你没听过这样一个古老的传说吗?有一个农民跟我讲,耶稣为什么不让人知道自己的死期。从前,人人都早就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离开人世。有一次,耶稣降临人间,他看到有些农民根本不种田,只是浑浑噩噩像牢里的囚犯一样混着日子,耶稣于是就责问其中的一个农民,问他为什么如此懒散、懈怠,那个可怜人愁苦地嗫喏着,反正播种也活不到收获的那一天,又何必白费力气呢?辛苦劳作又是为了谁呢?然后耶稣就意识到,让人类预先知道自己的死期并不是什么好事,就不再让他们知道了。从此以后,农民们就像自己会永生不死一样辛勤地在田地里耕耘,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不过,这样也对,因为人只有通过劳动才能获得永生。所以,我今天(指了指自己的日记本)也要耕耘我的田地。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伯爵夫人步履匆匆地走进房间,她已经换好睡衣。她恶狠狠地瞪了秘书一眼。)

    伯爵夫人:你还在这里……我以为这么晚你总该忙完一个人待着了呢……我要和你谈谈……

    秘书(鞠了一躬):我这就走了。

    托尔斯泰:再见,亲爱的弗拉基米尔·格奥尔格维奇。

    伯爵夫人(房门刚在秘书身后关上):他总是影子般跟在你身边,像牛蒡藤一样对你纠缠不休……可他却讨厌我,甚至恨我,这个阴险狡诈的家伙,他要离间我们,让我们分开。

    托尔斯泰:你这样对待他是不公平的,索妮娅。

    伯爵夫人:我不想要什么公平!是他硬要插到我们中间来的,是他暗地里把你偷走,让你疏远我,也疏远了孩子们。自从他来到这个家,你就不再听我的话,心里也没有我了。现在,这幢房子和你,属于国家,属于人民,属于全世界,就是不属于我们,我们可是你最亲近的人啊!

    托尔斯泰:要是真的如此就太好了!这正是上帝的旨意,每个人都属于大众,什么东西都不能只留给自己和亲人。

    伯爵夫人:我就知道会是这样,这都是他教唆你的。我知道他就是我和孩子们身边的窃贼,就是这个坏家伙在我们之间挑拨离间,鼓动你同我们大家作对。所以我再也不能容忍他待在我们家里。这个搬弄是非的讨厌鬼,我要赶走他。

    托尔斯泰:可是索妮娅,你知道的,我的工作离不开他。

    伯爵夫人:你可以找一百个人顶替他!(坚决、厌恶地)只要他在你身边,我就是不能忍受!我不愿意有这么个人横在你我之间。

    托尔斯泰:索妮娅,亲爱的,请你不要激动。来,坐下,让我们心平气和好好说一会儿话,就像从前我们刚开始在一起生活时那样。索妮娅,你想一想,我们还能有多少日子这样平心静气地聊天!(伯爵夫人不安地向四周看了看,然后有些颤抖地坐了下来)索妮娅,你知道,我需要这样一个人,我之所以需要他,或许是因为我对自己的信仰不够坚定,索妮娅,我并不像我自己想的那样坚强。尽管每天都有数据向我证明,世界各地有千百万的人都与我有相同的信仰,即使是遥远的不知名的地方也有,但是你也知道,我们俗世中的人总是这样,为了对自己的信仰充满信心,他至少要从身边亲近的人身上感受到爱,那种看得见、摸得着、活生生的、可以用心灵感知的爱。也许只有圣人才可以不要任何人的帮助就能在净修室里恪尽天职,即使没人督促、没人鼓励也不会懈怠,不会失去信心。但是,索妮娅,我不是圣人,我现在只不过是一个身体衰弱、时日无多的垂暮老人,我不过是需要一个与我有同样信仰的人待在我身边陪着我,现在,这种信仰已成为我孤寂的晚年生活中最宝贵、最值得珍惜的东西。当然,对你我始终心存感激也充满敬意,如果四十八年来,你能够与我分享我的宗教信仰,那自然是我最大的幸福。可是,索妮娅,你从来没有这样做,也不想这样做。我心中视若珍宝的思想,你却不屑一顾,更别说珍爱,恐怕有时还会憎恶。(伯爵夫人做了个手势)不,索妮娅,不要误会,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你把你的整个世界都给了我,给予我你能给予的一切,你精心照顾我们的生活,为了这个家操劳一生,我怎么能要求你奉献自己去分享我的信仰?又怎么能因你不了解我的内心而责怪你呢?一个人的精神生活和他最终的思想归属一直都只是他和上帝之间的秘密。但是,你看啊,他来了,他来到我的身边,他曾经为了自己秉持的信念在西伯利亚受尽苦难折磨,而现在,他分享我的信仰,理解我的思想,他是我工作上的助手,也是我共患难的朋友,他帮助我,给我力量,让我坚定自己的信念,为什么你不能让这样的人留在我身边呢?

    伯爵夫人:因为他让你离我越来越远,这个我不能忍受,我忍受不了。我会发疯、发狂,变得病态,因为我清楚地感觉到,你们做什么都跟我作对。今天中午我就撞见他惊惶失措地将一张纸藏了起来,当时你们谁也不敢看我,他、你,还有萨莎,都躲躲闪闪的,你们一定有什么秘密瞒着我。我知道,你们一定又干了什么反对我的坏事。

    托尔斯泰:我已是行将就木之人,如果我做了一点坏事,希望上帝可以原谅我!

    伯爵夫人(情绪激动地):这么说,你承认了,你们在私下里做了对我不好的事对吧?好,你知道,你在我面前可不能像在别人面前一样说谎。

    托尔斯泰(情绪激动、恼火地):我在别人面前撒谎?你竟然这么说我?都是因为你,我才成了大家眼中的骗子,都是因为你,我才说了那么多谎话。(强压住怒火)不,我向上帝发誓,我并不是有意去犯撒谎之罪,也许像我这样软弱的人,永远也不可能说出全部的真话,但是我仍然坚信自己不是一个说谎者,不是一个骗子。

    伯爵夫人:那么你就告诉我,你们背着我干了什么?那封信里写了什么?那张纸上有什么……别再折磨我了……

    托尔斯泰(走到她的身边,语气变得温柔):索妮娅·安德列耶芙娜,不是我在折磨你,而是你自己在折磨自己,因为你不再爱我了。倘若你还爱我的话,你就会信任我,哪怕有时你并不能理解,你也仍然会选择相信我。索妮娅·安德列耶芙娜,请你问问你的心,我们共同生活了四十八年[252]了!但愿你还能从这么多年的岁月流逝中找到一丝遗失的美好时刻,但愿你能从你心灵的褶皱中找到一点点对我的爱,然后就请你抓住这一点爱的火花,用你的热情将它点燃,看看你是否还能像从前一样,用你的爱、你的柔情、你的信任和你的献身精神对待我。因为,索妮娅,我有时真的非常吃惊,你现在怎么会如此对待我。

    伯爵夫人(受到深深的感动而更加激动):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呀,你说得对,我变得丑陋、凶狠,不讲道理了。可是,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折磨自己而无动于衷,你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普通人哪里忍受得了呢!你总是为许多事愤愤不平,去寻找没人知道也没什么用处的真理,可是说真的,我觉得这简直就是罪孽,因为罪孽就是傲慢、狂妄、不愿谦卑地顺从。但是,以前我们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一切都很和谐、简单。我们和大家一样过着诚实、纯洁的生活,你有你的工作,你的兴趣爱好,孩子们慢慢长大,我们也愉快地接受自己慢慢变老,过得多么幸福。可是突然之间你就变了,三十年前,自从你有了那种疯狂、可怕的信仰,我们大家就都变得不幸,直到今天我也不能理解你的信仰。你自己打扫炉子、自己挑水、自己补破靴子,而全世界的人都尊崇你为最伟大的艺术家。不,我一直弄不懂,为什么我们和普通人一样,过着克勤克俭、淡泊名利的生活,反而突然之间就变成对别人犯下的一种罪孽呢?不,我不能理解,我也无法明白。

    托尔斯泰(非常温柔地):看着我,索妮娅,我正想把一切都告诉你,在我们不能理解对方的时候,我们更需要以爱的名义去信任。对人应当如此,对上帝也是一样。难道你真的认为我对真理的追求是毫无道理、荒唐可笑的吗?不,我想要付出我真诚的行动,哪怕为此遭受苦难、经受折磨,因为这对人类和上帝都不能说是没有意义、毫无价值。所以,请你试着相信我,索妮娅,当你不能理解我时,请你至少以爱之名相信我,相信我那追求真理的意志,相信我正直无私的品格,那样的话,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伯爵夫人(有些不安):那就请你跟我说实话……告诉我你们今天都干了些什么?

    托尔斯泰(非常平静地):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我的生命已是时日无多,我也再不想隐瞒什么,也再不想偷偷摸摸地做什么。等到谢廖什卡和安德烈[253]回来,我就会当着你们大家的面,开诚布公地坦白我这几天所做的决定。只不过很短一段时间他们就回来了,索妮娅,所以在这段时间里,请你不要再猜疑我的想法,也不要再调查我的行踪,这是我唯一的也是最真切的肯求。索妮娅·安德列耶芙娜,请你答应我好吗?

    伯爵夫人:好……我答应……好……我答应。

    托尔斯泰:谢谢你。看吧,我们之间有了信任,谈什么都比较容易!这样平心静气、开诚布公地谈话有多好啊!你又温暖了我的心。你看,刚进屋时,你的脸上布满了猜疑的阴影,你脸上的不安和憎恶让我感到陌生,简直认不出那是往日的你。而现在,你的额头舒展开了,眼睛又明亮起来,索妮娅·安德列耶芙娜,我又认出你的眼神了,从前那双和善地望着我的少女的眼睛。不过,已经夜深了,你也该去休息了,亲爱的,我全心全意地感谢你!

    (他吻了一下她的额角,伯爵夫人走向门口,可是又激动地在房门边再次转身。)

    伯爵夫人:那么你会把一切都告诉我?所有的一切?

    托尔斯泰(依然保持平静):所有的一切,索妮娅。不过,你也要记得你对我的承诺。

    (伯爵夫人一边跚跚离去,一边用不安的眼神望着书桌。)

    (他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然后在书桌旁坐下,在日记本上写几行字,片刻之后,就又站起身来,再来回踱步,随后又走到书桌旁,深思地翻着日记本,轻声地读着刚刚写下的文字)“我极力让自己坚强起来,在索妮娅·安德列耶芙娜面前保持往日的平静,我相信,我的目的或多或少总算达到了,她看起来好像能安下心来了……今天我第一次发现,在仁爱和善念的感召之下可能会使她让步……如果真的能够……那么……”(他放下日记本,大口喘着粗气进入里面的房间,点亮灯,然后又回来,费劲地将脚上的鞋脱下来,那双笨重的、农民干活时穿的鞋,他又脱掉外套,熄灭灯光,只看见他穿着肥大的裤子和劳动服的身影走进里间自己的卧室)

    (有一段时间,房间里漆黑一片,寂静无声,一点动静也没有,连呼吸声也几乎听不见。突然,书房的门被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像进来个小偷。有个人光着脚在漆黑的房间摸索着,手中拿着一盏遮着光的提灯,透过一束投在地板上狭窄黯淡的光柱的反光,能认出进来的是伯爵夫人。她紧张地四处张望,先在卧室门口偷听了一会儿,没听见任何声音让她放心多了,然后踮起脚尖轻手轻脚走到书桌旁。她把提灯放在书桌上,周围形成一个昏黄的光圈,光圈中明亮的地方照着伯爵夫人颤抖的双手。她先抓起留在桌上的日记本,神经质般不安地读着,然后又轻轻地一个一个拉开书桌的抽屉,在一堆纸里胡乱、匆忙地翻着,结果什么也没有找到。她不甘心地做了个动作,最后只能无奈地提起灯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她的表情在灯的暗影里恍惚好像变了形状,就像梦游的病人似的。房门在她身后刚无声无息地关上,托尔斯泰便用力从里面把卧室的门拉开,他手中拿着蜡烛,蜡影乱晃,可以看出老人气得浑身发抖。他妻子刚刚的举动他都看到了,他想出去追她,可在抓住门把手的瞬间,老人又突然猛地转回身来,果断、坚决、没有一丝眷恋地把蜡烛放在书桌上,然后走到另一间房门前,轻轻敲了敲门,他敲得非常小心,生怕被人听到一样。)

    托尔斯泰(轻声地):杜尚……杜尚……

    杜尚(他的声音从屋里传来):是您吗,列夫·尼古拉耶维奇?

    托尔斯泰:小点儿声,小点儿声,杜尚!快点儿出来……

    (杜尚从里面的房间出来,衣服只穿了一半。)

    托尔斯泰:你去叫醒我的女儿亚历山德拉·丽沃芙娜,让她立刻到我这里来,然后你快跑到马厩去让格里高利把马车套好,你告诉他动作必须轻些,不能让家里任何人发觉。还有,你的动作也轻一点,像我这样,不要穿鞋,注意千万别让门发出太大声响,我们必须马上离开,一刻也不能耽搁,时间不多了。

    (杜尚快步离去,托尔斯泰坐下,神情果敢、动作利落地重新穿上靴子,又急忙拿起外套穿上,然后迅速找出几张纸折起来。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表现出他内心的坚决,甚至有些急迫。当他坐在书桌旁往纸上写字时,双肩还在颤动。)

    萨莎(轻声地走进来):出了什么事,父亲?

    托尔斯泰:我要离开了,我终于……终于……下定了决心。一小时前她还郑重向我发誓,说她会信任我,可是就在刚才,在凌晨三点钟的时候,她偷偷溜进我的书房,翻遍了我所有的文件……不过,这样也好,应该是太好了……这不是她的意志,这是上帝的意志。我常常向上帝祈祷,祈求他在能让我离开的时候给我一个启示,这下好啦,他总算给了我启示了,这样我就有权利将她单独留下,因为她抛弃了我的灵魂。

    萨莎:您准备去哪里呢,父亲?

    托尔斯泰: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随便去哪里都行,我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充满谎言和虚伪的地方……去哪里又有什么关系……条条大路通罗马,哪里都找得到一堆干草或者一张床,好让一个老人在宁静中安然死去。

    萨莎:我陪着您……

    托尔斯泰:不,你得留在这里安慰她……她会气得发疯的……唉,她会非常痛苦的,可怜的女人啊!是我让她受苦的……可是我毫无办法,我再也不能忍受,再也不能……否则,我会在这里憋闷而死。你先留在这里,直到安德烈和谢廖什卡回来,然后你再来找我。我先到沙马尔丁诺修道院去向我的妹妹告别,也该是诀别的时候了。

    杜尚(急匆匆地赶回来):马车已经套好了。

    托尔斯泰:你自己也快去收拾一下,杜尚,把这几张纸放在你那里……

    萨莎:但是父亲,您穿上皮大衣吧,夜里很冷的,我马上给您再准备几件厚点儿的衣服……

    托尔斯泰:不,不,什么也不需要,我的上帝,我们不能再耽搁了……我也不愿再多等一分钟……为了等待这个时刻,等待这个启示,我已经足足等了二十六年……快点儿,杜尚……我怕晚了会有人阻止我们,动摇我们的决心。快把这几张纸拿着,还有日记本、铅笔……

    萨莎:买火车票的钱,我去拿……

    托尔斯泰:不用了,不用带什么钱!我再也不想与钱扯上关系。火车站里的人认识我,他们会让我上火车,以后的事,上帝会安排的。杜尚,收拾好我们就走吧。(对萨莎)你把这封信交给她,这是我的诀别信,但愿她能原谅我只用一封信就与她告别!你一定要写信告诉我,她是怎样承受这一切的。

    萨莎:可是父亲,我怎么给您写信呢?如果我在信封上写上您的名字,他们立刻就会知道您在哪里,会马上追踪过去的。您得用一个假名字才行。

    托尔斯泰:唉,又要撒谎!总是不断地撒谎,谎言会贬低我们的灵魂,秘密会堕落我们的心性……不过你说的有理……杜尚,快过来……萨莎,就照你说的……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那么我该叫自己什么呢?

    萨莎:(思忖片刻)我在电报下面都会署上弗罗诺娃这个名字,那您就叫托·尼古拉耶夫吧。

    托尔斯泰(急于离开,显得有些激动):托·尼古拉耶夫,好……很好……那么再见了,多保重吧!(和萨莎拥抱)你说,我得自称托·尼古拉耶夫,我还要撒一次谎!啊,上帝保佑,但愿这是我在世人面前最后一次撒谎。

    (他急匆匆地走了。)

    第三场

    (三天以后,1910年10月31日,阿斯塔波沃火车站的候车室。候车室右边有一扇较大的玻璃门通往站台,左边有一扇小门通往站长伊凡·伊凡诺维奇·奥索林的办公室。候车室的木条长椅上围桌而坐有几个旅客,正在等候从丹洛夫开来的快车。旅客中有几个农妇正裹着披肩瞌睡,穿着羊皮大衣的小商贩也打着盹,还有几个像是从大城市来的政府官员或商人。)

    旅客甲(正读着报纸,突然大声喊道):这件事他干得可真是漂亮!老爷子简直神了!谁也料想不到会这样!

    旅客乙:出了什么事呀?

    旅客甲:是列夫·托尔斯泰,他突然离家出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他是夜里溜走的,只穿着靴子,带了件皮大衣,连行李都没拿,也没和家里人告别,就这样离家出走了。只有他的私人医生杜尚·彼德罗维奇陪着他。

    旅客乙:他把老太婆扔家里自己走了?这下索妮娅·安德列耶芙娜可有得受了。老爷子该有八十三岁了吧,谁能想到他会这么干呢,你说,他能去哪儿呢?

    旅客甲:他家里的人和报社的记者也都想要知道。他们现在正满世界发电报找呢!有人说,在保加利亚边境上见过他,还有人说在西伯利亚见过。谁也说不准他到底在哪儿,这老爷子做事也真够绝的!

    旅客丙(是个年轻的大学生):你们说什么呢?列夫·托尔斯泰离家出走了?请把报纸借给我看看。(浏览着报纸)啊,真是太好了,好极了,他终于挣脱了束缚,自己振作起来。

    旅客甲:这有什么好的?

    旅客丙:因为他过的生活已经违背了他自己的学说,像他自己说的,是一种耻辱。一直以来,他都被迫扮演一个伯爵的角色,淹没在阿谀奉承的虚伪客套里发不出声音。现在,列夫·托尔斯泰终于能够摆脱灵魂的枷锁,自由自在地与人们真诚以对了。通过他,全世界都会知道,俄国正在发生什么,俄国的人民正在经受着什么。是的,这是天大的好事,这位俄国民族的圣人终于拯救了自己,这可是整个俄国的福音啊!

    旅客乙:没准报纸上写的根本不是真的,就是胡诌八扯。也许……(他转身环顾四周,看有没有人听他说话,然后才压低声音说)也许他们只是故意在报纸上制造假象,混淆视听,实际上是为了把他逮捕,然后干掉……

    旅客甲:谁会要去干掉列夫·托尔斯泰……

    旅客乙:他们……那些觉得他碍事,把他当成眼中钉的人,教会、警察、军队,他们都惧怕他。有些人就是这样失踪的,说他们出国了,不过,咱们都知道他们的“出国”是什么意思……

    旅客甲(也一样压低了声音):托尔斯泰也可能“出国”了……

    旅客丙:不可能,他们可没这个胆量。这个人,仅凭他的言论和学说就比他们所有人的力量都要强大,不,他们不敢动他,因为他们知道,我们会用自己的拳头把他救出来。

    旅客甲(慌张地):小心……注意点儿……基里尔·格里戈罗维奇来了……快把报纸收好……

    (基里尔·格里戈罗维奇警长身着制服,从通往站台的那扇玻璃门走进来,向站长的办公室走去,很快传来敲门声。)

    (站长伊凡·伊凡诺维奇·奥索林头上戴着一顶值勤帽,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开门。)

    站长:啊,是您哪,基里尔·格里戈罗维奇。

    警长:我得马上和您谈一谈,您太太在房里吗?

    站长:在。

    警长:那就在这里说吧!(转向旅客,用发号施令的严厉语气冲着他们)从丹洛夫来的快车很快就要进站了,请你们立刻离开候车室,去站台上等待。(旅客们全都站起来,急急忙忙挤到站台上去。警长对站长说)刚才有密电传来,现在已经可以确定列夫·托尔斯泰离家出走了,两天前,他到过沙马尔丁诺修道院他妹妹那里,种种迹象表明,他打算从那里继续往前走,所以,从沙马尔丁诺开往各处的火车上都有警察秘密监视。

    站长:不过,请您跟我说说,基里尔·格里戈罗维奇大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列夫·托尔斯泰又不是捣乱分子,他可是让我们感觉骄傲的伟大人物,是让我们国家充满荣耀的瑰宝。

    警长:但是他比那群革命党更加可怕和危险。再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奉命监视每一趟列车。不过,莫斯科的大人物们要我们偷偷监视,不能露出马脚,可是我的警察制服太显眼了,所以,伊凡·伊凡诺维奇,您得代替我到站台上去。火车一到站,马上就会有秘密警察下车,告诉你他在这一段行程中观察到的情况,然后我再向前方汇报。

    站长:一定安排好。

    (传来了火车进站的信号钟声。)

    警长:您和秘密警察打招呼时,要不露声色,像同一个老熟人说话一样,千万不要让旅客们发现有人在监视;如果我们干得好,把这一切都办得很巧妙,咱们两人都会有好处的,因为每份报告都要送到彼得堡,再送到最高层的领导那儿,说不定像我们这样的人,也能有幸捞到一枚乔治十字勋章什么的。

    (火车发出隆隆的声响从站台后面进入车站。站长迅速冲出玻璃门。几分钟以后,早下车的几名旅客——农民提着沉甸甸的篮子,农妇大声喧哗着,吵吵嚷嚷地从玻璃门挤进候车室。有几个还坐下来,想休息一会儿或者喝杯茶。)

    站长(突然又从玻璃门回来,激动地冲坐在候车室里的几名旅客喊着):马上离开这里!统统都走!快一点……

    旅客们(吃惊又不满地埋怨着):为什么呀……我们都花钱买了票……为什么不能待在候车室里……我们得等下一趟车。

    站长(再次高声喊叫):快出去,听见没有,让你们赶快都离开!(他急急忙忙地想把他们撵走,然后又快步回到玻璃门边,把门大敞开)请这边走,请让伯爵大人进来吧。

    (托尔斯泰右边是杜尚,左边是自己的女儿萨莎,他们俩将老人搀扶着,吃力地走进候车室。他整个人都严实地裹在皮大衣里,衣服领子高竖起来,脖子上围着围巾,可是仍然能看出他的身体冷得发抖。在他后面,有五六个人想挤进来。)

    站长(冲着后面拥挤进来的人):站到外面,不许进来!

    众人:就让我们进去吧……我们只是想帮帮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也许我们能给他点儿甜酒或者热茶什么的……

    站长(非常着急地):都不许进来!(他用力把那几个人推了出去,关上通往站台的玻璃门,将他们挡在外面;在以后的时间里,一直有人好奇地透过玻璃门向里面张望,窥探着发生的事情。站长快速搬来一把软椅,放到桌子旁边)伯爵大人,您是不是要坐下来稍事休息?

    托尔斯泰:不,不要再叫我什么大人……感谢上帝,我已经不是什么伯爵了,不要再叫……以后也永远不要再叫,已经结束了。(他有些激动地向四周环顾,发现玻璃门后面的窥探的人们)请让那些人走开……走开……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总是有那么多人……我想单独待一会儿……

    (萨莎赶紧走到玻璃门边,用大衣把玻璃门挡住。)

    (这时杜尚正轻声同站长说着什么。)

    杜尚:我们必须让他马上躺到床上去。他在火车上突然发烧了,四十多度,我感到他的情况不容乐观。附近有旅馆吗?能找到几间像样点儿的房间吗?

    站长:没有!整个阿斯塔波沃一家旅馆也没有。

    杜尚:可是,他得立刻卧床休息。您看,他一直发着高烧,情况很危险。

    站长:那只好让他去我的房间了,就在旁边,可以暂时让列夫·托尔斯泰躺下休息,当然,我将此视为我的无上光荣……只不过,请您原谅……房间实在太过简陋,太不像样,是我的办公用房,是一间狭小、低矮、破旧的平房……我怎么敢让列夫·托尔斯泰在那样的地方休息呢……

    杜尚:这有什么关系,现在最重要的是先让他躺到床上休息。(转向正坐在桌子旁打着寒战的托尔斯泰)站长先生一片好心将他自己的房间让给我们。您现在必须马上休息,明天您就会好了,就又有精神继续我们的旅行了。

    托尔斯泰:继续旅行?不,不,我想不会了,不会有下一个行程了……这是我旅程的终点了,我到站了。

    杜尚(鼓励地):别担心,您只是有点儿发烧。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小感冒而已,明天您就会感觉很舒服了。

    托尔斯泰:现在我就感觉很舒服了……我已经全好了……只是昨天夜里感觉非常糟糕,我好像做了一个噩梦,恍惚间感到他们都从家里跑出来追我,要把我带回去,再带回那个地狱般的地方……突然我就吓醒了,然后起来把你们都叫起来……一路上我都怀着这个恐惧,心惊胆战,之后又开始发烧,牙齿也不听使唤。但是现在,到了这儿以后……我反而一点儿也不害怕了……咱们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呀?……我怎么没见过这个地方……现在好了……他们再也追不上我了。

    杜尚:肯定追不上了,肯定。您可以安心躺在床上睡一觉,您在这里,这个地方谁也找不到。

    (杜尚和萨莎扶托尔斯泰站起来。)

    站长(向托尔斯泰迎面走来):请原谅……我就只有这样一间非常寒酸的房间……我自己的值班房……床也不太舒服……是一张破旧的铁床……但是我会尽量安排好,我马上去发电报,让下一趟列车送一张床过来……

    托尔斯泰:不,不,不要什么床……我用的东西都比别人好,那样养尊处优的日子我已经过得够久了,也够了!现在,条件越是不好就让我感到越是舒服!农民们是怎么死的?……他们不是也都安息了吗……

    萨莎(搀扶着他往前走):走吧,父亲,去床上躺一下,您累了,需要休息。

    托尔斯泰(又站住):我不知道……你说得对,我累了,需要休息,我现在四肢百骸都在往下坠落,我已经累极了,但是我好像还在期待着什么……就好像人有时明明困得要命,却怎么也睡不着,因为他在等待即将到来的好事,不愿意自己糊里糊涂地睡过去,错过了近在眼前的好事,也怕睡着了,好事也就消失或者醒来将它忘记……奇怪的是,我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也许这就是死亡来临前的某种预示……经年累月,你们知道,我一直怕死,怕不能躺在自己的床上,怕自己会像野兽一样绝望地号叫、疯狂地乱撞,想要找个隐秘之所藏匿起来,这些你们都知道的。但是现在,死神已降临到这个房间,他在等着我,我正面无惧色地向他走去。

    (萨莎和杜尚搀扶着他走到房门口。)

    托尔斯泰:(在房门口站住,向里望了一眼)很好,这真是个不错的地方,房屋低矮、陈设简陋……好像正是我在梦里见到的样子,随便一间陌生的屋子里放着这样一张陌生的床,上面躺着……一个行将就木、衰老疲惫的老人……等一下,他叫什么?那位老人?这是我几年前写过的,他叫什么名字来着?他曾经富甲一方,之后变得一贫如洗时回到家乡……没有人认得他了……他自己爬到火炉旁的一张床上……啊,我的脑子,我的脑子太笨了!那个老人,他叫什么名字……他曾经富有,可后来身上只剩下一件衬衫……还有让他心灵受到创伤的妻子,在他死的时候,不在他的身边……对了,我记起来了,老人叫柯尔涅依·瓦西里耶夫[254],我在一篇短篇小说里给他起了这个名字。就在他死的那天晚上,上帝唤醒他妻子的良知,他妻子玛尔法想赶去见他最后一面……可是她来得太迟,老人已经僵硬地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永远闭上了眼睛。他的妻子终究还是无法知道,她的丈夫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是在怨恨她还是已经原谅了她。她不会知道了,索妮娅·安德列耶芙娜……(似在呓语中突然醒过来)不,不对,她叫玛尔法……我弄错了……是呀,我得躺下了,我要休息了。(萨莎和站长扶着他往前走,托尔斯泰面对着站长)谢谢你,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谢谢你收留我,给我一个栖身之所,你给我的,正是野兽在森林想要找的……是上帝把我——柯尔涅依·瓦西里耶夫,送到这里来……(突然十分惊恐地)不过,请你们把门关上,别让人进来,我不想再见到任何人……我只想和上帝单独待在一起,比以前的生活中更亲密、更虔诚地……

    (萨莎和杜尚扶着他进入卧室。站长在他们进去后,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神情茫然地伫立在门外。)

    (玻璃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站长拉开门,警长急匆匆地进来。)

    警长:他对您都说什么了?我必须立刻向上级报告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一切!他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站长:他自己恐怕也无法知道,没人知道,可能只有上帝知道。

    警长:你怎么能把国家给你办公的房子提供给他休息呢,这是您的值班室,不能让一个陌生人随便用。

    站长:列夫·托尔斯泰在我的心里可不是陌生人。我把他看得比亲兄弟还要亲。

    警长:但您得事先请示,您有职责在身。

    站长:我请示过我的良心。

    警长:好吧,那您得对此事负责。我现在立刻向上级报告……突然就碰到要承担这么重大的职责,真是可怕!不知道高层长官对列夫·托尔斯泰的态度是什么样儿的……

    站长:(非常平静地)我相信真正的最高长官对列夫·托尔斯泰始终充满敬意……

    (警长神情错愕地看着站长。)

    (杜尚和萨莎从房间里出来,轻轻地关上房门。)

    (警长迅速躲开。)

    站长:你们怎么能离开伯爵大人呢?

    杜尚:他睡得很安稳、很平静,我还从未见过他的面容如此安详。他在这里终于找到了人们从来不肯让他拥有的东西:和平与安宁!他平生第一次单独和他的上帝待在了一起。

    站长:请原谅我这个头脑简单的普通人,但我的心也在颤抖,真的无法理解,上帝怎么会让列夫·托尔斯泰经受这么多的苦难折磨,逼得他不得不离家出逃,说不定还会死在这张与他的身份不相匹配的破床上……那都是些什么人哪,怎么忍心去伤害一颗如此高尚、纯洁的灵魂?他难道不值得我们用真心去爱戴、去敬仰吗?

    杜尚:是呀,事情往往如此,妨碍一个伟大的人完成他使命的人反而是那些自以为最爱他的亲人,他就是因为这种爱的桎梏才不得不离开,想要逃到遥远的地方去。不过他离开的正是时候,因为只有这样死去,才算践行了他一生的诺言,让他的生命更加庄严、神圣。

    站长:是呀,不过……我真的还是不能明白,也不愿意明白,他这样一个圣人,堪称我们俄国民族的瑰宝,为了我们这样的人历尽苦难、受尽折磨,而我们呢,却还在无忧无虑、不以为意地打发着自己的日子……我们这些还活在世上的人真应该感到羞愧……

    杜尚:您是个善良的好心人,请不必为他难过,更不用替他惋惜。平凡、卑微的命运无损于他的伟大,磨不灭他的不朽,如果他不为我们这些苦难大众去经受磨难,那么他就不会是今天属于全人类的列夫·托尔斯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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