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室?那是几百年前了,谁还在乎呀,大约是些疯子吧……”
“对呀,对呀,哪里还有什么汉室清室的,现在天下大同,是共和了,大家都在革命了,封建社会那一套,一去不复返了……”
“不过,也要谢谢这些疯子,断了那帮遗老的念想,否则又要闹上好一阵儿。”
“对呀对呀,狗咬狗,一嘴毛,都去死吧……”
杜寒绡坐在茶楼的厢室里听着外面那些人的对话,喝着茶,微微垂下眼睑。随着珠帘被掀动的声音,外面的一切像是安静了许多,一个人走进来,身后跟随他的人都识趣地退离。
来的是这个城市的督统,他在杜寒绡的面前坐下,脸上还是带着那套官场上的笑容。
“总邀杜小姐去府上喝茶,却总邀不到,偏要来这种地方,人多口杂的。”
“还是这里好些吧,督统府邸的茶虽好,但又总不太安心。”
“哈哈,你是怕我?”督统大笑。
杜寒绡不置可否地继续喝着茶,那督统就用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道:“看样子你是对我有些误会了,我不是洪水猛兽,不吃人,也不害人。你也大可放心,我答应过楼韶华,永远不会道出你的秘密,也不会再有人知道,或伤害你。”
“什么意思?”
“不如这样,你来问吧,我回答。”
“是你将楼韶华送给了那些人,你安排了刺杀,是吗?”
“是。”
“你们害死了他。”
“是的,对于楼韶华的死,我们也很遗憾。”
“你们永远不会成功的,时代已经变了。”
“看样子,杜绅是全告诉你了,你是不是以为,我们安排的刺杀是为了匡扶汉室?是不是还听说有人当时喊出了口号?是的,都是如此,但是……你真的以为连街上的卖菜挑粪的平头小农都看得透的道理,我们能看不透?我们早已放弃了最初的目的,目标早已改变,没有人会再愚蠢的为所谓汉室而做什么,我们现在的目的就是要封建社会永远成为历史,走向共和,迎来新的时代,解放所有人。”
杜寒绡有两秒的沉默,之后懂了,这个督统应该已经归顺了某个党派。
“楼韶华也是我们中的一员,他的死亡是为了比生命更有意义的理想的,一切……价值非凡。只是,现在时期特殊,我们不能暴露我们真正的身份,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即要断绝了那些旧朝余孽的心,又需要用一个幌子来掩饰这一切,不让我们暴露,所以那个如同笑话一般的匡扶汉室的口号,虽然可笑,但却是一个可以掩饰真相的烟雾。”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既然是秘密,你们应该守口如瓶的。”
“因为……”督统的表情变得有些凝重,杜寒绡也自那样的表情中看出了他的意图。
“你是说……”
“他中枪了,之后死亡,没有痛苦。”
杜寒绡手中的茶杯掉落到桌上,茶水倾泄四流,可她的表情却依旧平静着,像是一口井。
“有什么东西能证明?”
“没有留下任何东西,落进了护城河内,也没有人去寻找。我来说这些,是觉得……应该给你一个交待,就如同当初我向楼韶华承诺的那样。”
“好,我知道了。”
杜寒绡起身,弹了弹衣衫上的水渍,离开了这间茶室。
晚上,杜西凤和杜寒绡一起在月下饮茶,杜西凤告诉杜寒绡,一个时代结束了,再不会有后继,有关杜家的一切秘密和过往,将随着“楼韶华”的死亡永远的终结,再没有人能借此做任何事了。
“你一直在云南,是何时认识楼韶华的?又是……怎么会爱上他。”杜寒绡问。
杜西凤一愣,似有意外,之后又释然,道:“记得吧,早些年我曾经离开出走数个月。”
“记得,都说你是与人私奔了,之后不了了之的归来。但是,在那之前你从未离开过云南,不可能认识楼韶华,更不可能与他私奔。”
“我自然不是真的私奔,也从未与任何人私奔。我……是去找一个人,我的亲人。”
“你是说……她。”杜寒绡的目光侧移,落到旁边通往另一个院落的长廊,那边的廊下坐着秦妈,正专心地低头绣着一件东西。
“你也看出来了。”杜西凤微笑。
“嗯,她的绣工和你曾经教我的东西如出一辙,我仔细看一看就能辨认出来,虽然我见她的次数不多,但是我看得出楼韶华对她很尊敬,加上一个人的气质并不会随着容貌的毁损而改变,我倒能猜到十之八九了。”
“嗯,她就是我的母亲,那个被许多人都知道的秀女,楼婷。当年,她没有真的死在那场宫闱大火里,她被你父亲派去的老材救了出来,一路也逃到海城,但是当他们逃来时你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只有一个假的楼韶华在这里。楼韶华安排了一切,这么多年,是他在照顾她,保护她。”
“所以,当你得知她还活着,就去找她了。”
杜西凤点点头,道:“我找到她,和她一起生活了几个月,就在楼韶华的宅子里。他说,如果我愿意,可以一直生活在那,但是我知道,那样的话,我与母亲的一生将继续生活在阴影之下,还有那个将母亲的一生毁掉的人继续过着风光舒适的生活。”
“所以,你声称一切是一场私奔,又舍不得荣华富贵后悔所做的决定,回到了杜家,之后一直暗中与他有着联系,安排孙马的下场。”
“是的,孙马一次次的像是要倒下,又一次次被楼韶华扶起,再一次次让他品偿失败和背叛,都是我的意思,我要他受尽煎熬才走到终点。尽管,这一切不及我母亲受过的苦难的万分之一。”
“现在,你自由了,你们,我们。”杜寒绡想弯唇,却怎么也扬不起唇角。
“是的,不算太坏的结果,再不会有人记得这个血脉或是提及,一场荒唐闹剧终于落幕。”杜西凤喝了些茶水。
“这就是你爱上他的原因?”
“不,我并不觉得自己爱他,那几个月的生活更像是超出我所有人生的一个美丽意外吧,太美好了,所以很珍惜,他同我一样,一生都笼罩在阴影之中,背负着身份的秘密。我从未说过爱他,也永远不会说。也许,只是……只是心疼他吧,同病相怜的人。”
杜寒绡没有再发问,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杜西凤的表情,她说着不是爱,唇角却抑止不住的上扬着,像是在回忆那几个月的旧时光,回忆着昔日的美好时光。而那份她自一开始就知道,永远不会说出口的感情,连她自己都否认那是爱情。
但是,杜寒绡知道,她选择离开海城重新回到杜家,是为了母亲复仇,也是有一部分是为了楼韶华吧,让自己强大,为了自己,亦是为了能在必要的时候帮他。
日子继续过着,杜寒绡依旧在混乱的局面里经营着生意,老材有一天在夜间归来,带着许多契约,和一封亲笔信,那是楼韶华在离开海城之前就备好的。
信中楼韶华依旧一贯的风格,临末还不忘调侃她,声称她因为比香败给了自己,所以已经成了自己的未婚妻子,若他出了意外,或是超过三个月未归,他所有的产业都交由杜寒绡继承处理。
“那,便是了吧。”杜寒绡笑了笑,起身去柜子里打开一只小小的匣子,从里面取出一只做工粗糙的戒指套上,对着阳光看一看,觉得它耀眼无比。
夏末时节,杜寒绡再将重振了织香堂的招牌,以楼韶华与自己共同的名义。
战争爆发,党派之间不断的战争成为家常便饭,海城历经了数次战争,城中许多地方都被炸毁,昔日城中最富丽的孙公馆被改成了政府的办公楼,每隔几个月似乎都要换上一批人入驻。
海城的督统在一次战乱中死亡,之后他的军队溃散,不过没有人在意这一点,因为他本也算不得是个好的统治者,不值得一提。大多数在百姓更在意的是自己的一日三餐,是否能安稳地睡到天明。
海城中有钱的人家都开始整装出海,通过各种渠道前往大洋彼岸,以逃避这个战火连天的国家,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却忽然出现在杜家的大门外。
【11】故人殊途同归
齐嫣回来了,她剪去了长发,留着齐耳的短发,两人看起来精神抖擞,与街上那些眼神浑浊,惶惶不安的人不一样。
齐嫣告诉杜寒绡,孙玉堂已经得知了在他走后孙家所发生的一切,父兄的身亡,家族的没落,但没有人去告诉他更多详细的真相。他只知道,自己的父亲在娶了秦情后暴毙,哥哥也死在租界,他将这一切都归结于这个纷世道下造就的结果。他可以不去追究细节,但是也不能原谅许多事情,所以此生应该都不会再回归这片土地。杜寒绡想了想,觉得也许那是对他最好的选择而对于齐嫣的归来,她自己说,她回来了为了这个国家。
“我听到了革命全面爆发的消息,我觉得这个时候这片土地需要我,我需要为自己的国家走向新的世界贡献一份力量。我希望,我国家的同胞们能够很快的享受我样在大洋彼岸才有的平等与进步,即使我的力量微弱,但我也为之乐此不彼,献上自己的一点点热。”
“你真的和以前很不一样了。”
“是的,我见到了外面的世界,才发现自己从前活得多到狭隘和无知。人生,并不仅仅是一茶一饭,锦绣衣袍这些的,应该有更高的思想追求,信仰,目标,为了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而努力。”
齐家对齐嫣的归来是反对的,因为齐家正在准备举家迁往海外,她不能改变家族的决定,却坚持自己的决定。她没有选择享受一个大小姐的身份,而是打算北上,那里正有东洋人企图入侵控制这个国家,她想运用自己留学所学的东西去做些事情。
齐嫣离开海城时没有任何齐家的人去送她,甚至在同日报纸上发布了与她断绝关系的声明,因为齐家不想因为一个女儿的参入乱局,在日后给这个家族带来任何麻烦。现在谁也不知道将来会是哪个政党胜利,会不会齐嫣就正好站在了失败的一方,不论她之前是齐家多么疼爱的大小姐,在现实的安危利益面前,家族选择了抛弃她以做最保险的退路。
“或许我还不知道在这个国家里,哪个党派能带给百姓大众最好的安定和新生,但是我却确信一定不是来自其他国度的人。”齐嫣在离开时洋溢着笑容挥手。
之后,每隔一段时间杜寒绡就能收到齐嫣自北方寄来的信,多是介绍北方自己亲眼所见的一些事,战局,时局等,她一边为报社撰稿,一边在那边成立了妇女会,向女性宣导科学知识,要她们接受先进的思想。
“一切比想像的要艰难,要将一个瘫软了几千年的精神扶起来,要她们学会站直腰杆行走到阳光下,同男们人一样生活,需要很多的耐心与勇气,但我并不畏惧这项挑战,我坚信先进的思想会很快注入到这个国家,众人得到觉醒,迎向一个新的纪元。”
国乱之下苦百姓,越来越多的人无家可归,无业可做,青壮劳力都被拉入军,留下妇孺与孩子苦苦求存于乱世。更可怕的是,在秋末的时候海城遇到了当政者的强制征兵,将之前16岁至50岁的征兵年龄限度放宽,更改成13至60岁,一时间哀嚎遍地,许多人不得不舍弃故地,携带孩子与老人连夜逃离南地,尽管北方也是一样乱兵荒马乱。
冬天的时候,杜寒绡与杜西凤搬出了杜家大宅,搬进了一所地处偏街的小宅内,三五个下人住在后院一侧,杜西凤与杜寒绡及秦妈各居一间厢室,院子没有花费太多的人力与物力去修葺,只是简单地收拾干净,除掉青苔种上一些花根,期待来年能够遇春发芽,之后院子里能多些生气。
这一切并不是因为杜家财力上的没败,而是出于保全的考虑,海城几经战乱争夺,仅仅历经夏秋两季,执政者已经换了三轮,有时人们还没弄清如今的执政者全名是谁,就被新的势力拿下,取而代之,面临新的一轮变革,住在大宅里总有树大招风之嫌,怕招了谁不顺眼,不如早早搬出。
同时,因为征兵之事发生,城中妇孺成了生存主力,但是又是许多人都没有太强的生存技能,杜氏两姐妹腾挪出大宅后,那宅子也未有变卖,而是改建成了两部分,一前院设学堂,免费收纳城中的适龄孩子入学,断文识字,不让他们因为时局而流离四散。
后院则改成了一处纺织和刺绣学堂,接纳城中自愿前来的妇人女子学习技能,由杜家两姐妹和秦妈一起授课,她们所织绣出来的东西会经由杜寒绡的店挑选分级,然后收购出口,以维持家用,不让她们为失去了丈夫兄弟的养家之后为生计发愁。
渐渐的,杜氏两姐妹在城中有了名声,甚至是名望,妇人们都佩服她们的作为,亦感激她们的仗义,一切越传越远,在越来越多的人前来投靠杜氏两姐妹后,杜宅又似乎觉得太小了些,杜寒绡就开始在城中寻找可以改建成新的学堂的地方。
“其实,你是否有想过,她们之中有许多人已经不必再学,已经成在织绣出精品,她们已经可以独立的去完成物件,获得更多的利益。”杜西凤在杜寒绡对着海城的地图发呆时出声提醒。
“大姐有什么建议?”
“我记得那位洋小姐和你有提过开工厂的事,你拒绝了,当时情形不同,拒绝是有道理的。如今不同往日了,你觉得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
“大姐的意思是将已经手艺成熟的人组编起来,设立工厂做工?”
“我只是这么建议,其他的你可以先想想,若觉得可行,就去做,若觉得时机还不成熟就再缓缓,如今时局动荡,凡事想周全些总归是好的。”
杜寒绡点点头,顺着杜西凤的建议正在寻思,秦妈给两人送进来了煲好的烫,同时也带进来一封信,告诉杜寒绡是从北方传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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