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国遗梦-东海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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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荷花往事

    眼前凌波殿中碧清的海波,瞬间似乎幻化成了另一片潋滟的水光。

    那是南塘的湖水罢。

    那时的他,才不过只有三百岁罢?尚未修成正果,也还没有继承龙王的宝座。小小的一条白龙,生性却极是顽皮好动。广阔的海域居然也拘他不住,反而经常化为鲤鱼,潜到一些小的江河里面去玩耍。

    水族群臣们常常拿“白龙鱼服”的故事来劝他,又说江河为龙族中卑下的蛟龙所居,作为神龙的他,去那种地方有失身份云云……但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他生为神龙,虽然年纪幼小,但已身具天阙上仙独有的仙气,神龙为水族当然的主宰,故他所到之处,那些卑微的江河水族们纷纷躲避不迭,连南塘湖中世居的蛟龙们,都对他退避三舍,逃得无影无踪,在海中扈从无数,而在这湖中却无水族前来烦扰,他更是乐得在其中逍遥自在。

    那样宁静而美丽的江河湖泊,水波浩缈澄清,几乎与碧空和谐地融为一色。湖边浅水处莲藕丛生,荷花粉白相间,荷叶清圆翠绿。

    他常常看到年轻的女子们,踏着清丽的晨光来到湖边,荡起小舟,去采摘水中的莲子荷花;听到她们用柔婉的嗓音,低低唱起当地的民谣:“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南塘,应该便是这个湖泊的名字罢?她们有时也嘻嘻哈哈地闹在一起,取笑其中的一个年纪最小的少女,叫道:“采莲南塘秋……我们在南塘采莲子荷花也就罢了,可是小荷,你这朵南塘最美的荷花,该会被什么样的少年郎采摘得去呢?”

    那少女羞红了脸,将手中的莲蓬向那为首取闹的女子丢掷过去!众女闹成一团,清脆娇甜的笑声,回荡在南塘的层层荷叶之间。

    他回想起龙宫中所见的女子,无不是各水族万里挑一送来的美人。珠翠环绕之中,是那样的粉光脂艳、端凝高贵,微笑时都要以丝帕或纨扇掩面,怕是不会有这样肆意而真实的笑声罢?

    静美的湖光山色,那些娇憨的采莲女子,还有那叫小荷的少女羞红的面容,都是茫茫东海所没有的东西。

    突然之间,他有些羡慕起那些平日被自己看不起的蛟龙来。

    他好象喜欢上了这个叫做南塘的小湖泊,常常不由自主地便游了进去。正是莲子结实的季节,那些采莲女们几乎天天都来。有时候他大着胆子游到她们的小船边,不时偷偷吐出两个小水泡,倒也没有引起她们的注意。

    不知为何,每次看见她们,尤其是那个叫小荷的少女,他就觉得心里特别的高兴。

    也是个与平时毫无异处的早晨,当他又躲在水中,偷偷地吐着羡慕的水泡时,突然头顶一黑,一张大网铺天盖地落了下来,他和其他很多鱼虾一起,居然被渔夫捕获了!

    他吓了一跳,在网中拼命地跳跃挣扎,粗糙而坚韧的网绳,弄疼了他娇贵的鳞片。大骇之下,他竟然忘了利用法术逃走!更糟糕的是,在拼命挣扎的时候,他居然把含在口中的龙珠给弄丢了。

    没有得道的小龙,一旦失去了法力所藉的龙珠,所存法力微乎其微。这下子,他连逃都逃不了啦。白龙鱼服的故事,原来是真的!

    他和很多鱼虾龟鳖一起,被倒进一个很大的水桶里,渔夫要把他们都运到喧闹的集市上去卖。那些水族们在桶里大喊大叫,乱成一团。只有他不理其他水族,呆呆地躲在一边,拼命地想如何可以逃走,可是不管如何苦思冥想,他的脑袋好象僵住了一样,怎么也想不出一个逃走的办法。

    一想到堂堂的神龙居然会被人做成一盘红烧鲤鱼,他终于也急得掉下泪来。

    采莲女们叽叽喳喳地围了过来,好奇地指指点点。然而这时他一点也顾不得看她们了。

    忽然听到头顶有个声音说:“好啦,你不用害怕,我买你罢!我会好好养着你的……现在你太小啦,在南塘湖里会被别的大鱼欺负的。等你稍微大一点,我就放你回湖里去。”

    他突然被人捉出水来,那人的大手粗鲁地掐住他的身体,不让他四下挣扎,一边在他鳃里穿入一根极粗糙的草绳,他吓了一大跳,觉出了剌痛和恐惧,急得又要掉眼泪时;却听那个声音隔得近了些,仿佛正在他的头顶上,又自言自语地说道:“鱼儿真可怜,大叔你们偏偏喜欢打渔。我说这条鱼急得流眼泪,你们偏偏不相信。”

    流眼泪?她看得出他在流眼泪?他惊讶得止住了哭泣,抬头一看,在模糊的泪眼中,他看到了一张荷花般美丽的面庞。

    那张面庞上微带红晕,浅浅一笑,便漾起两个深深的酒窝。她映在微青色的晨曦里,怀抱一大束刚刚从塘里摘来的荷花莲蓬。

    粉白的荷花娇羞地藏在她的怀抱深处,翠绿的荷叶象是玲珑的小伞,四下里散了开去,沿着青色的荷梗落下数滴清圆的水珠。

    虽然她身上的浅蓝衫子洗得发白,鬓发也不够润泽光亮,或许是因为生活困窘的原因罢?但他却觉得,她真象一枝含羞带露的荷花。

    小荷是个孤女,父母在一年前染上瘟疫死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傍湖而居,靠采莲种藕和洗衣针指维持生计。

    当然,这都是他以后才慢慢知道的。

    小荷当真不顾女伴的取笑,向渔夫买下了他。她细心地用一根湿草绳系住他的鳃,据说这样鱼离开水,一时半刻也干不死。她摇起小船,穿起南塘的湖水,带他回到了对岸的家中,她找了一只干干净净的破木盆,盛满清水,将他放了进去。

    他松了一口气,开心地在盆里游来游去。她蹲在一旁,眼一霎不霎地望着他,神情温柔可爱,轻声说:“很开心吧?可惜我没钱,不然就把那些可怜的鱼儿虾儿都买下来。”她叹了口气,又说道:“不过,买下了你,我今天只能吃一顿饭了。”

    那一顿饭,是一碗清亮得可以照见人影的稀粥。

    他法力太过微弱,连自保都不能够。所以每天他都努力地聚集灵气,却也只能有半个时辰左右的时光,勉强地化为人形,就凭这点微薄的法力,别说驾云赶回东海,只怕变化出龙的原身都不能够。

    他无奈地又潜入水底,化作一尾小鱼游来游去,认命了……有小荷照顾,他在这里呆着至少安全许多,但愿东海龙宫的人见他这么久不回去,能快点找得到他。

    六天之后的那个早上,小荷刚刚出门去帮邻居洗衣服,就有一道金光从水盆里盘旋飞出来,落在地上。金光消散,出现的是一个白衣翩翩的美少年。

    那是他,他终于在白天可以有两个时辰化为人形;但其它时间,他却仍是一尾没有任何法力的鲤鱼。

    他开心地抖抖衣衫,想了一想,首先向灶屋走去。

    头一天小荷上山砍了一捆柴来,她人小力弱,把柴火从山上砍下并拖回来,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把柴拖回到灶间,便瘫坐在地上。她实在是再也没有力气,去将那些粗柴砍成可以烧火用的小段了。

    现在他坐在少了一条腿的小板凳上,平生第一次,好奇而用力地挥动着斧子,把柴一根根劈好,又细心地在灶间码得整整齐齐。

    小荷回来时那惊喜交集的神情,让躲在水盆中的他心中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幸福。

    后来小荷不在的时候,他做的事就更多了,打扫院子、挑水、劈柴,后来他甚至还上山去砍柴,拖回来的柴高得简直象一座小山。

    小荷回家来时,嘴巴常常是惊讶得合不拢来的。

    那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他卷起衣服下摆,不辞辛苦地爬在屋顶上,在兴兴头头地整理铺在上面的茅草。因为头天下雨,这间草屋千疮百孔,屋顶上到处漏雨。家里仅有的几个破碗破盆,都被小荷摆在地上接漏下来的雨水。小荷的床铺上没一块是干的,她一夜都没能入睡。

    他忙得兴起,也顾不得休息,随便抬起袖子,擦了一把额上沁出的汗珠。突然,他看到了小荷!小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院子里,正仰起头来,静静地看着他。

    他头脑中轰的一声,第一反应居然是傻乎乎地化作一道白光,吱溜一声,就钻到屋里的水盆里。

    但他马上就明白自己干了一件更傻的事情,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小荷他就是那条鲤鱼吗?她会不会当他是妖怪,从此就大喊大叫着将他赶出门去,再也不许他呆在这只小木盆里?或者她干脆叫人把他剐了,做成南塘有名的鱼胗脍?

    他窘迫万分,伏在盆底,又急又怕,眼里居然流出泪来,可是那泪马上就化在水里了。

    小荷也进了屋,站在水盆旁边。她蹲下身来,小手探入清水之中,轻轻摸了摸他金色的背鳍,说道:“小鱼,没有关系,我都偷偷地看了你好几天了,我早知道你有时会变成人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我相信你……你是条好鱼。自从爹爹妈妈过世之后,从来没有人这样心疼过我……你是人也好,是鱼也好,我总是一样待你的。”

    她的眼泪也流了下来,一滴一滴的,落入盆里的清水之中,和他先前的眼泪混合在了一起。他在水中偷偷地张嘴尝了尝,觉得她泪水中竟然有一点微微的甜味。

    他差点又流下泪来,但他不敢动一动,乖乖地呆在水里,感受着她小手温柔的抚摸。因为长久地操持家务,她的手有点粗糙。在抚过他背鳍的时候,她手上的老茧挂得他的鳞片有点疼痛。可是他只愿意一辈子这么被她轻轻地抚摸,哪怕疼一辈子,他也觉得那是一种疼痛的幸福。

    小荷用自家地里收来的少得可怜的一点棉花,纺了三个通宵的棉线。又忙活了两天,亲手将那些棉线织成了一块不大的白布。接下来,她从山上采来一种野草,在石臼里用力地捣了一个上午,淘出一些碧青的汁液来,把白布染成了青色。

    最后,她笨拙而认真地操起剪刀,裁剪一番后,那块青布就变成了几片零碎的布块。她拿出针线筐,又是一番穿针引线,到第六天中午,她终于给他缝了一件青色的布衫。

    他又化为人形的时候,她微笑着给他穿上那件布衫:“小鱼,你常帮我干活,穿白衣裳太容易弄脏了,试试这件衣裳,合适么?”

    怎么会不合适呢?那青色的棉布轻轻贴着他的身体,没有一处不温暖,没有一处不熨贴。

    从此之后,每天化为人形的那两个时辰,他便开开心心地穿上那件青衫去干活。晚上小荷赶着洗干净晾好,第二天他又穿在身上。终于有一天,他砍柴时一不小心,被一根树枝挂住了衣襟。他用力一挣,“嚇”的一声,衣衫被扯破了。

    回到家里,他生怕她责骂,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揉了揉眼睛:“都怪我……要是我能再有能力给你做件衣服……”

    可是小荷的生活实在是太艰难了,为了做这件青衫,她已倾其所有。

    她想把他的青衫缝补好,可那个破洞太大,她怎么也用线连不上。想要找块布缝上,屋里家徒四壁,连棉线都只有一束。小荷无奈之下,突然想出一个主意,她拿来剪刀,剪下自己一块衣襟,细细缝在他衣衫破损之处,在上面打了一个工工整整的补丁。

    他含泪穿上那打了补丁的衣衫,看着她微笑着低下头来,扯了扯自己的衣襟。

    这样平静的二人世界,在过了将近半月之后,终于闯入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日小荷刚走,屋内黄光一闪,却出现了一个黄衣的少年,那少年浓眉大眼,相貌拙朴,却望着盆里的他咧嘴一笑。

    他认出那只是一条小小的河中蛟龙,有些不屑地摆了摆尾巴。那黄衣少年却在盆边蹲了下来,好奇地看了会儿,突然化作一道黄光,射入了盆里清水之中。

    黄衣少年化作一条小黄鱼,先前在盆里还是有些畏惧他的样子,但见他并无恶意,便开始大胆地追逐他游来游去。终于,小黄鱼试探地开口了:“你是来自海中的神龙鱼吧?”

    他傲慢地望着小黄鱼,隐隐感觉到为龙的优越。小黄鱼轻轻在水里甩了甩脑袋:我叫黄猛,是这南塘湖中修炼的一条小蛟龙……我们黄家是世世代代居于湖中的蛟族,只是他们都怕你……他们说神龙脾气上来,会把我们蛟龙一口吞得干干净净!

    以前你每次来南塘湖中玩时,我经常躲在一边偷偷地看你,现在你好几天不来了,我有些担心,所以化作人形,上岸来瞧瞧有没有你的踪影。白龙鱼服的故事,只怕与你今日的遭遇相同罢?

    他压根儿没听进去黄猛的话,只是看看黄鱼那瘦弱的身躯,再联想起那威猛非凡的名字,觉得有些好笑。

    黄猛却在旁边絮叨起来:“凡间有个叫刘向的人,说‘昔日龙下清冷之渊,化为鱼,渔者豫且射中其目’,神龙鱼,你身份不同,来自遥远的海中,受到万民的膜拜,三界之中,都将你们称为海龙王;若不是今日也如那白龙受豫且之灾一般,只怕永远也不会明白咱们这些河湖中蛟龙的苦处……湖汊狭小,往往随便翻个身子或是戏耍,便会使风浪大作,掀翻渔船;有时想去别处玩玩,一动身便有风雨相随,致使两岸洪水泛滥……天庭不来责难也就罢了,偏偏凡人中还有许多威猛的勇士,常常自告奋勇地来与咱们为敌,号称是为民除害……有时候……”

    小黄鱼叹了口气,有些怔怔的神情。

    他一扭身子,游了开去。小黄鱼紧紧地跟着他,一再向他问起龙宫种种,艳羡之情溢于言表。开始他懒得理那小黄鱼,但禁不起他的喋喋不休,终于说道:“你也不必这样耿耿于怀,你们蛟龙只要修炼得道,也可以做江河湖泊的龙王。”

    黄猛眼睛一亮,雄心万丈地道:“不错,生为蛟龙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我努力修炼,便一定能以蛟龙之身,做成神龙之事!我也要有自己金碧辉煌的龙宫,做万民敬仰的龙王!”

    但他眼中的亮光只是闪了闪,随即又暗淡下来:“不过,我又不是天生的神龙,最多只能做江河龙王,却做不成海龙王。我的龙宫,也永远都比不上你的龙宫——咦,你来自那样华美的宫殿,在这凡人姑娘的家里,只怕过得很不习惯罢?”

    他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在水盆里游动。

    小荷的家跟海中龙宫,简直是两个世界。黄猛喜欢海中龙宫,他也觉得在自己的龙宫里过得实在舒服,可是如果一定要他在小荷和龙宫之间选择的话,他倒宁可永远呆在这里,不要再回到龙宫去。

    可是如果没有龙珠,他就没有强大的法力,难道他要看着小荷一辈子都过着那种清苦的生活么?

    小荷回来看见盆里有两条小鱼,显然有些糊涂了。她在水里摸了摸敖胜的头,笑道:“是你白日在市集买回来做伴的么?也好,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可就不寂寞了。”

    黄猛望着他,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她知道你不是普通的鱼儿?她不怕你是妖怪……还对你这样……这样好?”他笑了一笑,有些不屑,暗暗也有些得意:这样知心而善解人意的少女,龙宫里是没有的罢?黄猛就更没遇上过了。

    她在屋里忙着做饭,湿柴的青烟四处弥漫,呛得她连声咳嗽。两条小鱼都沉入盆底,再不敢把头冒出来。突然听到她“哎呀”一声轻呼,敖胜顾不得烟呛,慌得探出头来看时,只见她的手指不慎被菜刀划了一道口子,鲜红的血珠沁了出来。

    他想跳出来帮她,可此时自己只是一尾小鱼。他气恼地缩回身子,转身对黄猛说道:“等有一天我恢复法力,找到龙珠,就带小荷回龙宫去。我要让她享尽所有的荣华富贵,我还要让她那双粗糙的小手,比我们龙宫最好的羊脂玉还要光洁润滑。”

    黄猛加了一句:“绝不能再呛一口柴烟!”

    龙宫,那是天底下最美最好的地方啊!说着说着,两尾小鱼就偷偷地躲在水里笑。

    小荷惊诧地从灶台那边看他一眼,跑过来奇怪地问:“你们怎么又在水里傻笑?”

    他也很奇怪:怎么就只有她看得懂鱼的眼泪和笑容呢?

    他正傻愣愣地望着她,突然感觉到她微凉的指尖,轻轻地在他的鱼唇一点:“傻瓜,天底下最美最好的地方,是在自己爱人的身旁,这才对呢!”

    她脸上一红,站起身来,走了开去。

    他和黄猛对看一眼,两条鱼惊讶地在水中窜来窜去,脑袋里老在回荡同一个念头:怎么就只有她听得懂一条鱼无声的话语呢?

    然而他再也听不进去黄猛的絮叨,因为脸也有点红:自己爱人的身旁……她的爱人……是指他么?

    黄猛只在水里陪了敖胜两天,便化为人形离开了他,说是要为他去寻找那失去的龙珠。他自信满满地说,南塘湖一带的妖怪,没有他不相识的,他亲自出马,一定能打听到龙珠的下落。

    但最可怕的事情终于来临了。

    那天小荷却应约陪邻居家的大嫂去五通祠烧香,到了天黑的时候还没回来。

    看着暮色渐渐四合,他在盆里游来游去,心里按捺不住的焦急。

    他早已听说,这一带山村之中,都供奉五通神,也就是鼠、猪、猴、蛇、蛤蟆这五个怪物。百姓们还为他们建有专门的庙宇,就是俗称的五通祠,因为时有灵验,所以香火十分鼎盛。

    等到深夜时分,他突然听见门外人声鼎沸,锣鼓声、吹打声响成一片。他正在惊讶时,门扇突然被推开了,小荷走进屋来。

    她回来啦!他欢喜地在水里跳来跳去,等待着她象平时一样蹲下身来,用手指拨弄拨弄盆里的清水,逗着他玩儿。

    然而他突然发现她今天有些古怪:她的头发高高地盘了起来,居然戴着镶了很多珠子的一顶凤冠,穿着一身火红的衣裙。腰间系着细细的红色腰带,带端系有一串金色的小铃铛,走起路来叮叮做响。

    她的脸色很苍白,没有一点血色,这跟那身火红的衣裙形成了极鲜明的对比。

    小荷转身关上门,跑到水盆边,轻声叫道:“小鱼……他们要我嫁过去……我不能跟你在一起了……”

    她好象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断断续续地把话说完了。他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小荷陪邻家大嫂去五通祠烧香,居然被五通神看上了!他们显灵给村民,说今晚就要她去五通祠成亲。否则将大显神通,搅得整个村子不得安宁。

    村民们对五通神一向敬畏有加,况且小荷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他们自然完全听从五通神的旨意,赶着给她置办了新娘子的全套服饰,逼着她今晚嫁过去。

    这会她是托辞说要跟故居和父母灵位告别,他们才准许她回来的。但花轿乐队都在外面候着,村民们将她家院子围得水泄不通,唯恐她会飞到天上去。浓重的妖云凝聚在乡村的上空,那是五通们炫耀娶亲的方式。

    五通这种下作无耻的妖灵,贪婪而凶狠,其实也不过是投靠在天帝门下,依仗虚名窃取一些香火之气罢了,连正神都算不上;他一直都不明白天庭怎会允许他们独立庙祠,作为高贵的龙神,在每年神界的聚会上,他从来对他们是正眼都不瞧上一瞧。

    所谓嫁给五通神,不过是徒遭污辱,最终精气殚竭而死罢了,难道五通还真的将小荷当作妻子一般怜爱么?

    他在水盆里愤怒地跳跃着,恨不能立刻驾云腾雾地飞去五通祠,把那里夷为白地。

    可是此刻他没有法力,只是一尾普通的金鲤!他眼睁睁看着小荷苍白的脸、失去了光泽的眼眸,想起南塘湖中初见时她明媚的笑靥,心里痛苦得象要炸开一样。他用力地弹跳起来,溅起大片大片的水花,眼泪一串串地落入了水中。

    小荷没有哭,她蹲下身来,轻声地说:“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没有别的亲人,遇上你之后,你那么地疼爱我、怜惜我,我才觉得活着是多么的美好。我早说过,你是人也好,是鱼也好,我的人和灵魂,早就是你的了,五通神他们都是妄想。可是我不去的话,也没有法子,而且……万一他们知道有你,那可就更糟了。”

    她温柔地看着水中的他,眼中隐见泪花闪动:“听说人死了投胎转世,还会有来生。所以我想死也没什么可怕的,在黄泉我也等着你,咱们来生再见吧。”

    她探手入水,轻轻摸了摸他光滑的背鳍。她手心的老茧又一次挂痛了他,这是他最后一次,感受到那种疼痛的幸福。

    小荷站起身来,在屋里摸索一会,不知从柜里拿了个什么东西揣在袖中,就开门出去了。

    喜庆的乐声渐渐地远了,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水中,好象死了一样。

    当天夜里,在五通祠外,准备扶小荷下轿成亲的乡人同,发现了轿中她的尸体,她的身体已经冷了,喉咙被剌得血肉模糊,半身衣服都被鲜血染透,脚下是一柄血迹斑斑的剪刀。想来,当时她临上轿之前,从家中带走的东西,便是这柄剪刀罢?看似柔弱的她,其实那时已暗暗下了必死的决心。

    因为她临死前没有踏入五通祠一步,所以她的灵魂仍要归属冥府。无论是活生生的小荷,还是死后缥缈的鬼魂,五通神什么都得不到。

    乡人惧怕五通神报复,就在当夜把她的身体烧成了飞灰,全部洒入了南塘湖水之中。

    当然,这些都是后来黄猛告诉他的。

    小荷死后的第三天,当离开多日的黄猛,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还一动不动地呆在木盆里的水底。

    黄猛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颗璀璨的五彩明珠,那是他丢失了的龙珠!

    他从水里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龙珠,心中有说不出的一种痛楚的感觉。仿佛是东海滔天的巨浪,一波又一波地猛烈冲击着他的心房。

    黄猛对外面淡淡道:“你们进来吧。”

    五个奇丑无比的身影犹疑地一个接一个,从外面挨进屋来。

    他的胸中顿时燃起了一把熊熊的烈火!是五通神!

    一只手按住了他,他抬头一看,按住他的是黄猛。

    黄猛的眼中闪动着怜悯的光芒,轻声道:“关于小荷的事,我都听说了……五通神他们事先不知……不知你跟她在一起……你丢失的龙珠,原来是被五通中的蛤蟆怪在湖中拾到了,我向他们讨了回来,又跟他们讲了你的事情,他们这才知道……你和小荷姑娘……”

    敖胜的眼中冒出金色的火焰,五通不由得都倒退一步。

    五通中的蛇怪鼔足勇气说道:“我们知道你是神龙,也知道你因为小荷姑娘……会恨我们入骨,不过她毕竟只是个卑微的凡人,而我们五通神娶亲之事,向来连天庭都不过问……”

    他看到敖胜眼中闪动的骇人金光,再也不敢说下去,瑟缩到了黄猛的身后。

    黄猛托起龙珠,说道:“大哥,吞下龙珠吧,也不要恨他们。五通他们知道得罪了你,已经向天庭求过情,天帝知道我是南塘的蛟龙,又与你相识,故不嫌弃我的卑微,派我前来与你说话——他叫你不要为了区区一个凡人姑娘,与五通他们闹出事来,叫三界众生看了笑话。他知道你性子,还命你立誓不与五通为难,否则……否则……”

    黄猛看着那尾已是全身冒出金光的鲤鱼,犹豫了一下,说道:“否则小荷姑娘……恐怕要元神俱灭……”

    他在水中霍然转头,眼中火焰熊熊。黄猛咬了咬牙,说道:“大哥,只要你立下誓言,永生不与五通为难,天庭将照会冥殿广平王,替她说个人情……投到一个好人家去……况且……大哥,她一喝下孟婆汤,就再也记不得你了,你本是海中的神龙,与她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大哥,为了大家都好,请你……把她忘了吧……”

    望着黄猛掌上那颗宝光流转的龙珠,他真想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天地三界,对着沧海江山大喊一声:“我不要做神龙!我宁可跟小荷在一起!”

    他吞下龙珠,仰天狂嘶一声,眼泪滚滚落下!瞬间电闪雷鸣大作,他化作了一条披着银白鳞甲的巨龙,呼啸着飞上高高的云端!天空乌云迅速堆积,他咆哮着在云中翻滚,掀起一阵阵翻涌不息的云浪!

    他巨大的龙尾只是轻轻一扫,华丽巍峨的五通祠便化为一片废墟!就连周围的山头,都被生生扫平!暴雨倾盆而下,洪水四面八方地汇聚而来,南塘湖水猛然上涨,莲藕菱花都被拦腰冲走,瞬间无影无踪;五通、连同他们桊养的小妖们,仓皇地四下逃去。

    天帝既有旨意,五通神他是亲手杀不了了,但他……永远不会忘记今天的一切!

    他仇恨地望着云层下的山村,望着那些蚂蚁一般卑微而可恶的村民,正拖儿带女地逃向洪水淹没不到的山顶。他多么想吐出滔天洪水,把这些愚昧的村民、这里所有的一切全都彻底淹没,彻底摧毁!他要让小小的一个南塘湖,成为波涛汹涌的万里平湖!让这里的万千生灵,都化为碧波深处的水族臣民!

    可是,他又不能这么去做。

    因为这是小荷从小生长的家园,是生育养育了她的地方。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看到过她温柔的笑容,这里的风里还残存着她呼吸的芳香,这是小荷留在天地间唯一的痕迹,他舍不得毁掉这一切。

    临别的时候,小荷对他约定,要来世再与他相见。其实她不知道,他们是没有来生的缘份的。从看到她第一眼起,他便早已看出,她此生运势凄苦,命中根本没有神仙之份,就算她再投胎转世,她也一定是个凡人。而他,作为东海龙神,在人间镇伏水域的使命结束之后,将会远赴西天净土,成为佛陀座下八部的守护天龙。

    他们来自两个世界,根本就没有可以重逢的那一天。

    我心中颤抖,感觉到一个被尘沙掩没的遥远真相,正在眼前慢慢撕开:“你说的那条小龙……是我父王?”

    耳边,只听父王轻声叫道:“小荷、小荷……我把猛弟也带来了。我是一条没用的龙,这么多年了,因为天帝的约束,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五通他们……仍然好端端地活在世上……纵然我用了龙族至宝水灵珠,摄取并保存了青木之气;又每隔三天,动用我的法力来延续湖水的结界,养活这些来自于南塘湖中的荷花……为了报你的仇,我等了足足三千年……”

    原来,在他的心底深处,竟还是那样清晰地记得她——那个穿着浅蓝布衫、天真爱笑的娇憨少女。三千年了,她当年那娇小可爱的身躯,早已化为了世上的尘埃。她的一缕魂魄,也不知已投入了哪处红尘。当年小荷为他缝衣的时候,那灵巧穿梭的棉线,连起了敖胜破损的衣衫,连起了他们相处的那段短暂的时光,恐怕也连起了敖胜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

    然而在他万年的漫长时光当中,她永远是最清晰的影子,永远都不会磨灭。

    父王转过头来,专注地凝视着黄猛的眼睛,一贯是威严地紧紧抿着的嘴角边,露出一抹孩子般纯真的笑容:“你猜得不错,我寻访多年,最后找到了蓬莱一位隐仙,以五千年寿数相奉为酬,终于修炼成了昆仑仙术‘匿形隐踪’。”

    黄猛失声叫道:“什么?五千年寿数?你当真是疯了!你总共不过九千年寿数,现已过去了三千多年,你又白白送他五千,则你赶赴西天佛界之期,指日可至,可这东海龙王之位……你……值得么……”他惊骇逾甚,竟无法再说下去。

    父王淡淡一笑:“匿形隐踪,乃是道家的无上变幻神通,我以其隐蔽神龙仙气,化作那个万生,便连天帝也绝计想不到会是我之所为,更不会祸延小荷转世,最后终于天假得便,了却了我平生最大的遗憾,一诛四通!”

    “长蛇精,”他的眼中,闪动着冷厉的光芒:“你去黄河龙王处哭诉,不就是想寻到你的兄弟们的去向么?”

    他扬起手来,青色的云气,从他的掌中翻涌而出,奔到一朵灿若云霞的最大荷花之旁,顿时团团围住。

    在那荷花的根部,出现了四团小小的黑气,隐约可以看得出,每一团黑气中都闪动着幽蓝的光点,空中仿佛有无形的许多条细微长线,交错纵横如网,连通荷花根部与那黑气之间,隐约可见网中那些幽蓝光点闪动不已,便如有生命之物在个中拼死挣扎一般!

    黄猛失声道:“五通元灵!”长蛇精更是尖叫道:“是我的兄弟!”

    父王狞笑一声,森然道:“不错!我既然将四通杀死,又如何肯让它们的元神魂灵再投肉胎,重入三界轮回?当初是它们害死了小荷,故此我便将它们的元神魂灵尽数拘来东海,以它们数千年的修为来供养这些荷花!今日恰是头七,头七一过,它们精元耗尽,从此便会魂飞缈缈,意识消散,这三界之中,可就再也没有五通神之名!我正待再去追寻你这漏网之鱼,万幸你倒自己撞入网来!”

    长蛇精见势不妙,吓得面如土色,连连后退,叫道:“大王救命!大王救命!”父王转过头去,掌中玉荷花陡然放射出眩目毫光!他冷冷道:“猛弟,天帝将你封作了黄河的龙王,兼管那一片土地的精怪鬼狐,连五通都是你属下小神,你对他们的庇护也是情理之中!但我势必不能放这长蛇精生还,也不会让天帝知道!如果你定要完成天帝给你的职责……”

    长蛇精尖叫道:“你背弃当初向天帝允诺的誓言!我家大王也是得道的龙王,且与你功力相若无几,你此时不过一人,如何能取得我的性命!日后天帝若知你害我兄弟,必然会教那凡人姑娘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父王眼中冷光一闪,却听黄猛沉声道:“天帝怎会知晓?”

    “晓”字未断,长蛇精惨叫一声,腥红血雨喷空四洒,已是拦腰断成两截!它丑恶的两截蛇身在海沙上扭动了几下,蛇头一僵,终于不再动弹。

    “砰”!蛇头自动裂开,一团黑雾飘了出来,雾中幽蓝的光点闪动,慌乱地往海面逸去!黄猛手掌张成箕状,微微一收,那黑雾光点再也挣脱不得,被强行摄了回来,最终也飘落于无形的气网之中,唯见五点幽蓝光芒,闪烁不定。

    父王愕然望向黄猛,玉荷花光芒黯淡下来,半晌,方才说道:“猛弟……你……”

    黄猛摇了摇头,缓缓垂下手来,面上原来的那种锐利英武之气,仿佛在一瞬间已消磨了许多,他平静地转过身去,说道:大哥,你别说了……我……我此来东海,为了怕你有防备之心,假作追杀英儿,暗中却将长蛇精化为芥子,藏于鳞甲之中,你们东海固然是没有人看见它来过,外人不曾察觉,就连英儿也是不知。

    我……我来东海,不过是教训我的逆女罢了,别的……我什么也没发现,什么都不知道,大哥,你若不放心,为了小荷今世安然无恙,便将我也杀掉灭口罢了……

    父王颓然垂下头来,喃喃道:“不会的,猛弟,当初在同一水盆中的时候,你的心,我便明白。”

    黄猛的眼中,闪现出淡淡忧伤的泪光,想必那一瞬间,在他的心中,也想起了遥远似不可寻的一段时光,在这些巨大华美的荷花之间,仿佛浮现出当年南塘湖边,那清丽而纯真的笑容,当初她曾那样真诚地对待过两尾奇怪的小鱼,却从不曾质疑过他们的来路。

    我与黄英遥遥观注,此时不觉也有些黯然,突然间,我心中一动:小荷,当初黄猛尚在南塘湖中之时,便曾观注她多日,想必,那时他也喜欢过她罢,那个南塘湖中,清丽如荷的采莲女,不然他也不会冒着被神龙吃掉的危险,自己找到她的家里去,口中说是仰慕神龙化鱼的风采,到底是怕她受到那传说中暴虐无常的神龙的伤害……

    当初他号称要去帮父王找到龙珠,其实心里未尝也不是有着小小的私心:找到了龙珠,敖胜应该会很快离开小荷身边吧……只是他没想到,在他离开的空隙间,小荷竟然受五通所挟,死于非命。

    作为一条小小的蛟龙,他没有受到那么多仙规的约束,他完全可以比父王更早地与她接近,甚至可以结为夫妇,可是他没有,他退缩了,因为从他很小的时候起,他便向往着蛟族传说中,那龙宫的繁华巍峨,向往着身为龙王的万丈荣光……

    在回去龙宫的路上,我听见父王轻轻地问:猛弟,你还记得当初小荷家中,我们化为鱼身,躲在木盆中偷偷讲过的话么?你终于修炼得道,被上天封为了黄河龙王,也算得上是称了你的心愿,你自然是快乐的,可是我……

    前些时,鲛族曾给我进献过一个美人,她性情温柔,相貌清秀,与当初的小荷……仿佛也有几分相像,可是她却说,东海龙宫,是天底下最美最好的地方……猛弟,我这荒凉寂寞的龙宫,在众人的眼中,难道当真是天底下最美最好的地方么?

    东海龙宫,自然是强过小荷凡间的家园;而黄河龙王的荣光,自然也是远远胜过南塘湖中小小蛟龙的寂寂无名。

    可是,黄猛无言以对。黄英,却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幽幽道:

    唉,父王……他难道真是很快乐的么?我听他讲过,当年小荷死后,伯父折回东海,而他却如同自我放逐地,独自跑到了北边极渊的苦寒之地,他发疯地修炼法力,几乎达到了不眠不休的地步,终于,两千年后,他在蛟族中第一个突破天道,得成正果,并荣耀地被天帝封作了黄河龙王。

    为了做一个被三界所称道的好龙王,他尽可能地及时行雨,调节水量,当然,也严格地奉行天帝一些荒谬的指令——比如那一日天帝想看洪水翻涌的壮观景象,无端便令他将整条黄河水位上涨十尺,使得两岸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这些年来,他甚至还强行压制下自己的反感与仇恨,尽量做到善待现已划归自己麾下的五通神,如今,在四通莫名被杀,魂灵消失之后,他还将自己与伯父的交情置于一边,亲自带上长蛇精,潜入他们所怀疑的东海龙宫来调查原委。

    他以为他终于克服了自己蛟族的出身,成为了一个不亚于天生神龙的龙王呢……然而……

    然而,当黄猛终于猝然出手,斩杀了那最后的一通神长蛇精的瞬间,他是否才猛然惊觉:原来,使得他做不成一个出色合格的龙王的原因,居然是因为——在他的内心深处,小荷之死的仇恨从未消逝,而他,根本不认为做龙王就是最完美的幸福!

    他们两人都停住脚步,抬起头来,眯缝着眼睛,望向头顶碧蓝的海水。海波在轻轻摇晃,天际淡金的阳光射入深海的海水之中,化作丝丝缕缕柔和的光线,若有若无的,在海水中四下飘落。

    遥远的东海龙宫,仍是那样金碧辉煌:水晶梁、黄金壁在昏暗的海底放出夺目的光芒,时有盛妆靓饰的各色美人,自琉璃壁前飘然而过;凌波殿上众乐齐奏,那优美动听的乐音,被不断荡漾的海波轻轻推到了耳边。

    所有的水族、甚至是三界众生,如果有缘来到了这里,他一定会认为这座东海的龙宫,是天底下最美最好的地方。

    然而,没有人知道,作为这座龙宫的主人,纵然他已度过了三千多年众美环绕、高贵奢华的生活;然而因为失去了她的缘故,在他的心底,这万般璀璨、热闹喧哗的龙宫,不过是一座华丽冰冷的坟墓、一片凄凉寂然的荒漠。

    我仿佛听到小荷清脆而娇嗔的声音,在无尽的海水漾动中,轻轻响起:

    “傻瓜,天底下最美最好的地方,是在自己爱人的身旁。”

    六、心泪神珠

    我没有去打扰父王,偷偷地从小院里退了出去。

    我与黄英仿佛有了一种默契,我们谁也没有对此事再提过一个字。

    突然之间,我好象长大了许多,过去很多事情,包括父王那些古怪的行径,我都慢慢明白过来了。

    我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开满荷花的小院落,但我常常独自来到后花园中,在那株玉荷花旁前后徘徊。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有时候我觉得胸中有万千的感慨,有时候我又觉得空空荡荡,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久,黄猛父女便返回了黄河,姐妹们仍是热衷于过去的玩乐,而我却无形中对此冷淡了许多,黄英在时,因她爽朗一如男儿,我与她颇为相投,她这一走,宫中无人作伴,我的日子更加冷清起来。

    日常做得最多的事情,便是盯着海水发呆,如果静下心来,可以看见那些碧蓝的水波也在缓缓地流动,听说所有的海水,最终都会流入一个叫做归墟的地方,转眼之间,时光便如海水一般,也渐渐地流过去了。

    很快一件喜事即将来临,我的大姐、东海龙宫大公主的婚期临近,南海已派来使者,送来了下聘的重礼。她将被嫁到南海龙宫去,与南海龙王的二太子完结婚事。

    因为是东海龙王第一次嫁女,堪称盛况空前。各地神仙妖怪,与父王沾上一点交情的自然要来贺喜,没有交情的想借此攀上点瓜葛,于是乎都纷纷送来贺礼,那自然都是些天上地下难得一见的宝贝。

    至于龙宫之中,自从父王一反常态,将众夫人遣走之后,也很少再兴游乐之举,那些宴会歌舞大大减少。宫人们冷清许久,终于又盼到一场盛会,自然是人人无比兴奋,个个双眼发直。

    父王说我细心周到,令我坐镇琦华殿,专门执掌来宾贺礼的登记入库之事。我不敢推辞,只好勉为其难。其后果是,在手脚不停地收了三天礼品之后,我的眼睛看什么都觉得在冒金色的星星,因为那无数的珠宝神器,把我的眼睛都看得花了。

    第四天的傍晚,当我坐在珊瑚案前,刚刚在白绫绢上写下最后一笔——今天的第一百七十六件礼品——粒玉红臂支的名字,并叫宫女用金盒收好之时,殿门口传来了宫女们莺莺沥沥的声音,这是今天第一百七十七次地响起了,因此那甜美的声音中,也略带了一丝疲惫:“东海龙宫恭迎贵客,请贵客至十七公主处留记。”

    一位须发皆银的老者缓步走进殿来,先是对我长施一礼。他虽化形老者,但相貌清癯,言谈古雅,施礼之时,褐色的衣袂随之轻轻飘动:“十七公主万安,老朽是南山老人,现将私藏重宝,送与贵宫大公主。并祝大公主与南海二太子伉俪情深,永结同心。”

    我已看出这自称南山老人的褐衣老者,其道行足在千年之上。若不是得道的神仙,也必是法力高深的妖精。连忙站起身来,还了一礼,说道:“多承老伯厚意,东海龙宫上下,足感盛情。”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古色古香的盒子,郑而重之地递了过来。

    我并未因之动容,只因自从我在琦华殿专司收礼之后,这数天以来,我的见识听闻,简直是达到了突飞猛进的进步。

    原因无它,实在是各位故交新友所送来的礼品,真正是五花八门:

    只要缠在人手腕之上,便能探知此人心事的缠情丝、无须人亲自吹奏,只须有一缕清风掠过,便可自动发声,且乐声清越云霄,能使百凤翔集的细管箫、在漆黑中也是光耀十步,美容颜,生香气,令邪物退避不迭的骇鸡犀、用万年蛤珠装饰的五霞云帐,据说挂起来后,彻夜清辉满帐,有如明月当空。

    还有不少的法宝神器,如能吞纳三山五岳,并可遮弊日月光芒的乾坤金光戒、无论神仙妖魔,只要被捆上就难以逃脱的捆仙绳、能于刹那之间化为青虹长霓、杀人(仙魔)于举手之间的天琊仙剑、可以伤人(仙魔)于无形,中者立毙的五毒神砂、甚至还有一只可以炼化仙魔的元丹,并化为已用的炼仙鼎、……

    这些贺礼就有一点唆使我大姐与未来姐夫不和的意思了,不过,我们都知道有些送礼者是修道略有成就的山精兽怪,法力虽高,灵智尚未完全打开。送礼之心虽诚,但有失分寸倒在情理之中,所以也不甚计较。

    只是这些东西当然由我另册处理,决不会真的做为大姐的嫁妆,送到南海龙宫去。否则大姐的婆家定会吓一大跳,心惊肉跳地猜猜这东海的亲家龙王到底是什么意思。

    至于什么闺中日常生活用得到的碧玉膏奁、步摇宝莲、金锦文茵等等,就更是举不胜枚。

    在看过了形形色色的金银珠宝、神通广大的各类法器之后,我对于这只盒子里的所谓“重宝”,实在是兴趣不大。

    但这只盒子外形倒甚是独特,竟是用树根挖空雕成,只有拳头大小,甚是玲珑可爱。

    我接过盒子,南山老人却又迟疑片刻,期期艾艾说道:“这盒中重宝,十七公主一定要加倍小心。老朽……唉……”

    他眼望那只盒子,颇有恋恋不舍之意。

    我倒被引起了好奇之心,轻轻一掀木质摁扭,“啪”地一声轻响,盒盖轻轻弹开了。

    我本能地一闭眼睛,想躲开那种我已经非常熟悉的、从神器上放射出的强烈的宝光艳采。

    可是过了半晌,我的眼睛没有丝毫异常的感觉。我睁开眼来,只看见一粒洁白如玉的珠子,正静静地躺在木盒的盒底。

    不管怎样去看,那粒珠子都只是一粒普通的明珠。而且只有我指头大小,宝光也极其微弱。甚至还比不上我面前这张珊瑚长案上,镶嵌的那十几颗珠子中的任何一颗。

    我的心中隐隐有些失望,想必这位南山老人长居深山修行,生活定是十分清苦,自然把这粒明珠当作是盖世奇宝。不过人家肯将自己心爱之物送来,总算也是一片好意,我岂能学凡间那些俗人一般嫌贫爱富?

    当下微微一笑,盖上盒子,说道:“多谢老伯美意,我定然会好好收藏。”一边命宫女奉茶让座。

    南山老人坐下身来,接过茶盏,却轻轻叹了口气,道:“十七公主,你心中定然是想,这个老头子好生小气,送这么一颗不值钱的珠子过来。东海龙宫富甲天下,比这更值钱的明珠,只怕何止万数。对不对?”

    我脸上一红,忙道:“老伯不要见怪,委实是因为这粒明珠……”

    谁知南山老人认真地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十七公主,你说错了,这不是一颗海中寻常可见的明珠,这乃是一颗舍利子啊。”

    舍利子?我吃了一惊。那是得道的佛菩萨火化之时,肉身烧化后留下来的结晶体。我曾听父王讲过,西方极乐世界的佛陀,在圆寂成佛之时,肉身烧化出了十几粒舍利子,至今还为三界香火供奉。

    但舍利子多为灰白结晶体,哪会有这么晶莹滑润,一如明珠呢?

    南山老人肃然道:“这是一位化身异物的女子,历经数世劫难,凝聚而成的心中血泪。说它是舍利子,也不为过啊。”

    我心中更是惊讶,血泪向来只为凡人所有,这两物虽然与他们精魂相系,但生性脆弱,遇火即化烟尘。那究竟是怎样不凡的一位女子,居然可以生生将血泪凝聚成一颗明珠,虽经烈火炙烤,而最终竟能化为舍利?何况听南山老人的话中意思,她并不是什么修成大道的佛菩萨,而是“化身异物”?

    南山老人猜出了我心中的疑问,不由得又长叹一声,说道:“十七公主,老朽在南山居住修行,已有千年之久。这颗舍利子,名唤‘心泪神珠’,它的本来出处,便在南山深处的一座大寺之中。那座大寺,远近十分有名,香火旺盛,名叫隆昌寺。”

    十七公主,这颗神珠的故事,要从三世之前讲起。

    在第一世里,他和她,本是一对恋人,相爱极深,却未成眷属。

    她本来便是修真之人。生命结束之后,她凭借法力精深,凝住一点精魂不散,直奔到西天佛陀座前,苦苦哀告:她愿以沉沦幽冥界中无间之道,长达五百年的苦修,和堕落人间漫长的等待,只求与他结一世的尘缘。

    佛陀端坐在莲花上,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既然是这样,五百年后,你重入人世,前去见他罢。只是,你们缘份已尽,纵然终于与他相见,你也是不能嫁给他的。而他,也将永远不认得你。你,愿意吗?”

    她想了又想,答应了。

    五百年后,她受尽无间之苦的魂魄,经过六道轮回的推转,复又落入了万丈红尘。

    醒来时,她已安然地躺在一个小山岗上。这里到处都是鲜绿的小树丛,春天时还盛开许多清丽的野百合,迎来成群的蜂蝶。

    她俯首相看,却是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已化作了一块铜的矿石。身子半埋在土中,有着分明的晶体的棱角,在阳光下微微闪出紫光。

    山中无甲子,岁月不知年。

    作为矿石的岁月,原来是那样的冷寂和孤独。虽然,佛陀信守了当日的诺言,让她仍然保留了前世修炼的部分法力。

    最初的千余年里,她日夜盼望着与他的相见。她运用自己曾学过的天文,依照天穹上日月星辰的轨迹,苦苦地记录着时间的刻度;到得后来,不知不觉之中,竟然渐渐地忘怀了。

    山中的野百合开落了无数次,而小树林长成了古深的密林。林中渐渐有了各类的生物,随着时光的流转,其中有灵性和慧根的部分生物,有的是花草、有的是鸟虫、也有的是林中的小兽,它们学会了承接天地之气,来修炼自己的根骨,慢慢修成了人身,具备了法力。它们嘻笑着相互追逐,使得本来沉寂的密林,也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她默然不语,冷眼相看。

    她看到过后山洞中一只小九尾狐,戴上不知哪里拣来的人头盖骨,顷刻间化作了妖娆的女子,头也不回地奔入了人世,成为了当朝帝王的宠妃;而在受尽恩宠之后,却与那失国的帝王一起被斩杀;她看到山下潭中一青一白两尾蛇妖,先后蜿蜒相跟着游出了山林;再看到她们的时候,却只有那青蛇一人,脸上带着苍白的泪痕,怀抱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身上飘来淡淡的药草香。

    如此久长的岁月,她看得清。

    那些颠倒痴狂,都不过是为情一字而已。她付出的代价又何尝不低?但她还是不想悟。

    寂寞的岁月里,她常常地回忆从前,想起昔日的耳鬓厮磨,浓情缱绻;想起他凝视她时,那含情微笑的面容;

    她也不止一次地去苦苦猜想,那西方净土之中,至尊无上的佛陀,将会安排他们怎样的相会?

    他呢?他的灵魂,是已经迷失在那十丈软红之中?还是如她一般,在苦苦地寻觅和等待着,她那穿越时空的相会?

    终于有一天,深山里出现了人的踪影。

    从他们的交谈中,她明白当朝的皇后薨逝了。他们是国中最好的工匠,奉命来这密林之中,砍伐下最珍贵的木材,来为那薄命的皇后做一副华丽的棺椁。

    他们伐倒了参天的一棵楠树,惊叹说那楠树竟然有了一千八百年的树龄。

    她藏在楠树旁的一丛绿草之中,无声地笑了。

    一千八百年呵,她是在忘记了时间流逝后的某一天,亲眼看到两粒树籽从飞鸟的口中跌落到她的身边,深入到肥沃的土中,在历经无数的风霜雷雨之后,一棵长成了这株美丽的楠树,另外一棵,却长成了一株挺拔的青松。

    原来,她化身为矿石,居然已有三千余年。

    在清理楠树的遗骸时,他们终于发现了静静躺于树根处的她。三千年的岁月沧桑、三千年的爱恋哀愁,尽数都蕴藏她半透明的石芯之中,折射出的,却仍然是那样柔和而明丽的光芒。

    所有的人都被她的美所惊异,他们采回了她,把她交给了国中最好的冶炼工匠。她被送入了巨大熔炉里粹炼,当炉中腾出的红烟撼动紫川的时候,它终于融化成滚烫的铜水。

    最后,巧手的工匠把她铸成了一只美丽的铜香炉,双耳镂空,遍体雕花,极其玲珑有致。

    很快有善男信女买走了她,作为礼佛的祭品,送到附近的隆昌寺去。

    来到寺院时正值深秋,碧空明净,金风徐来,满地黄叶飞卷。

    在悠长的钟磬声中,她一眼就看到了他。刹那之间,前世无数的画面从眼前飞驰而过;那一刻,她倾心地感谢佛陀无上的慈悲。

    尽管已过去了漫长的三千年,可是无论时光和轮回是多么的有魔力,它们,都只能改变一个人的皮相,又怎能抹平这个人在她心里的痕迹?

    他白衣如雪,立在枝叶青翠的菩提树下,宛若西天衲子降落凡尘。他带着谦恭的微笑,从一个信徒手中接过了她,合什说道:“有赐是缘,多谢施主。”

    她感觉到了他手掌的柔软和温热,他雪白的僧袍上清新的气息。他温柔小心地将她轻轻捧起,一如当年他第一次牵起她的小手。

    他将她置放在他所居佛殿的供桌之上,她,终于跟他在一起了。

    每天清晨,他总是先虔诚地在佛前添上一柱香,才盘膝坐回蒲团之上,开始当日的早课。

    他诵经之时,她就静静地站在一旁的供桌上,凝视着他安然的面容,倾听他低沉舒缓的诵经声。

    窗外,花开花仍落,云卷云自舒。

    他和她的世界,只在这座佛殿。寂深幽静的大殿里,高高地悬起长明灯,终年弥漫着檀香淡雅的香气。

    香一支一支地燃尽,她贮满了银白的香灰,有谁知渡过了多少静默的时光?

    当初远赴西方净土,佛陀盼她开悟,曾对她说谒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梦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她却总是参不懂、悟不透。就算是他永远不知道她的存在,甚至已忘了前世的因果;可是她记得他啊,在她的心里,他的曾经的柔情,永远都是那样清晰。

    只要她始终记得,只要她能长侍在他的身边,他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一直潜心研究佛法。隆昌寺的名声,和他的德行一样,都在日益增长,他成了远近闻名的高僧,座下弟子极众,关于他的一些神奇传说也越来越多。据说有一次他开坛讲法,因为佛理精要高妙,居然从天上降落了许多香花;据说他有一次带着小弟子出外讲经,走夜路回来时,在无人的山涧处遇上了老虎,老虎居然摇了摇尾巴,转身遁入深林,没有伤他半根毫毛。

    前来礼佛的人有如过江之鲫,络绎不绝。她被上香人磨娑得越发光亮,隐隐透出深紫的金属光华。

    只是,每当有幸得见高僧的人,激动地说起那两件奇事时,他却是微笑着答道:“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然而这两件事,是由他随行的小弟子传出去的,难道是那小弟子在打逛语么?

    他只是微微摇头,却不肯再发一言。

    她永远是沉静而美丽的香炉,而他却不过是个凡人。凡人寄居的身躯易老,他的面容日渐枯槁,他的胡须,也是在慢慢变白了。

    这样平静的日子,过去了四十年。

    一个冬日的清晨,窗外,数枝寒梅初绽芳姿。

    他一如往常,仍在诵念他的早课,她看着那树寒梅,竟然有一瞬的失神。三千年前,也是一个冬日罢,他与她临楼高坐,共赏园中梅开如雪。

    红泥炉上,橘色的小火苗舔动着陶酒壶的底座,楚地特产的香茅酒已有了些暖意;她慵懒地依偎在他的怀中,墨黑乌亮的长发,如丝绸一般拖泻在他的膝上。他吟诵着“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的诗句,一边从窗内探出手去,折下一枝白梅,温柔地插在她蝉鬓之上。

    今夕何夕?

    想要流泪,却已身化异物,闷疼的感觉,带着金属的凝重,深深地沉积了下来,只是落不下那滴微咸的水珠。

    他诵完经了,从静坐一晚的蒲团上站起来。他走到供桌之前,一反寻常的,没有上香,只是端详了她片刻,居然轻轻地将她捧在了手中。

    她有些慌张,却无力闪躲,被他捧在温暖的手心之中。

    岁月催人,他的容颜已然苍老,不复当年翩翩少年的模样。

    唯有这四十年来,那双已然布满皱纹的老眼里,第一次闪现的毫不掩饰的柔情,仍如三千年前一样,令她心魂俱醉。

    他的枯如树根的手指,轻轻抚过她身上雕镂精细的花纹。那指端的温柔触感,亦是一如三千年前。

    她幸福得几乎晕眩,但同时也隐隐感到不安。他应该是不会认得她的啊,为何会如此异样?她想要问他,然而,她却是一只沉默的香炉。

    他捧着她,缓缓走到窗前。突然,他推开窗格,探手窗外,折得一枝玉般冷艳的白梅,轻轻插入她的炉身的香灰之中。

    天地间一片静寂,唯有梅花的幽香沁满大殿,清冽逼人。

    她以为他要吟诵什么诗句了,但猛然间又想起如今的自己,已没有了那墨黑如丝的长发。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将她又轻轻地搂在了他温暖的怀中。

    一阵寒风乍起,窗外梅花纷落如雪。在他温暖的体温环绕之中,她听见他轻声念佛道:“南无阿弥陀佛!”

    他含笑跌坐蒲团,合上双眼,就再也没有醒来。

    年轻的僧侣们奔走相告,无数信徒从四面八方赶来隆昌寺,对他做最后的参拜。

    他虽逝去,但玉筯双垂,肌肤尚温,合目含笑之态,宛然有如生时。或许,他本就是西方净土一衲子,因为她的缘故,才流落在这污浊的尘世之间罢。众弟子在他的遗体之上,惊讶地发现了他留在人间的最后的一抹痕迹:

    那只伴他一生的紫铜香炉之中,斜插一枝如雪的梅花,依偎在他的怀中,正徐徐散发出冷幽的香气。呵,如他这般看透世情的高僧,为何在人世的最后一段时光里,竟会对那俗世的繁花,有这样执着的牵挂?

    众弟子肃然合什,齐声诵道:“善哉!有所挂碍,而能成佛。火中生莲华,是可谓稀有。在欲而行禅,稀有亦如是。”

    至此,隆昌寺更命莲华寺。

    遵照高僧的葬仪,人们架起柴山,将涂满了香料的他抬了上去,由他的亲传大弟子点着了火。举火之前,人们把香炉从他怀中取出来,放在一边的空地上。

    他最小的弟子哭喊着,扑到起火的柴山之上,死死扯住他的袈裟,想对恩师作最后徒劳的挽留。他面朝苍天,静静地躺在火焰之中。惨白的脸上,是一抹苍凉了然的笑容。

    蜂拥而上的人们拉住了这悲痛欲绝的小弟子,将他强行带离柴山。因为用力过猛,小弟子撕裂了他的袈裟一角,一张字纸从夹层中飘然而落。

    小弟子如获至宝地拾起那张字纸,人们好奇地问他,字纸上写着高僧的什么偈语?

    小弟子疑惑地读出来:“三千年来入凡尘,相逢不知是故人。来世何在今何在?此身虽异性长存。”

    纸角被火焰飘黑了一块,暗色的,象是陈年不褪的一点泪痕。

    突然一阵狂风吹过,卷起灵前垂地的帏幔,帷幔的布角带翻了一旁桌上的香炉。在人们的惊呼声中,香炉,连同炉中的那枝梅花,一路滚入了火堆之中。

    漫天的火光中,劈拨燃烧的梅枝,散发出一种微苦的香气。她再次抬起头来,望了一眼头上静静沉睡的他。

    原来,虽然轮回流转,可是他,是什么都记得啊。原来,情深如斯,连佛陀的法力,都有失灵的时候。

    可是,她的生命却要结束了。

    三千年漫长的孤独和等待,只为了这短短四十年的相伴。万里江山,沧海桑田,在无尽的时间的荒野里,他和她,不过是两粒微尘。

    再要在时空交错中相遇,须修多少年?

    火势越来越大,那枝白梅早已被烧成灰烬。而她的身体,也正在渐渐熔化,她觉得自己的意识正在慢慢消失。她想她是再也没有力气,去等到再有那么一天了。

    那么多世人的虚情假意,却能成全一生一世的厮守;而真正的爱,竟有如此之苦难。不要恋前世,不要求永远,能掌握的只有今生——或许就连今生,我们都无法掌握。

    何不狠下心肠,从此两两相忘?

    但无论如何,今生的熊熊大火之中,她和他,终于融化在一起了。

    大火烧了整整一天,他和她,连同几世的缠绵情怨,都已灰飞烟灭。

    隆昌寺的僧侣们在清理灰烬时,发现了一粒指头大的晶莹的珠子。

    因为他生前是佛法精深的高僧,人们都说这是他的舍利子。寺里聚资造了一座舍利塔,将这粒珠子装以三重石函,送入舍利塔中,隆重地供奉起来,为世世代代的信徒们所礼拜。

    其实,没有人知道,这粒珠子,只是三千年前,那个女子在离别人世之时,最后一滴绝望的眼泪。

    三千年来,无论化身何物,这滴绝望的泪珠,一直都留在她的心里,有如蚌中砂粒,被真情的酸楚重重包裹,至今,方才结成珍珠。

    此身虽异,其性长存。

    幽幽的茶香散漫开去,茶温却是有些凉了。我捧起碧玉的茶盏,浅浅呷了一口,半晌方才说出话来:“老……老伯,这样珍贵的一颗神珠……您又是从何处得来?您为何对这神珠的来历,知道得如此清楚呢?”

    南山老人充满智慧的眼睛,和蔼地望着我,我却觉得他的目光仿佛透过了我的身体,在看着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十七公主,老朽我,就是和被砍走的楠树长在一起的那株松树啊。”

    原来他居然是千年松树精,难怪他骨格清奇,没有一般妖精的邪恶之气。

    南山老人叹了一口气:“十七公主若是想听故事,老朽倒可以跟你讲讲一些陈年往事呢。”

    当年飞鸟自远方而来,把还沉睡在松籽之中的我,带到了这南山之中。我在泥土中苏醒过来,吸取着土里的营养和天上降下的雨水,一点一点地把绿芽长出地面。

    当我终于钻出黑暗的泥土,睁开双眼看那个大千世界的那一刻起,我便看到了她。她就躺在我身旁不远处,静静地看着我这株新近破土的小苗。她的身躯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耀眼的紫光,看上去是那么的高贵、那么的典雅。

    我在看到她的第一眼起,便永远不想再离开她的身边。

    我们在南山的密林之中,一起度过了漫长的一千八百年。

    这一千八百多年里,我从一株小小的树苗,经历风雨雷电,长成了一株枝叶繁茂,占地亩余的大树。

    一直以来,我都以一种奋勇的心态,在被虫蛀空、被雷电劈断树杈后,几乎是用尽全部灵气,努力地长出新芽。

    同时,我也象密林中其他妖灵一样,学会了吸取日月精华来修行,并增长自己的灵力。

    年长月久,越来越多的树木老去、受伤、甚至死亡,到了最后,当年比我们年长或同龄的树木,都渐渐消失在密林中,只剩下我和那株楠树。

    我的伙伴小楠(就是那株楠树),曾经不止一次钦佩地对我说:“小松,咱们林中这么多树,可没有一棵象你那么努力坚强地修行。你可真了不起啊。”

    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挣扎着顽强地活下去,不过是想陪在她身边。如果我死了,还有谁会这样关怀她呢?

    我常偷偷地看着她,她总是沉默地一动不动。只有在繁星满天的夜晚,她才会长久地凝视着深蓝的天空。那一片密林里的妖精都认识她,当它们开始有了灵性,有了生命的时候,她已经在那里了,她比这林中任何一个妖精都来得要早。

    自从她有一次显现神通,赶走了一只跑来林中不怀好意的外来狼妖之后,她博得了所有妖精生灵发自内心深处的爱戴。

    大家都知道她的来历非比寻常,也知道她不是一块真正的无知无觉的矿石。但她谁也不理,始终是那样沉默,连一句话都不说。

    有一天夜晚,她照例凝视着深蓝的天空,而我照例在一旁偷偷地看她。夜已经很深了,森林中一片静寂,所有的草木、妖精、小动物都睡熟了,只听得见风儿拂过林梢,发出沙沙的声音。

    突然我听见一个声音在叫我:“小松,小松,你睡着了么?”

    小松是我的名字,就好象小楠是那株楠树的名字一样。

    我吓了一跳,四处一望,才恍然发觉这个声音是从她那里传来。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欢喜得恨不得象住在我枝杈上的小松鼠,在地上、草上连打九九八十一个滚儿。

    可是我只敢怯生生地应了一声:“喛,我还没睡呢。”

    话一出口,我恨不得打自己九九八十一个耳光。一千多年来,她好容易说话了,而且是在跟我说话,我怎么就不能舌灿莲花,多说上几句她爱听的话呢?

    但话又说回来,虽然相处了这么久,我也并不知道她究竟爱听什么话。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她又说话了:“小松,相处这么久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明天我就要走了,可是我生性孤僻,不想跟这片森林中的生灵一一道别。我就跟你说一声,算做是跟大家道别吧。”

    她要走了!我就觉得大脑中一片空白……她要走了……我将会再也看不到她……我突然心灰意冷:早知如此,我修个什么道法,我还不如自生自灭好了。

    她没发现我的异常,仍然说下去道:“不知道我在这里究竟呆了多少年了,日子太长啦……我曾经以为,佛陀把我跟他的约定都忘了呢……”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轻柔低徊,在清凉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动人。

    我居然又痴想起来:她的声音如此动听,若她化为人形,应该是个很美丽的女子吧。至少比林中那些装模作样、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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