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尾随来此地修行峨眉老道习武的日子里,在通往武义闸的乡村公路上,作为弟子,我和巫奈每早天不亮就跑去,在一棵高大的洋草果树下费力地抬起石狮子的沉重。黑暗中,一根钢管穿过石狮上身空洞处。
我们一人蹲在一头,半弯着腰,“呼哧呼哧”,有节奏地用力左右甩动。就像巫奈的奶奶每天必用的灰黑色长布,在黑暗中一点一点、一卷一卷,被小脚收拢、裹紧,再慢慢穿进有着尖尖上翘鞋头的绣花鞋。
绣花鞋布底全是深黑色,鞋跟有着大红布块叠加的装饰。两面一直延续到鞋子前端的,则是金黄色丝线刺上的奇异花纹。因为那特别的小脚和鞋子,我朦胧感觉到,巫奈的奶奶脚部有种说不出的别致但怪异的美。
走起路来,巫奈奶奶的整个身体,因为需要努力保持重心平稳,不得不变换姿势,以平衡脚部变小而失去的正常力量支撑。这种变形的美,常常在我童年的脑海中,隐隐闪现。
和我第一次看到石寨山出土的青铜器皿一样,绣花鞋和小脚,透露着无法破解的古老神秘气息。这些气息,和我心里的疑惑融为一体,刺激和萌生着某些新鲜欲望。只要稍一用力去想,这些欲望,马上就游散到身体各处,转瞬即逝,宛如羚羊挂角,再也无迹可循。
随着这双小脚,及峨眉老道仙去,只有巫奈噩梦般的征兆,以及记忆烙下的一些痕迹,似乎才可证明,晋虚城逝去的岁月中,它们,确确实实存在和发生过。
巫奈家的灶房缩在晋虚城南玄村,一座破败房子最深处。旁边则是自己家的茅厕,中间仅用一条破烂脏污的布隔着。自小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十分怕去他家灶房。特别是在夏天,恶臭不时扑面而来。让人费解的是,巫奈说这是他奶奶年轻时,家里特意要这样弄的。
我至今不记得巫奈奶奶具体的样子,像麻花一样的皱纹,让整个脸部扭曲模糊。我那时候小,害怕看到那般怪异的脸,所以从来不敢正面看去,只是觉得她的小脚,特别新奇。
在过去很长的年月中,巫奈的奶奶在晋虚城,还有着一个特别的身份——阴师。我有幸亲眼目睹过,作为阴师无所不能的奇异能力。
巫奈的奶奶在一大群人的包围下,在晋虚城上东街“老假假”家一间大房子里,一张黑得发亮的古旧木祭台前,她点上红色以及白色的蜡烛。这蜡烛的摆放十分讲究,有点像是八卦里某个卦象,但又不全是,似乎来自更加古老的部族原始宗教。
一沓一沓黄纸装订好的开路钱摆放在一个大簸箕里。一对金灿灿的响铃捏在她手上。根据口中念述,不失时机地上下左右摇。最为奇妙的是,一个小杯子里,储备着耕牛的眼泪水、野生花椒,以及旱螺身体上提取的汁液……
振振有辞的咒语中,巫奈的奶奶完全变了一个人,这个平时看似诡异的老人,此刻容光焕发。
左手上的青紫铜铃一响,她已经箭步升空;右手头的青紫铜铃再一动,她又能潜入冥府黄泉。
一会儿,她被“老假假”家早已经死去的祖辈附体,正和“老假假”父母交谈甚欢;一会儿又大哭大闹,“老假假”的前世冤孽又来和“老假假”父母纠缠不休;再过一会儿,各路神仙鬼怪都来评判“老假假”家里各成员今世来生的功过是非……
巫奈奶奶眉飞色舞、不知疲倦;巫奈奶奶意气风发、口若悬河;巫奈奶奶上天入地、大显神通……在场的人大气不敢喘,都被满屋子巫气气场,震慑得目瞪口呆。
我看到巫奈蜷缩在一个角落,浑身打颤,眼中充满了某种莫名的恐惧。我还看到巫奈奶奶漂亮的脚和绣花鞋,此时此刻竟然消失了。她整个没有脚的身体,像是离地漂浮晃动着。
我被吓出一身冷汗。更让人惊骇的是,我发现红色、金色、黑色混杂的鞋子,竟然转移到巫奈双腿之下。尖尖的鞋头正对着我,让我完全忘却了这次为“老假假”家做的追阴法事。
几千年前莫名的祭祀和战争,在这个地方忽然闪现。巫奈再也不是巫奈,他身披繁复诡异的着装,手上戴着无数动物骨头,尖尖的指甲,在一阵阵得意的大笑声中,伸向了我。
巫奈的奶奶,哪里还是什么小脚老奶,一身重装备压住身后万千兵马,虎一般狰狞的面孔,露出血盆大口冲向我。而我,在石寨上地底的宫殿里,难道不是正绑在曾经被深埋着的贮贝器中央吗?难道我的部族失败了吗?那现在的我,究竟是谁?
伛下童年的身子,我连续追问自己。那把能开启青铜贮贝器上秘密通道的钥匙,它究竟被藏到了何方?
我和巫奈跟随峨眉老道练习武功的时候,另外一种可以“过电”的舞蹈,悄然通过大荧幕上两个黑人舞蹈家“旋风”和“马达”,传遍了小镇。
电影《霹雳舞》,突然打破了晋虚城的平静。特别是在校园里,平民阶层意识形态下,对于高难艺术的追求,藉此改变自身命运的可能性,比舞蹈自身更具有活力。“旋风”和“马达”在电影中做到了,巫奈也想做到。
霹雳舞对于我,却只是另外一种遥远记忆的唤醒而已。那些流畅、时尚、意外、变幻莫测的霹雳舞动作,像是一个个埋在内心的诸多疑问的答案的线索一样,激起我无限的猜想与渴求。
巫奈奶奶作为现代最后一批原始宗教传承的巫师,以及奇异的死亡之谜,更让我坚定了对巫奈判断的信心。只是,在这坚定的信心中,平添了更大的失落。也许就是在远古大战中,最关键的环节上,我的部族,被这些舞蹈一样优美的动作出卖,晋虚城古滇国历史从而彻底改写。尽管我未能更清晰地想象和勾勒出当时的境况。巫奈霹雳舞动作中闪现“身不由己”的变形,还是让我看出了些不一样的端倪。
跟随“旋风”和“马达”练习霹雳舞,和尾随峨眉老道练习武功一样,巫奈唯一让我值得尊重的,是他父亲意外身亡之后的葬礼。
小剑家屋顶漏雨,巫奈的父亲半猫着腰修补瓦盖。他应该算是晋虚城修补瓦盖第一能手。
很早就听巫奈讲过,他父亲小的时候,喜欢一个人顺着瓦盖,一家一家爬着玩,像灵猫一样,几乎不留下任何声响。这是与生俱来的禀赋,决定了日后这个人从事主要职业的风向标。
晋虚城的瓦盖几乎都被巫奈他爹爬过。这种天生野性再加上对于修补瓦盖的职业忠诚,还有巫素他爹对于人的凶横跋扈与死皮赖脸,故不知道是谁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名曰“老野狗”。遇到与人争吵之时,巫奈也一样会被带着被骂作“小野狗”。
那日,巫奈他爹在小剑家瓦盖上,大概已经修补好漏,正坐在瓦盖顶端,点燃一根香烟小憩。正午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还好,他习惯常年戴着一顶褪色的军帽。帽檐上,沾满了灰黑的汗渍。一阵风吹来,半截“小春城”香烟,也许是没有捏拿好,掉落脚下,并顺着瓦盖慢慢滚朝下。
巫奈他爹急忙弯腰伸手,离香烟还差一截。于是他向前跨了一步,可惜卷烟随着风势,又被吹得翻了几个筋斗,刚好又差了一截,才能够到。他心中一火,脚步猛跨一大步。风,似乎早已料到,卷烟迅速翻滚着,在离他刚刚够不着的地方停下。
“老野狗”此时彻底丧失了耐心,几步连续跨出去……风,忽然一阵紧跟着一阵。“老野狗”发出最后力道,更快地一跃而出……他终于在半空中,稳稳地捏住了那半截香烟。
半熄半灭的烟头突然激烈燃烧起来。烟头通红泛黄、逐渐变大。在“老野狗”手上,并没有感觉到有温度。他大惊,烟头的红色,慢慢变成了一块鲜红的布头。这布头,在手心上叠加着重量。他感觉这布头,曾经在哪里见过似的,手头不由得一松。布头下面黑乎乎的东西,冒了出来。哦,原来是双鞋,是那双巫奈奶奶脚上的鞋。
这鞋子在他腾空的身上猛然地狠狠地踹了一脚。
巫奈他爹——“老野狗”,想起了巫奈他奶奶自从老了以后,一直到去世那天,被他们一家人塞在小木楼梯下狭窄的栖身之所,死去之时皮包骨头的身子。萎缩的小脚,还是他裹了一层又一层烂布才勉强塞进那双绣花鞋。想不到这鞋子今天有那么大的力道,把他的身子踢得像离弦的箭一样,甚至都来不及喊一声,地板上就响起了,巫奈重重的磕头的声音。
这是晋虚城古老风俗里的一种。前来拜祭的亲戚或者街坊邻居,一大早陆续赶到灵堂前,对着“老野狗”头戴旧军帽的遗照后面的棺材鞠躬、上香、烧纸、磕头。每一次拜祭,巫奈就得还礼磕三个响头。按理,回三个头只是礼仪形式,点到为止。但不知道巫奈还的磕头礼为什么一直都像是用尽全力,以至于还不到晚上,额头早就皮开肉绽,肿起来了很大的鼓包。
巫奈并没有特别悲伤。他一脸木然。我对于他的孝道,感觉到十分震惊和钦佩,甚至怀疑自己曾经对于巫奈的判断,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错?或者说,是不是巫奈突然幡然醒悟,明白了自己曾经的背叛之罪?
他那一声声“砰砰砰”的磕头动作,就像是为他爹“老野狗”乞求的某种原谅;也好像在为“老野狗”那天坠地之时,来不及发出的抗争之辩。然而,小剑煞有其事的一番话,却让我心惊之余,更多了对于巫奈不可更改背叛命运的烦厌,以及对自己多疑的责问。
小剑说,他隐约看到巫奈跪着的背后,巫奈奶奶那双绣花鞋不停地踢着……绝望得像战马垂死的踢踏,也像战象凌空的蹬摆……
自从“老野狗”意外摔死,巫奈完全变了一个人。
有一次在南玄村街上,巫奈学着他爹喝醉酒的样子,拿出打火机点烟,点了半天点不着,才发现使力打出来的火,都向下喷,原来打火机拿倒了;还有一次,看着路边一只大狗冲他叫,他也跟着叫,一直叫,甚至比大狗还叫得凶,吓得大狗的主人,赶紧拖着狂吠不已的狗跑路了。
小剑家因为“老野狗”的死,脱不了干系。尽管是一个地方的人,但除了赔偿一大笔丧葬费外,还得经常买些东西去巫奈家里边看望一下。每逢此时,他都会叫上我。
这天黄昏,我和小剑敲了敲巫奈家的门,半天没有反应。透过门缝,里面好像有煮饭上汽的味道。我俩推开门,果然听见不远处灶房里面传来蒸饭锅“突突突突”上汽的声音。我有点纳闷,人也没有,怎么甑子会垛在锅上蒸得正欢?
巫奈家厨房里的气味,我早就领教过,不愿意再朝里走。我们喊了几声,照样没有回答。
小剑疑惑问:“会不会凑着火困,就睡着了呢。”
我本不想进去,就赶紧接他话说:“那我们就赶紧折回去,改天再来。”
小剑不甘心,伸头又瞄了一眼,又说:“来都来了,还是走进去看看吧。”
我不好再说什么,扯起衣服捂住鼻子,跟着他,不由得朝前走了几步。结果令人大失所望,灶房内空无一人。
正当我们准备转身离开之时,灶膛里面的火突然一声闷响,火光透过灶门,把原本黑黢黢凑火位置,照出丝丝黄红色的光亮。
光亮中,猛然闪现出一对尖尖的脚尖,悬浮离地大概有三拃多,慢悠慢悠晃动着。漂亮而奇异的金黄刺绣,以及大红布贴随着鞋子角度的偏移,朝我们摇晃招呼。小脚齐膝盖之上,竟什么都没有。我和小剑被吓得呆若木鸡。
灶膛里面的火光更旺,柴炭发出噼里啪啦激烈的燃烧声。锅洞里的火浪,扑地一下,把锅洞门冲翻在地。“哐啷”一声,即刻把我们从受惊中拉回现实。我俩不约而同大叫一声,折头往后没命地跑。刚冲到门口,差点撞上刚跨进大门的巫奈。
巫奈惊讶地问:“咋个了?”
小剑结结巴巴、声音哆嗦着说:“你,你你、你你、你自己、自己进去看、看看……”
小剑一边说,我们就一边继续往外跑。
巫奈反身追到大门外,老荣家的铺搭边。小剑满头大汗。我也从惊慌中缓过神来,知道俩人刚才看到的情景,绝非虚幻。那双脚,在石寨山出土的贮贝器祭祀场景中,我曾看得清清楚楚过。
待我平静下来,定睛观察巫奈的反应。发现他故意装作惊奇,不住地询问小剑,刚才我们进屋的情形。
我早就看出,巫奈很有可能此刻借助某种力量,了解到自己的前世今生。只是关于我的秘密身份,他尚且还不明了罢了。我的存在,他也许误认为是他曾经的哪一个帮凶。毕竟,作为峨眉老道的同门弟子,他是我的师兄;毕竟作为霹雳舞场上的拍档,他是我从小要好的朋友;毕竟在晋虚城南玄村一条街道上,上一辈人之间,或许还有着那么多千丝万缕的扯绊……
巫奈既然要装憨,我又何必表现出聪明的样子呢?
小剑显然已经被吓得够呛,而我的镇定也并非来自于我的胆大。我脑子中的另一个我正主宰着我今后的人生,他确定他才是我的主人,也是晋虚城几千年前丰饶大地真正的主宰。关于这一点,我毫不怀疑。
在询问小剑的时候,巫奈装憨咧开的嘴,里面就有几颗尖利的牙。这些牙我从前没有见过,现在它们长了出来,真正的“小野狗”,已经成形。那么,无论对于他还是我,离某些事情的真相,也就不太远了。
意外的一场大火把一切打乱了。
火,似乎成为掩盖真相最高明的制造者,却也是揭开真相最有力的那双手。巫奈自从在他家莫名失火死里逃生之后,就整日游荡在晋虚城街头,口中不知道一直念叨着什么。饿了,就去垃圾堆里刨东西吃。口渴时,甚至有人看见他喝阴沟水。那动作,完全像一只不折不扣的野狗。
由于房子全部被烧毁,并祸及旁边两三家,巫奈晚上无处可睡,常常蹲在老荣家铺搭下,看着斜对面自己家一片废墟,不住傻笑。
我和小剑等朋友,在火灾后曾去帮忙清理。小剑忘不了巫奈奶奶那双脚,一直不敢走近灶房凑火的位置。我在一些废墟下,发现了一本没有完全被烧毁的笔记本。最后半页黑黄纸上,残留两行模糊的字迹。我仔细分辨,终于认出,原来是早年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巫奈誊写下的诗句:
夕阳无限好
只是近黄昏
后来,巫奈家远房亲戚在这里建盖房子,重新开挖地基时,灶房后面那个原来臭气冲天的厕所底下,竟然清理出几副骨架。这些骨架,青黑得发亮却异常坚固。没有谁能够看得出,这些看似半人半狗的骨架,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在晋虚城个别老人口中得知,巫奈家原本秘传有一种巫术,可以把人变成狗,也可以把狗变为人。
更远古的晋虚城时代,我知道有一种原始宗教成为统治这里至高无上的权威。只有罪大恶极的背叛才会被教义中的这项巫术如此惩罚。那几副骨架,多像是巫奈家的一种预言。
有时候,我特别怀念一切预言实现之前的平和岁月。无论是巫奈还是我,在生死轮回中,同样承受着预言即将带来的或好或厄的不可预知的命运。
这场大火之后,似乎解除巫奈家和他身上所有预言,彻底告别过去的时代。
直至某一个风雨之夜,有传闻说,巫奈狂叫几声,带着他们家秘传的巫术,长出野狗的全部利牙和青黑得发亮的皮毛,朝着盘龙寺后山,更加广阔的原始森林奔去,再也不用回来了。
而我,在晋虚城那段魔幻般的岁月中,还得继续和我的小伙伴们,与时间和岁月抗争。
和几千年前的大战不同,这次我的敌人,并不在我们之外,也不在我们之中,而在于我,在我逐渐被某个自己牢牢掌控的过程中,深感命运的沉重。就像那次和小剑在巫奈家灶房里,遇着巫奈奶奶的小脚和绣花鞋,兀自离地悬在半空中。远远看去,是那么漂亮,凑到跟前,却一无所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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