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次铜雀台的欢宴上,我见到了许许多多仙界著名的人物。他们中大多数都是些闲云野鹤般的散仙,地位超然而崇高,平时根本不在凌霄殿中任职,所以倒有一大半我不认识。
不过,那些男仙们让我大失所望,他们要么是形状古怪的邋遢道士,要么是须眉皆白的糟老头子,难得有个把仙风道骨的,却又显得不可一世。有个叫赤脚大仙的,居然还真打着一双赤脚片子,在铜雀台上“啪哒啪哒”地走来走去。
女仙们可就美得多了,如西王母宫中的女官管双成、许飞琼、郭密香、上元夫人的侍女李方明等,那自然是上上的人物。其余的象什么成公智琼、黄灵微、张氏女郎等等,也无一不是仙姿奇妙,容华照人。
至于金王母、上元夫人等身份尊崇的女仙,则绝美的容色之中,往往又有着一种高贵凛然的仪态,使人一见之下,更是十分的自惭形秽。
当时女仙们所居的席位,是以金王母为尊,紧挨她左手方的便是上元夫人和云华夫人。可奇怪的是,紧挨金王母的右手方有一个位置,竟然还是空着的,也不知为何人所留。
我长在天宫,自然知道在天界女仙之中,以王母为尊,上元夫人次之,再次之则是云华夫人。
金王母,即九灵太妙龟山金母,世人往往也称之为西王母。她曾于聅莽之中,分大道醇精之气,结气成形。与东王公共理二气,而育养天地,陶钧万物,为极阴之元,位配西方,母养群品。
这天上天下,三界十方,凡是女子中登仙得道者,都归属她的管辖。
上元夫人也是上古便已得道的,她统辖天界十万玉女,地位之尊,仅只次于金王母。可看他们给这人留的位次,竟似只在王母之下,而与上元夫人并列,连云华夫人似乎都还要逊上一筹。可是我仔细想想,在东君的青睘宫中藏录的天籍之中,并没有记载说天宫之中,还有此等地位的女仙啊!
我又向那个位子看了两眼,心中不禁有些纳闷。
欢宴终于开始了,果然是满目锦绣,丽声盈耳。夏宗岸为表示自己的诚意,早在数月之间,便已搜集了许多水族中色艺俱佳的美女;他甚至还备以厚礼,去洞庭水府之中,请到了向以教演歌舞著名的解姥姥,来专事教习这群歌女舞伎。自然歌舞之技,都是非同寻常,那些流波曲、萦尘散香舞等等,无不是新奇悦目,看得一众仙人都是兴致盎然。
上元夫人终于也来了兴致,她放下手中琉璃盏,对恭立在一旁的夏宗岸说道:“驸马宫中歌舞,果然是妙不可言。本座手下有四名玉女,样貌乐技倒也不差,愿为驸马盛宴助兴。不知众仙意下如何?”
众仙一听,先是一愕,随即连声叫好,个个喜形于色。
上元夫人座下,向来以四大玉女为尊。据说都是精通乐理,才色绝艳,为天庭玉女仙子中之翘楚。
上元夫人蛾眉微敛,转头对金王母道:“只是我这四名玉女,仅是擅些乐音之技,却是不长于填词谱曲。象今日这般盛会,若是唱些旧的曲子,却不是扫了众人之兴?不知姐姐你手下,可有擅填词曲之人?”
金王母看了看她身后侍女,不觉也有些为难。她向来端庄尊严,手下侍女也是德行俱备,若是处理事务,自然是井井有条。但若说起这些轻巧技艺,却也真是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蓦地站起身来,盈盈拜倒于二位女仙座前,启齿说道:“启禀金王母和上元夫人,婢子严素秋,为东君座下菊花仙子,能填词曲,愿效薄力。”
我没有说谎,东君教过我诗词歌赋,也常与我唱和。
北寒玉女宋联涓,弹起九气之璬;东华玉女烟景珠,击响西盈之钟;神林玉女贾屈廷,吹动凤涙之箫;飞玄玉女鲜于虚,拊扣九合玉节。
我俯在青玉雕就的长案之上,手执天狼彩毫,在织女精心织就的丝纨长卷之上,文思泉涌,下笔如飞,顷刻间便填就了一首新鲜词曲。
乐音之中,我们五人发清丽之歌喉、起回旋之云舞,一时传为佳话。此宴完毕之后,积翠宫严素秋之名,瞬间传遍三界。天庭中竟出现了这样的传言,说上元夫人极是喜欢我,正想向东君将我要去,封做第五玉女,连封号都已拟好,号为琅光。
玉女之尊的荣光,那该是天界中多少女仙的向往呵,然而未曾预料,最终竟是我甘愿弃去那唾手可得的荣光……
在那一日的欢宴上,我见到了一个非比寻常的女子。
酒过一巡之后,忽见天边瑞云群生,一羽洁白如雪的仙鹤从天际展翅飞来,划破层层云雾,最终双翅一敛,降落在群仙会集的铜雀台下。
那是一只华采异常的白鹤,它的体型比寻常的白鹤足足要大上一圈,当它的双翅完全张开时,那纯洁而华美的白色,简直要胜过天边最美的白云和飞雪。它两根纤细而坚韧的长腿一伸一屈,稳稳地立在地上,保持着一种古怪然而却无比美好的姿势。
而它那黑亮的眼珠,真象是天下最晶莹的一对黑色宝石,闪动着逼人且聪颖的光辉,神气而骄傲地环视铜雀台上的群仙。
所有的喧哗嚣闹之声,突然地降低了下来。
不要提那些紫晴兽、火麒麟、飞翼龙之属的仙兽,就是这台上某些仙人,据我看来,都比不上这只白鹤那种自然流露出的夺目的神采。
然而它是一只仙禽,在天界之中,这种仙禽往往都是仙人们的坐骑。然而,会是怎样的一位神仙,才配成为这样出众的一只仙禽的主人呢?
我正在猜测之时,只听唱值的仙官高声宣道:“清华夫人驾到!”
所有的神仙都神情一肃,台上先是一片鸦雀无声。但只是片刻之后,除了西王母和上元夫人之外,其余人都突然站起身来,轰然齐声迎道:“恭迎清华夫人驾临!”
那只白鹤将长腿一屈,垂下高傲的头颈,无比驯服地跪落在地。鹤身上跃下一个身穿青碧衣衫的女子,飘然向台上走来。
金王母和上元夫人站起身来,上元夫人更是含笑叫道:“绿华,你怎这晚才来?王母和我都等你等得好生心焦呢!”
那女子脚下一顿,但随即便微笑了:“王母、阿环,真是许久不见。”
我站在一旁,张口结舌,居然半天没有回过神来。阿环!她竟然这样随随便便地,就叫出了上元夫人的闺名!
天界仙子如云,个个都颇具美色,容颜惊艳。看得久了,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
可是这个身着碧色交襟长衣,外披冰青绡纱的女子,却真的是与众不同。
女仙们爱梳高鬟,饰步摇垂珠,并在额上贴上几片精雕细镂的金钿花,以示华贵妖娆之态。而她梳九曲双环髻,额上只贴着豆大一片青玉,泛出幽冷清凌的光芒,此外别无它饰。
她携着王母与上元夫人的手,步履轻捷地走向中间席上。当铜雀台上拂过的微风,轻柔地掀动了她那青碧的衣袂时,我仿佛听到所有台上的仙人,都不由得轻轻地屏住了呼吸。
她恬淡自然,并无丝毫光华耀目。可是自她出现在我的视野之时起,我的眼里便只有她一人存在;就连那件平常之极的青碧色衣衫,只因是穿在她的身上,立时让所有的仙人的华衣丽服,都黯然失去了那张扬的颜色。
三人重归座上,那女子,正坐在王母身边,与上元夫人同列。那个空的座位,居然是为她所留!
我悄悄地问东华玉女烟景珠:“她是谁呀?在籍仙官之中,似乎并没有清华夫人的封号啊!只是听起来,怎会又如此耳熟呢?”
烟景珠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天籍之中虽未注明,可是天下谁人不知?这清华夫人的名讳,就是赫赫有名的萼氏绿华啊!”
上元夫人身边,那身着青碧衣衫的女子,原来竟然是仙界中那最具有传奇色彩的女仙——萼绿华!
难怪我会觉得清华夫人四字是如此耳熟,这下我可全都想起来了。
据说她的原身,本是上古山中一株绿梅,长久聚集天地日月之精华,终于修成人形。她修道已近万年,道行极为高深,尤擅太乙灵尊飞升之术。古仙广成子当年飞仙得道,还是受到了她的指点。天帝早在数千年前,就曾下诏封她为清华夫人,并召至天庭画屏宫任职,掌管东洲南荒之地。
东洲南荒之地,地域十分宽广,人烟稀少。而当地承聚天地灵气又十分充足,往往连草木年岁稍长,便能凝形成妖。所以向来便盛产妖魔,也是三界之中,妖魔聚居最为密集之处。
妖魔滋生既多,年长月久,渐渐各自形成一些派系国度。为了自家利益,它们终年互相纷争攻击,闹得那里一片乌烟瘴气。天帝一直颇为头痛,先前派过几任仙官星君,但群妖诡计百出,总是到得最后,逼得那任职官员都是灰溜溜地逃回了天庭。
天帝也想过要将群妖诛灭,但南荒天生便是妖魔滋生最佳之地,纵然将现在南荒群妖全数诛杀,也会有新的妖怪生出。有如草尽根生一般,根本就是诛不胜诛。
清华夫人到任之后,先是大展法力,将最为桀骜不驯、功力也是最为深厚的熊妖图萌当场杀死,威慑群妖;然后或赠以仙药、或是授以道术,卖了许多的人情;加上她虽地位尊荣、仪态绝美,待下却极是温柔周到,毫无高高在上的架势,如此的恩威并施,终于使得群妖渐渐对她有了敬仰畏惧之心。
最后她终以其大智大慧,逼得各处妖王齐聚南荒中宫,召开万妖大会。在大会上萼绿华亲自出马,为群妖划定各自势力范围。群妖不敢违逆她的意思,只好誓血为盟,相约永不侵犯。
从南荒妖氛四起,到平定群妖、东洲安靖,清华夫人萼绿华,只用了短短六年时间。
天帝闻之大悦,而天庭中诸多仙官神人,纵是先前不以为然者,此时也不由得心中对这个奇女子暗暗起了钦佩之心。
至于在群妖心中,清华夫人的名号更是无上尊荣,它们一致认为她是天界中最聪慧美貌、仁慈详和的一位女仙。据说它们还悄悄地为她取了另外一个名号,称她为“万妖之后”。
可就是这样一位名动三界的“万妖之后”,这位天庭中不世出的清华夫人,在平定南荒之后,只在天宫中呆了极短的一段时间。她便向天帝上表,说自己性好清净,不但辞职不就,居然还要求不再登录仙籍,在天庭掀起了轩然大波。
自古以来,三界之中芸芸众生,无论是鸟兽鳞虫,还是妖魅精怪,只要略具一些灵性,则平生最大的梦想,便是希望有一天能抛却肉身,跳出轮回,得证天道,位列于玄都仙班之中。
而萼绿华,她竟不愿名列仙班。
天帝及各仙官重臣慌了手脚,为着天庭颜面着想,自然是想要不允。但一是忌惮她法力无边,而且交游广阔。因为她得道极早,德高望重,现下仙界中倒有一大半是她的晚生后辈,在成仙路上也多少得到过她的指点。若真是与她为难起来,难免众仙不会分崩离析,闹出大乱子出来。至于天下妖魔,既然尊她为“万妖之后”,想必也不会袖手旁观。
二是任文吏阅遍天界典籍,也没有哪一条律令说到,仙人若自请除籍将要受到何种惩罚。
最后此事也只得不了了之,天帝下了一道话意含糊的旨令,收回她的治下之权,她也不得再受三界香火供奉。但钦准她离职还乡后,却还是保留了她清华夫人的尊号。
萼绿华极是坦然,第二天绝早即离开天庭,并未与任何人饯别,也未带走一草一木。候天帝闻讯赶去时,只看见她那方刻有“清华夫人”的黄金印章,端端正正地搁在画屏中宫长案之上,在晨色中熠熠生光。
从此之后,三界之中,再难得睹这位女仙的绝世风华。听说她一向总是住在她的本土,一处名叫夷离的山中。
记得当日东君把清华夫人的事迹讲给我听之后,他也曾一一评论过各位神仙。在谈到女仙之时,他说:当今女仙之中,最德高望重的自然是西方金王母,最仁慈谦和的是上元夫人,最神秘莫测的是云华夫人瑶姬,而最令人心折的,还是清华夫人萼绿华。
我当时还很好奇地问道:“令人心折之处,究竟是指什么呢?”
东君想了一想,摆了摆头,只是苦笑了一下,说道:“说来也真是可笑,本君所见仙子可谓多矣,平生也只见过萼夫人三次,竟然每次都是心旌神摇,不能自已。但事后回想,虽是不由自主地为她所折服,却始终不知,究竟是如何被她折服。”
这个女子身上,确实有一种不容忽视的特殊气度。
我掩在铜雀台西一丛繁盛的牡丹花后,藉着花叶的遮护,远远地凝望着她。萼绿华端坐在西王母的凤旌之下,低垂螓首,与王母和上元夫人、云华夫人在低声而亲切地谈天。西王母端凝华贵,上元夫人和蔼典雅,云华夫人冷艳动人,她们身边侍女环伺如云;她的身边却是空空荡荡,甚至连一个随从都没有。但即使如此,仍不能掩住她那种动人的光辉。
细细回想,当时铜雀台上,在偷偷看她的,也不止我严素秋一人。
我忍不住问了一句:“云华夫人?是神女瑶姬么?她是不是长得非常美丽?”
我的心里又开始在隐隐的疼痛,因为我突然想起了窈娘,严素秋想了想,道:“不错,云华夫人……就是神女瑶姬,我们仙界都是这么叫她的……她有一种特别冷艳而神秘的美,就象是生长在昆仑之巅的,那种沾染着晨露的蓝草……”
宴会一直开了三天三夜,仙馐珍味源源不断地传上来,铜雀台狼藉一片。我独自长久地倚在铜雀台畔,看到那神色萧索、但仍然强颜欢笑侍立一旁的驸马夏宗岸,看着周围那些醉态百出的神仙,还有那些聚在一起谈个没完没了的仙子们,不禁想起了群仙未曾谋面过的女主人——洞阴公主,不,现在该称为宓妃的那个女子……
洛水滔滔东去,日日夜夜这样不尽的奔流,它们究竟想奔向何方,才会止住脚步呢?
洛水边连绵的群山,在暮光中披上了一层金红色的轻纱。天地之间,展现出一种肃穆而自然的美感。想必东君也该回宫了吧?他既是春神,也是日照之神,太阳的运行也是由他来执掌的。这时已是日落西山了,他那六条螭龙驾着的金车,是否正隆隆地驰过我们头顶的云层呢?
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倦意。难道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够让此时的我,能够倾心地交谈一刻么?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宫中那些看似快活逍遥的日子里,我竟然会常常产生一种怅惘的情怀。
内心的寂寞,与是不是仙人,真的没有多大的关系。
我又偷偷回头看了一眼萼绿华,这次她还是在跟王母她们谈话。但突然我却看到她微侧过头来,眼光若有若无地向我脸上一瞟,嘴角也有些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她在向我微笑么?我的脑子里轰地一声,竟然有些眩晕。
宴会终于散了。群仙乘凤的乘凤,驾鸾的驾鸾,腾云的腾云,一时间铜雀台边人喧兽嘶,忙成一团。不时有一道彩光“嗖”地一声升上天空,可怜的驸马夏宗岸就得又重复一次他说了很多次的话:“多承仙官驾临,有空再到府上登门拜访!”到得最后,象王母等身份尊贵的仙人也纷纷带着侍女随从们登上各式云车。
我一转头,只见那只神气活现的白鹤身边,有一抹青碧色的身影:‘她要走了么?’
我鼓足勇气,也顾不得仪态优雅,提起那华美而累赘的裙角,一溜烟地跑下铜雀台,快步跑到白鹤身边,一手毫不礼貌地牵住了萼绿华的衣裾:“夫人!请等我一等!”
白鹤“嘎”地一声大叫,翅膀生气地竖了起来,带起一阵劲风,向我“扑啦”一声扇了过来!我吓得连忙举袖掩住面孔,耳边却听到萼绿华出言叱道:“小玉!”
风声立敛,我从衣袖的缝隙中偷偷看出去,只见那名叫“小玉”的白鹤极不情愿地收起翅膀,但一双黑亮的小眼睛还是气恨恨地瞪着我。
我讪讪地放下手臂,又挥了挥袖子。这个美好稀有的女子,从见到她第一眼起,我就知道,让东君为之心动,却无法言明的、她的那种真正令人心折的地方是在哪里。
因为她那种淡然而又蕴含深意的神情,往往会让人忽略了她外在那种惊人的美丽,而让你发自内心地相信并力图去探索——藏在这个女子心中的,究竟是怎样广阔而深远的一个世界。仿佛你所有的疑问和困惑,都会在她那里得到最好的诠释,她真如她的名字一般,是一枝茫茫雪野之中的寒梅,发出幽幽的奇香。傲绝孤冷,遗世独立。
可是此时,当我真的站在这位传奇人物的面前,盯着她那张绝色的脸庞,我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萼绿华柔声道:“你是素秋么?”
我还是说不出话来,有些害羞地点了点头。
萼绿华淡淡道:‘素秋,你不用开口了,我知道你来问我什么。’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她。
她微微一笑,眼中那种令人心动的色彩,显得是更深了:这里所有的人都想着炼丹、长生、度过一次又一次的天劫,遨游四海,餐霞饮露。
可是素秋你想到的时,这样麻木地活着,就算真的与天地同寿,又有什么意思?
她抬起手来,掠了掠鬓边被洛水河风吹乱的散发,姿态异常优美。这个优美的姿势令我念念不忘,我后来曾偷偷地对镜学了很多次,却总是形似而神不似。
只听她接下去说道:‘起初,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生灵,我们对着未来,有着莫名的惧怕。因为那遥远的仙人梦想在支撑着我们,使得我们想要跳出五道轮回,想要不受色声香欲之苦,想不再有生老病死,想要逍遥自在、无拘无束……所以我们拼命地修炼、修炼啊……到得后来,当修道成为了习惯而不再是愿望时,我们终于在不断修炼之中迷失了自我,我们随着大流,身不由已地前进着……居然遗忘了自己最初的真正的梦想。’
素秋,最初的梦想,往往是最真实的梦想,那才是真正让你幸福、值得你亘古追求,而最终能让你知足感恩的东西。
而修道成仙,只是因为你想摆脱对生命不可知的惧怕,并不是你心底所真正最想要的。所以现在你开始迷茫、困惑,并对仙人的生活有了深深的厌倦……素秋,我说的对么?
我被她一番话说得慒了,茫然无措地看着她。
她拍了拍我的手,飞身骑上鹤背,长长的青碧衣裾有如流水,从鹤身上飘泻下来。萼绿华俯视着迷茫的我,眸中闪现出智慧的光芒:‘素秋,去寻找你最初的梦想罢。三界之中,时空流转,终将会有你想要得到的那一个瞬间。’
等到我的侍女来催我登车回宫时,我还怔怔地站在当地,遥望着萼绿华驾鹤而去的那一方碧空。
千年以来,白云是否都是这样的悠然?不尽洛河之水,正在我的脚下滔滔地奔流。
我真正想要得到的,究竟是哪一个瞬间?
坐在返宫的宝螭芸香车上,当云气从车边呼啸而过时,我下意识地互相交握紧了自己的双手。在我的掌心中,有一团绵软无比的绢帛。这是刚才萼绿华轻拍我的手掌时,塞入我的掌心的。
刚一回宫,我来不及去回禀东君,就摒退了众人,迫不及待地展开绢帛。
只是草草看了几行,我便看出那是一篇极为玄妙深奥的法诀。我找遍整片绢帛,才在右下方发现了四个不起眼的小字:天心正法。
天心正法之名,我也早有听闻,这乃是道家最为玄奥的法术,无须符咒请坛,便可役使天雷神电为已所用,诛妖之威,几可夺造化之工。萼绿华当年威震南荒,便是以此术击杀了千年熊妖图萌!
可是我只与她短短一面,连话都只说上了几句,她为何竟肯传授给我如此高深的法术?这个女子心中的世界,真的是让人琢磨不透啊。
我用了足足十天功夫,终于将这篇法诀从头到尾读完。法诀最后廖廖几行,字为粉色,略有清香,映着雪白的绢丝,若不是认真读了下来,几乎是看不清楚。我嗅了一嗅,立时辨了出来,这竟然是牡丹花汁所书!字迹略显潦草,显然当时萼绿华是匆匆一挥而就。
字体是极工整的小楷,疏朗清雅,隐有棱角,一如萼绿华其人:
‘仙妖之别,存乎于心。正法如此,諻论他言。’
我用颤抖的左手提起那方绢帛,轻轻抖散开去,掌中立刻升起一团青色火焰,点着了绢帛下摆,瞬间便将其烧成了一片灰烬,殿内充满了丝织品燃烧的那种怪异的味道。
我急步奔到窗前,一把推开雕花窗格,让那种味道尽快散去。但我一直封闭严密的心中,却也似乎突然被打开了一扇天窗,诱人的光亮破窗而入。
这可是我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
天心正法之中,竟然也采用了妖魔的修炼之术!
在阅完天心正法之后,我心中早已明白了这个极大的秘密。萼绿华不愧是“万妖之后”,若不是她竟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毅然摒弃了传统道术的一贯宗旨,大胆地采炼妖术中的精华部分,并最终以无上的心得与修为,融万法于一统,世上根本不会有这样玄奥的天心正法!
又有谁能够想得到?诛妖最具威慑的法术,居然是脱胎于妖术本身!
若是寻常的仙家道术,走的是千万年来一成不变的道路,总是被局限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之内,纵然是修到此道中的最高巅峰,也只是任天摆布的棋子,又怎能谈得上夺造化玄妙之工?
灵光一闪,我猛地关上窗格,心中惊骇莫名。
我终于明白了萼绿华授我天心正法的深意:只有历尽险涛叠浪,方能觉出静波之美。真正的那一瞬间,是内心深处的宁静与安然。
当年萼绿华视仙藉尊荣有如浮云,毅然挂印归山,想必也是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只是我辛辛苦苦,历经修炼,才有了如今仙子的身份。身为紫阙天宫的仙子,自然有着许多凡人和妖精不能比拟的好处:漫长而悠久的生命、锦衣玉食的生活、华美而舒适的宫殿、东君温柔的怜爱和恩宠、还有未来的‘琅光玉女’那美好的光环、众仙艳羡无比的眼神……而且,没有了肉体的束缚,我可以不再惧怕死亡的来临、永远都不会受到病痛和苦难的折磨……
我在宫中焦躁地走来走去,只觉得心脑里一片混乱。
优偓而无味的永生,和心灵获得的最终宁静,我究竟该何去何从?
萼绿华写下来的那十六个字,又跳上了我的心头:仙妖之别,存乎于心。正法如此,諻论他言!
经过十天的苦苦思索之后,已是憔悴不堪的我,终于来到青睘宫,站在了东君的面前。
东君大惊失色,猛地从宝座上站起身来,一扫平时那种自在安然之态。他拿在手中不停把玩的那枚最心爱的绿玉如意,也随之落到坚硬的金砖之上,“砰”的一声,摔成了三四段。
东君看了一眼绿玉如意,也顾不上心疼。他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一迭声地问道:“你说什么?你居然要请除仙子之籍,自愿被贬入凡间?”
我垂下头来,低声道:“请东君殿下成全。”
他三步两步跨下丹墀,走到我的面前,喝道:“素秋!这是何等大事,岂可视作儿戏?你由一株花木得聚成今日灵性,修成仙道,其中历经了多少岁月艰辛?现在你说声不要,便将仙人的身份轻易地丢弃;将来落入凡间,你便是后悔,那也是来不及了!”
我不敢看他,道:“素秋前思后想,决心已是定了。”
他一时气结,竟然说不出话来。我虽是低垂着头,但从眼角的余光,仍可以瞥见他雪青的衣袖都气得在微微地颤动。
良久,东君终于长叹一声,说道:“素秋,你自成仙得道之后,时常郁闷不乐。本君……自然也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唉,仙道茫茫,确不知前方何方啊……”
他负手背后,在殿中踱了几步,却又在我的身前停了下来,说道:“素秋,你听本君一言罢……千万年来,仙人们莫不如此,此是命数使然,冒然要去改变,只怕会惹来不测的大祸……再说……再说……”
我仍是没有抬头,却能感觉得到:他的两道目光,正凝注在我的脸庞之上,久久没有移开。
我的心里有些莫名的慌乱,只听他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说道:“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没有你在我的身边,这漫长的仙界岁月,我该要怎样才能过得下去……”
他的语声越来越低,只到说出这最后这两句话时,已是几乎低不可闻。
我的心里大大地一跳,东君他……他……
他对我的那种怜爱和柔情,突然之间,是如此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当我还是作为一株菊花,被他移到青睘宫中之时,无论是浇水或是松土,他从来不要其他侍从动手,总是自己亲自施为。他那本是一尘不染的雪青衫子上,便常是沾染了泥土的印迹,又或是被水弄湿了好大一片。
为了帮助我快些聚气成形,他经常将一些珍贵的仙丹化在水里,再浇到花泥之中,让我尽数吸收。我成形之后,又是他亲手教会了我许多深奥的法术,并委以了菊花仙子的重要职务。
他还时常带我出去游玩,到四海五洲之地,去拜访居住在那里的许多神仙。有时不能带我去的时候,他也总是收集一些好玩有趣的东西带回来送给我。
那些过去我从来不曾留意过的点点滴滴,都在对我诉说着一个我不敢相信的事实……
这一瞬之间,我有些慌乱、有些无助,还隐约有着一些莫名的惊喜和甜蜜……但我蓦然惊觉过来:这绝不是我要的那一个瞬间!
我后退几步,突然双膝落地,向着那个温雅俊逸的男子,重重地磕下头去:“请东君殿下成全!”
继萼绿华之后,我自请下凡之事,在天庭掀起了第二轮轩然大波。不同的是,萼绿华当年位极尊荣,众神仙虽是惊愕莫名,却也对这位女仙出人意表的处事作风,自然会有些隐约的钦佩和敬仰。而我一个小小的菊花仙子,竟也力图步清华夫人的后尘,不免惹来一些讥讽之词,认为我只是年轻气盛、好出风头而已。
这也更坚定了我离开仙界的决心:枉他们身为仙人,却不懂得我小小的真心。这样的仙界,我又有什么呆着的必要呢?
至于我在天帝眼中,也算不上什么重臣亲信,他只是有些恼怒我的不识时务。经东君极力斡旋,我终于如愿以偿,被暂销仙籍,贬入凡间。
东君告诉我:我仍然保留了所有的法力和道术,却不能够再长生不老。而且每隔五百年的时间,我将会遇到一次小劫;每隔一千年,我会遭遇一次大劫;而在五千年后,等待我的将是——几乎无法逃脱灰飞烟灭命运的天劫……
换而言之,我其实已不再是仙,也不会是人,我沦落成了三界之中,最卑微低贱、最受争议、然而又最具有冒险精神和不羁情怀的那一族特殊生灵——妖。
东君凝望着我,眼中是深深的怜惜和不舍:“素秋,天帝下了严令,如果你借用凡人的身份,混迹于人间界中,则终生不得擅自使用法术,更不能伤害一个凡人。否则……否则天帝他……必以天雷将你诛之!你……可要好好记得啊……”
我点了点头,心中一片坦然。这种不公正的结局,早在我的预料之中,因为我严素秋,毕竟不是那个法力高深、四海闻名,令天帝都不得不忌惮三分的萼绿华。
脱下流霞飞翠裙,除去瑶环结金带,缷掉了所有珍贵的钏珠簪环。一身布衣的我,飞也似地奔出了南天门,义无反顾地跃下了高高的云端,落入了那纷乱喧嚣、然而又锦绣耀目的万丈红尘。
我来到了一个名叫天台的重镇。
那些或面容枯槁、或肥头大耳、或是样貌猥琐,但一概显得神情麻木的凡人、那尘土飞扬的大道小路、那肮脏杂乱的市井街巷,甚至是那些粗陋不堪、冒出难闻热气的食物,都让我觉得浑身有说不出的难受和不自在。
这样浊恶熏天的人世,会有我想要找到的那一个美好的瞬间么?
我隐居在城外的松林中,取些洁净的松子为食,渴时便饮用清澈的河水,这样勉强过了有十来天的时间。
有一天我从松林里出来,远远地便看见横跨河面的垂虹桥上,呆立着一个白色的影子。
那是一个极为美貌的小姑娘,看她的年龄,大概只在凡人十三四岁的模样。双鬟垂肩,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月白色裙衫。
她年岁虽然幼小,但容颜清丽,如花树堆雪一般。此时眼睫带泪,更是娇嫩得如同一颗清晨的露珠。全然不象我平日里所见的那些凡人一般粗浊,倒有几分我惯看的天上仙子的风韵。
只可惜我看得出来,她的眉宇之间,笼着一层淡淡的黑气;胸口那盏生命之灯的火焰,也闪动得极其微弱了。这个美貌的小姑娘,看来是大限将到了罢?
凡人的生命,都是这样脆弱的么?我不由得从心里觉得惋惜,一转念想到自己,却也有微微的寒意。
她凝视着水中自己美丽的影子,喃喃道:“我们严家的女儿,岂能操此贱役,入这所谓的教坊司?我宁可一死,也不愿意辱没了严氏家族的门楣。”
“扑通”一声,她白色的身影越过桥栏,跳入了碧波之中,荡开一圈圈的涟漪。
我大吃一惊!虽然明知她生机将息,但见她死在我的眼前,心里终是不忍,当下双手虚虚一引,法力所激,小姑娘的身体从水中缓缓浮出,飘在水面之上。
我连忙跑到桥下水边,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衣衫,将她的身子拖上岸来。她一动不动地仰面躺在地上,衣衫尽湿,鬓发零乱,双眸紧紧闭着。我用手试着探了探她的鼻息,毫无气流进出,已然是气绝了。
我叹了口气,运起法眼,仰头看了看空中。只见空中有一缕淡淡的白色影子留恋不去,看其轮廓形态,隐隐正是那小姑娘的模样。
她的魂魄既已离体,实属天命所归,我也是没有办法的了。
我对她的魂魄轻轻说道:“你大限已到,莫要再留恋此间了。快去冥府报到罢,相识一场,我便助你一程。再世为人之时,你再善自珍重罢。”
小姑娘的魂魄微点了点头,样子还是泫然欲涕。
我默念法诀,掀起一股清风,将她的魂魄送往西方而去。
回过头来,我看见她那具美丽的躯壳还是静静地躺在岸上。早在天庭之时,我便听说,世间凡人的种种爱嗔痴贪,烦恼苦恨,俱由这具躯壳而来。
不过说来也是奇怪,得道的佛菩萨也好、仙人修真们也好,都是将人间界中看作是火中屋宅,又或是无边无际的一片苦海。所以,他们怀着大慈大悲之心,一直试图超度沉迷于苦海之中的众生。
其中最是经常劝诫他们的,便是叫他们不要迷恋这无用的躯壳。只因这躯壳的表皮虽然美好,也看得到眉目如画,肌肤似玉;实则皮下掩盖的,尽是些脓血枯骨,臭不可闻。
然而世人道理虽然明白,却总还是为此所迷。这小姑娘的躯壳若不是这样美丽,恐怕也不会给她带来无穷的烦恼,甚至逼得她到了最后,不得不自绝生命。
听她先前说话的口气中,我猜测出她是来自一个叫做教坊司的地方。教坊司?我不知道凡间的女子,日常生活究竟是怎样一番情态。但也从别的仙人口中偶尔听过,不管看上去多么安富尊荣的凡间女子,她的行动都是极不自由的。日常起居坐卧,往往都藏在深院楼阁之中,等闲不能与人交往。
纵是亲戚之间,也只限于几个年貌相当的女伴;纵然是跟自家兄弟见面,都要躲在厚厚的帘子之后,遮住自己容貌。若是让其他男子见了,那可是大大的不得了,道是有违闺训,会被人在背后指点不休。若是与男子略有接触,那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我还听麻姑仙子讲过一个骇人的故事,说是人间有一个女子,有一日因事在市集上行走,街道拥挤,行人众多,她虽然是竭力地躲闪,却还是不免被一个男子擦身而过,碰着了她的左边衣袖。谁知这女子性情贞烈,当即便仿佛受到了奇耻大辱,痛哭失声,一路跑回家去。回家找着了一柄利刃,竟生生地将自己的左臂砍了下来!
看来这人间约束女子的条缚甚多,竟然是举步维艰。那我来到人间,究竟该借用一个怎样的身份,才可能去自由自在地追寻我的梦想呢?
正思量间,只听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有一大群人向这边奔了过来,还有几个粗鲁的汉子声音,在一边跑一边大声叫道:“在那边!我看见那小贱人往那边跑了!”“看她还往哪跑?抓回来关她的黑屋!打断她那嫩生生的一双小腿!”
我灵机一动,青光一闪,钻入了那小姑娘的躯体之中。
一大群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奔了过来,远远地一看到“我”的影子,便开始兴奋地摩拳擦掌,预备着大动一番干戈。
候得他们正要冲上桥时,我倚在桥栏之上,蓦地转过头来,悠然掠去沾在鬓边的湿发,对着他们嫣然一笑:“这么着急干嘛?人家只是想出来走走,这不就要回去了吗?”
反倒是那群人愣住了,面面相觑,倒忘了过来抓我。
远远看去,那教坊司竟是一处园林。占地颇大,一带俱是朱墙碧瓦,掩映在葱笼的花木之间。房舍相连,亭榭无数,倒象是一所显赫人家的府第,着实也有几分气派。
处处庭院之中,都传来断断续续的丝竹笙簧之声。有的楼上还有女子低婉轻啭的歌喉,在按着乐律节拍曼声低唱。透过开着的门扇,瞥见一处楼馆里面有十几个妙龄女子,轻移着细碎有序的莲步,水袖舒展,随着琴瑟之声,正在翩翩起舞。
旁边有几个老丑的媪妇,在大声指点着她们,如穿花蛱蝶一般交相穿梭,变幻出各种不同的美妙队形。
来追捕我的人见我满面惊奇之色,也有些出乎意料。有一个便笑道:“你又不是刚入这教坊司,怎的倒象处处透着稀罕的模样?你不用羡慕她们,等到你再年长几岁,只怕天天都要过这种风流快活的日子呢!”言毕,几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笑意之中,却有着说不出的暖昧。
我脸色一沉,含怒带嗔。然而心里,却渐渐有些明白了。人间的歌舞楼馆,以前也曾隐约听说,没想到……
李福娘斜靠在一张贵妃榻上,低眉垂目,一手平举,十指尖尖翘起作兰花状;另一手拿着只小金锉子,有一下没一下地修着那长长的指甲。那每片指甲上都用凤仙花汁染得通红,望上去仿佛是指甲在往下淋淋漓漓地滴着鲜血。她时时抬眼盯我一眼,那眼光却似刀子似的剜人。
她着暗黄底绣金蝶的交襟上衣,下系樱红罗裙。一头的乌丝梳得丝缕分明,油光水滑,簪着各式珠翠,一看便知是个极爱打扮之人。只是毕竟上了年纪,脸上厚厚地敷了一层脂粉,笑纹深时,眼角便有明显的两道深沟。不过看她举止,便还是袅娜风流,大有妖媚之态。
她不理我,我便安安静静地坐在墙边一张椅上,欣赏起对面墙上的金绿山水来。
李福娘修了半天指甲,见我还是一副稳若泰山的模样,终于按捺不住,“当啷”一声,把小金锉子往旁边一只描金匣子里一丢,从鼻子里冷哼一声,道:“怎么着?听说这回你倒听话,以后倒底还跑是不跑哪?”
我早料着她有这一问,微微一笑,学着别人唤她道:“嬷嬷,以前我人小不懂事理,你大人大量,又何必记在心上?现在我既是大了,自然明白事理。我人已入了教坊司,那是万万都出不去的了。不如听嬷嬷的教诲,好生修习,将来在行首里若有个名位,那也是嬷嬷你的容光啊!”
李福娘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的神情,坐起身来,堆起一脸浓浓的笑容,说道:“我的儿,你能说出这番话来,倒也不算负了我的一番苦心……想嬷嬷当年,也是江浙一带极有名的花魁娘子,你又是这样天生的一副俏模样儿,我就不信,咱们天台地方还有别的女孩子能比得下你去!”
这教坊司三个字,说起来倒是雅致好听,却是这天底下最苦难、最下流、最卑贱的地方。此时我才明白,若论这世间女子,我所听说的那种锁于深闺之中的,倒还是大有福命之人。最命苦可怜的,一是大户人家的婢妾仆女,再就是这教坊司中的官伎了。
作人家的婢仆家伎,虽然也免不了受些打骂虐待,但只是侍奉自家的主子。如果亲人有了钱来赎身,说不准还有熬出头做寻常妇人的一天。
可一入这教坊司,便是官府的倡伎,名字身份都是登在专门的乐户籍上。主要便是替官府招应往来应酬,又或是在各路官员的宴席上作陪取乐,便是家人真个有了银子来赎,官府也看不上那点小钱,往往为着招待同僚或上司的方便,怎样也不肯放人。
若是有些才色的,官府更是视若珍宝,只怕到年老色衰,依然属乐户籍中,还要在教坊里讨个生活。若是入了乐籍,纵然将来嫁人,如果没有官府下专门的文书脱籍,便只能与同在乐户籍中之人通姻,有了后代也是生下来便是乐户中人。所以说乐户人家,在当时社会之中,地位最是卑贱,非但受到种种限制,如不得为官为儒,而且生生世世,都为世人所鄙夷轻视。
听说这李福娘当年也是出色的官伎,深得州府官员的喜爱。有少年仰慕她的风仪,到教坊来试图为她赎身,官府唯恐她一去之后,无人能讨得往来官员的欢心,哪里肯放出去?拖了数年,那少年的心也凉了,再也提不到“赎身”二字。以后陆陆续续又遇上过几次类似的情况,却总是被耽搁下来,一直羁绊至今。
现下里她已是红颜凋零,还被留于教坊司中。只是到了她这种年纪,已是不需亲自出去陪客,而是专门调教新入门的妙龄女子了。
所以民间寻常人家,若是家境贫苦,或是遇上天灾人祸,家里人确实是养不活了,作父母的宁肯卖儿女入豪门入婢为仆,也不愿卖入教坊司。眼下这教坊司中女子,一部分是乐户之女,那是身不由已,选择不得;另一部分便如那小姑娘一般,是罪臣之后了。
我也从侍奉我的桃儿口中探知,那个跳河自尽的小姑娘竟然与我同姓,单名一个蕊字。因为她父亲当年也是个文人雅士,还给她取了一个表字,唤作幼芳。她本来也是出身于人间的官宦世家。但她的父亲因公事失误被革职察办,她作为罪孥眷属,被没入了官妓之列。
严蕊出身书香门第,虽然容色才情都是个好胚子,却性情高洁自傲,不肯屈从于风尘。她屡次觑空逃跑,也屡次被抓了回来。这一次她虽又侥幸逃了出去,可能也是知道天下没有容身之处,所以才抱了必死之心。
至于我,既然是自请贬入凡尘,又有什么可以选择的余地?只是,由一个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顷刻之间成为卑微如泥的官伎,我不得不感慨造物主神秘莫测的安排。
李福娘等人倒是十分欢喜,只因她们发现严蕊这小姑娘性情大变,一反过往的刚烈倔强,倒是非常的温顺听话。而且比起教坊司中其他的小姑娘来,显得格外聪颖。一支曲子往往善才(教曲的师傅)只教得一遍,我便已弹得极为娴熟了;各类乐器技物,也是拿来便能上手;至于诗词歌赋,更是最为擅长,往往只是信口吟来一句两句,总是词藻优美、风华高致,叫坊中人无意间抄了出去,竟然一夜之间传遍全城。
加上我年岁渐长,美色也是与日倍增。候我(应是那个叫严蕊的小姑娘)十五岁那年,容颜渐渐出落齐整,才色在教坊中公推为第一,当之不愧地被列为上厅行首,总算没有负了李福娘的厚望。平常多是教那些坊中歌伎练习词曲歌舞,等闲不见外客,知州以下的小官根本就见不着我一面,俨然是金尊玉贵的闺秀一般,无形中身份便矜贵了许多。
无数王孙公子慕名从四方而来,自是不提。城中若是来了显贵要人,官府也定是推我出去相陪。我擅于词令,又会看人的颜色谈吐,来揣摩他的喜怒爱好。所以言谈上很是机变灵活,往往是一句话便能让那些达官贵人喜笑颜开。
周密的《齐东野语》,是这样描述当时名盛一时的我:
“天台营妓严蕊,字幼芳,善琴弈歌舞,丝竹书画,色艺冠一时。间作诗词,有新语,颇通古今。善逢迎。四方闻其名,有不远千里而登门者。”
时光荏苒,我来人间,已有了三年之久。这三年来,我渐渐学会了吃那些烟火食物,也勉强能承受得起那些在世人眼中轻薄无比,但在我穿来已是过于沉重的丝罗衣裳。
面对那虽经匠人精心磨制,但仍是昏暗不清的人间铜镜,我已能熟极而流地在我如玉的脸庞上,描画出长长的远山眉;或是在我光洁的额上,涂满那些香气四溢的花黄。
我会唱很多或清雅、或媚俗、或轻佻的小曲,会跳当时各种流派的舞蹈,我还学会了翻绞绳、掷双陆、荡秋千等时下女子常玩的游戏。
偶然在午后微醺的梦中,也会隐约出现东君那俊逸潇洒的身影。他远远地凝望着我,眼神中有着一缕极深的忧郁。我还能听到他在轻声叫我道:“素秋,素秋,你真的被人间的繁华,迷惑住了你的心志么?回来罢……我会向天帝求情,让你回归天庭……这污浊的人世,哪里会有你想要的那一个瞬间?”
我猛然醒了过来,从榻上坐起身子,四下里惊讶地观望。房门紧闭,唯有院里盛开的梨花,在微雨中纷纷扬扬,落了雪白的一地花瓣。
不!
我一手猛地拨开张在床前的锦罗纱帐。帐顶串连的碧玉扣环互相撞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小怜闻声从外屋跑了进来,微带惊异地问道:“姐姐,你醒了么?”
我点点头,低声道:“没事啊,小怜,你去歇着罢。”
小怜轻踮着葱白绣履的足尖儿,悄悄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她敏捷而轻盈的脚步,行走时款摆如柳的腰身,已经很有几分人间少女娇媚的模样了。
小怜也不是人,她本是一尾修炼近三百年的锦鲤,前些日子在湖中玩耍,不慎误吞了渔夫的香饵,被卖来了教坊厨下。
她虽有粗浅的道行,但造物主在生育万物的时候,就已为其配备了对等的天敌,终其一生,都要为对方所克制。比如精通变幻的狐精居然惧怕普通的猎狗,草木之妖见了樵夫就吓得动弹不得,而小怜一见渔夫更是连逃走的门儿都没有。
除非是有了极深道行的妖精,竟能以自身的修为,静气安神,摒弃心魔,强行克制住与生俱来的惧意,才能发挥出自己苦心修炼的法术,在天敌手下保全性命。
这一点,只有近三百年修行的小鲤鱼自然是做不到的。
当我从厨房外偶然经过时,盛在桶中的她闻到了同类的气息。她并不知道我是谁,但求生的欲望,使她不顾一切地从水里跳起来,拼命地溅起桶中的水花,尽可能地发出最大的水声,来引起我的注意。
我救她,自然是举手之劳。面对教坊司中最红的人儿、花魁之首的严蕊,教坊司厨下的杂役自然不会连条小鲤鱼都不舍得孝敬。
第二天门上人便托我的丫头桃儿来禀告我,门口有个小姑娘要见我,怎么赶她都不肯走。
我发了话,她被带了进来。
着云白官纱上衣,宝蓝绢丝长裙的小姑娘,规规矩矩地梳着两只圆髻,髻上还各插着一排茉莉花梳。她低首站在瑶心苑的正厅里,羞羞答答的扭着两只小手,穿着葱白绣履的纤足只是轻轻地跐着地砖。
我摒退众人,眼光直视向她那娇艳如花的小脸:“我这里不是什么好去处……因为来往的人非富即贵,所以往往俗恶冲天。你也看得出来,这里灵力昏沉,浊气轻浮,可不利于你的修行……除非你是想用采补的法子来增进功力,我又是最容不得的,到时休要怪我不客气……”
她怯生生地抬起头来,一双眸子竟如清水般透亮:姐姐,我只是想跟在你的身边。我的家就在近旁的明若溪中,我们那里水族,修成人形的原也不少,有几个据说道行还颇为精深。可是没有一个,比得上姐姐你那种出众的气度……我一条小小的鲤鱼,生来天资也不算出众。足足修炼了二百九十多年,才刚刚能聚成人形,还想什么得证大道、飞升为天仙呢?
只要能让我一直陪在姐姐你的身旁,让我天天能见着你,也修习出你那种气度的万之一二,我也就别无所求了。
她说得认真,也没有什么浮华之词。我心中微微一软,当下也就不再说些什么,算做是默许了罢。
第二天,我便让李福娘换下了桃儿,让这名为小怜的鲤鱼精,留在了我的身边。
一束束如烟如雾的雪色纱罗,流水般地从帐顶泻了下来,若有若无地拦在我的床前。据说这是专为从西域之地买回来的,名为“烟罗霞”。质地异常的细密轻软,远远看去,当真有如一片淡淡的烟霞。价格自然也是不菲,以一尺纱罗,竟可以在市面上换来十丈的锦缎。
其实人间富贵的极至,确可与天宫媲美的啊。难怪东君他,会对我有所不解吧。
拥紧锦被,隔着层层轻薄的纱罗,我从半开的窗格里看出去,默默地望向那阴沉的天空。仍然是飘着细雨,天空乌云堆积。
不,我再一次,从唇间吐出了这个坚定的字眼。我的眼神,也是同样坚定地凝视着那乌云堆积之处,仿佛东君正隐身在那云堆之后。
君上,我没有迷恋这所谓的繁华,天知道我有多么讨厌这种生活!讨厌那些虚假僵硬的笑容、络绎不绝的应酬、言不由衷的婉转奉承……我多么想远远地逃开,逃到深深的没有人迹的山里去。我的原身,本就是一株孤独而幽冷的菊花啊,我最爱生长的地方,既然不是那华美巍峨的仙阙天府,自然也不会是这喧嚣的红尘深处。
然而,我仍然迎着这污浊的命运之河,艰难地逆流而上。因为,我一定要寻找到——那一个美好的瞬间啊……
可是举世皆浊,保持自己的洁净清白,又是多么的艰难。官府中既是抬举我严蕊的名声,教坊司自然是将我看得宝贝。只是再怎么尊贵,也毕竟不是金枝玉叶,遇上名士才子、或是贵官富贾,我虽不用象教坊中其他姐妹们那样陪宿,也是推托不得,常要席上相陪,唱上几支曲子,或是做上两首新词,来凑个客人的兴致。
那一日的黄昏,我正在楼上闲眺。小怜跑进来告诉我,坊中来了客人,指明了要我陪坐。那人自称姓乌,论其名姓闻所未闻,好象不是什么名士贵人,但出手极为阔绰,一进门就丢下六锭金子,让见多识广的李福娘都吓了一大跳。
教坊司虽是官府隶属,并不是只指望着赚钱。但面对着真金白银,又怎能不叫人动心呢?李福娘喜不自胜,一面叫人在后园中最为雅致的沁香阁布下席面,一面催我快些梳妆打扮,出去相陪。
我以为那人定是隐姓埋名的巨商富贾之流,也不敢十分怠慢,整理了妆容,便去沁香阁中见面。
甫到沁香阁前,我不由得停下脚步,微微一怔。一股浓重的妖气扑面而来,我抬头看去,沁香阁上空竟然也有淡淡的黑雾!
有妖怪?
跟在身后的李福娘浑然不知,迫不及待地将我一把推进门去:“好姑娘,这位乌老爷已经等得心焦了,你还在这里害什么羞呢?”
室内高高地挑起数盏八角宫灯,照得四下里灯火通明。一带八面的雕花美人四季屏跟前,布着一张菜肴精致的桌席。一旁的长条春几上,镂空小金狮子炉中,袅袅地焚着上好的沉香。
席上大马金刀地坐着一位客人,身后侍立着四名仆从。此时见我们进来,眼睛一亮,哈哈大笑道:“果然是严姑娘来了!严姑娘,老爷我只花了六锭金子,便能让姑娘你专来陪我一席,哈哈,真可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我眉头微微一蹙,没有做声,只是淡淡地坐在了他的身边。
李福娘没看出我的脸色不豫,仍是满面春风地笑道:“哪是什么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叫做有缘千里来相会才对嘛!”
那客人的笑声更响亮起来:“不错不错!但说到底了,还是因为老爷我有钱的缘故嘛。若不是我出手大方,又怎能请到这位严仙子严姑娘来作陪呢?”
他一语双关,我心里却是悚然一惊。
李福娘又笑道:“咱们严姑娘这般人物,说是天仙化人也不为过……”
我霍然起身,冷着脸道:“嬷嬷,你尽在这里说些什么?长夜苦短,不多留些时间给这位老爷么?”
李福娘一怔,满面的笑便僵在脸上。自我“长大成人”之后,虽然话语并不是很多,但一向待人都是和颜悦色,还没有用这种口气对她说过话。
我暗暗叹了一口气,心中有些发急。这屋中之人哪里是什么豪客,分明是一只修炼已久的妖怪,它既然找上门来,又明白我的底细,想来绝不是有什么善意。李福娘只是个凡人,若一直滞留在这屋里,保不准会受到什么无妄之灾。
她虽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好女子,一生际遇却也是令人扼腕。再说数年来已有了感情,我自然是不愿她受到任何伤害。
我侧过脸去,藉着灯影的掩护,对她暗暗使了一个眼色。
李福娘还是有些疑惑,但知道我必有深意,想必还认为我想与那豪客独处,更能放得开一些。当下又含笑带嗔地说了两句客套话,指了个借口便出去了。
门扇甫一关上,室内方才那种浓如春阳的气氛顿时无影无踪。我脸上固然是毫无表情,那妖怪对我的逼视也是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态。
以凡人眼光看来,他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黑胖面庞,五短身材,脸上挂着一团和气的笑容,宛然是个脑满肠肥的普通市贾。此时他斜着眼睛望着我,肥厚的手掌闲闲地搁在椅上,短粗的几根手指轻轻地敲打着椅子扶手,发出“嗒嗒”的轻响声。
我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几步,有意无意地将门扇挡住。天帝只是严令我不得对凡人动用法术,却没有提到遇上妖怪又该如何。这妖怪若是想在教坊司中有何不良居心,我断不能让它生出此门。
那妖怪站起身子,它身后的几只小妖怪(就是那些仆从)忙不迭地帮它拉开挡住去路的椅子。它脸上带着那种令人厌恶的假笑,迈步向我走来。
我在心中默念法诀,那种我所熟悉的仙家正气,逐渐从丹田之处升起,渐渐扩散到四肢百骸。顷刻之间,那道气流如有生命一般,自动在我周身穴脉游走,所到之处,无不是暖洋洋的舒服无比。我立时仿佛卸去了那层沉重的凡人躯壳,重又变得身轻若羽,仿佛能迎风而举。
我的仙术还没有失去!可我的身份,已不再是天上的仙子,而是混迹人间的妖怪。也就是说,我跟面前这些让我厌恶的生灵属于同一种族了!
一种莫名的悲愤和心酸,使我的心猛地一阵抽搐。淡淡的五色霞光,开始在我头顶盘旋出现。我暗将银牙一咬,从未有过的狠毒念头,在我心中油然而生:这妖怪明着是冲我而来,想必已经知道我被贬落凡尘的事情。它若不是贪恋我熟记于心的仙道密笈,就一定是想夺取我的纯阴元丹。我定要将此妖诛杀在此,也让三界众生看看,就算贬落凡尘为妖,我严素秋,仍然还是严素秋!
那妖怪已走到我身前五步之处,我冷眼看他,天心正法之中的“天雷斩”的咒语,开始飞快地在我的脑海中掠过!
它探手入怀,似乎是想掏出什么东西出来,我眼中寒光陡射,正待动手,却见它从怀中掏出的,却不是什么利刃妖器,而是一串明光灿烂的珍珠!
我吃了一惊,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仔细看那珍珠时,只见颗颗都有雀卵大小,宝光晶莹,且珠面微带淡淡的黄色,显见是年代悠久的珠中极品。
那妖怪见我怔在那里,黑胖的脸上不禁更多了几分得意之色:“严姑娘,这里都没有外人,我也就直言不讳了。我本是这近旁明若溪中修炼的妖怪,在此地水族之中,倒也有几分不小的名气。那年宓妃下嫁河伯,场景热闹得紧。应居于洛水之中的道友邀请,我也去洛水之畔看了看热闹。”
它盯着我的脸,小眼之中亮光闪动,接下来说道:“也是前世的缘份,我一见姑娘你的风姿,从此便是梦牵魂绕,不敢有时或忘。只是仙妖有别,不能得亲姑娘芳泽……”
它涎着脸,又向前走了一步,几乎要与我贴在一起。我冷冷地向后退了两步,他也不以为意,嘿嘿笑了两声,说道:“近日里听闻姑娘触犯天条,已被贬下凡间,落入了这教坊司中……老爷我愿奉上这上好南珠一串,为姑娘添妆。若姑娘果然愿意陪我一宿,一偿我之夙愿,我倒还有几枝上好的珠钏钗环,也不敢对姑娘你有所吝惜……”
它不求我从天宫习得的仙书宝籍,也并非是敢于觑测我的内丹,它……它居然……
我站在当地,头脑空白,手脚一阵冰冷。突然之间,我深深地明白了为人的痛苦。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天界那么多的仙人,宁可住在那空洞寂寞的仙都玉阙,玩些下棋赏花的无聊游戏,一天天地挨过永不消逝的生命,也不愿落入那繁华靡糜、热闹非凡的红尘之中。
在那热闹浮华大喜悦的背后,必然会藏有莫大的悲哀罢?
那妖怪仍然盯着我的脸,试探地又问了一声:“严姑娘?”
我浑身一颤,陡然清醒过来。心中一腔幽忿急怒如怒涛一般,再也难以抑制,当下长袖一挥,戟指遥点,一道沛然真气自指间射出,“嗖”的一声直射对面一张紫檀座椅,只听“轰”地一声大响,那张座椅顷刻间被击得粉碎!无数木片木屑,蓬然散开,如漫天急雨一般四下乱飞。那几个小妖躲得一时慢些,被木片木屑打在身上,顿时鲜血淋漓,疼得嗷嗷怪叫!
那妖怪大吃一惊,袍袖连挥,将射向他的数片木屑击开。它后退一步,本来黑胖的脸上颜色居然变得煞白,亢声道:“严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冷笑一声,并不答言,轻罗长袖如彩云一般,越空飞卷翻涌,暗中已以结界将沁香阁四周封住。
料想这阁中再是怎样天翻地覆,外边人等总是听不到的,况且人人都知这阁中来了豪客,春宵夜深,坊中谁人又肯不识相地来打扰一时片刻?
想到此处,我心中一定,转过身来注视着那妖怪,眼中寒意渐渐聚集深沉,有如万年玄冰:“不错,我严素秋确已落入凡尘,而且还在这样下贱的地方存身立命,你们这些……”我想起自己此时的处境,与妖又有何异呢?不禁心中一酸,深吸一口长气,强行将“卑贱”二字吞入肚中:“这些妖精水怪,实在是不知死活。就算我严素秋现在已不是仙子,料想也还不会怕了你们!”
那妖怪吓了一跳,又连连后退几步,快速将身子避到桌后,结结巴巴道:“不不不,严姑娘……严姑娘!我并不敢与姑娘为难,只是姑娘你既入教坊司,象教坊司这种地方,自然是迎来送往……呃……那个……我以为你……你……”它见我眼中寒意更甚,当下不敢再说下去,只是拼命地摇头。
突然“哧啦”一声嘶响,从结界边际之处划入一道白光!光甫入室,顷刻化作人形,当地一滚,旋即站起身来。只见她满面怒色,手执一柄亮光闪闪的短剑,当空一划,顿时洒出一片青辉,对那妖怪叱道:“乌十八!你也忒是大胆,明知我家姐姐是何等身份,居然还敢起这样的歪憋念头!”
她掉过头来,急急对我说道:“仙子姐姐,你不要睬它,它本是我们明若溪中一只修炼数百年的大王八,仗着有几分道行,便来胡作非为,姐姐……”
仿佛是抽茧出丝,我满腔的怨怒杀气,突然间消散一空。既是落入了凡尘,又讲得什么尊荣显贵?平日与我礼酬往来的那些凡间贵人,个个一见我的容色,都是魂魄儿不全。虽然作出一副彬彬的君子模样,只是碍于我严蕊的名声和自己的身份。如果看得到他们的内心,只怕比这鳖精还要龌龊肮脏。
欲洁何曾洁,我来凡间,莫非真的是个错误么?
我頺然坐倒在一旁的椅上,周围结界恍然散去。那妖怪缩得远远地看着我,且偷偷一步步向门口挪动脚步。它虽然害怕,但还是鼓足勇气,结结巴巴地说道:“严姑娘……严仙子……我知道我位分低,又没有什么神职,你觉得跟我丢了你的颜面……不过……我是真的喜欢你的,我一定……一定会努力修行,将来给你一个尊贵的名分,让你重新过上那种神仙的生活……”
说到最后一句时,它的脚已碰着门槛。它偷偷地瞄了我一眼,努力将最后一个字说完,旋即一步跨了出去,脚下生风,一溜烟地顿时逃得无影无踪。
它说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更没有力气再去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我只是强力忍住将要滴落的泪水,暗暗在心里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君上,君上……请你告诉我啊,告诉我……素秋究竟该怎么办?
小怜狠狠剜了那逃得飞快的妖怪一眼,来不及再去刻薄它两句,“当啷”一声丢下手中的宝剑,扑到我身边,急切地叫道:“姐姐,你怎么了?”
我没有做声,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
转眼夏去秋来,天气是渐渐地冷了,我的精神也是一日冷淡似一日。来了客人总是能推则推,实在没奈何去了,也是淡淡地应酬两句,全然没了当初的灵动妩媚。
李福娘为人精明,将我的变化也看在眼中,她本以为我是有了暗中的相好,私下里来试探过我,我却总是不置一词。
谁知这世上的男子真是天底下最奇怪的动物,我越是这样恬淡自得,声名居然越是显赫,有一帮无聊的文人,还说我“骨清神秀,大有寒梅凌霜之态”,又大肆吹捧了我一番。要出钱梳拢我的豪客更是与日倍增,但因为我的歌喉异常清甜,李福娘恐怕梳拢后会坏了我的喉咙,又一直将我看作是教坊司的头道招牌,哪里轻易肯让人得手?是以一直婉拒不允,倒也让我落得个清静。
这样的生活,一直到了第二年的春天。
绮窗上粘着的那层薄薄的淡绿绢纱,透在明媚的春光里,犹如一抹柔和的绿烟。窗外,一枝夭桃盛开正艳,映着春日明净的天空,如同蓝绢上浮凸出的精致丝绣。嫣红莹绿的花叶之间,贪心的蜂蝶们嘤嘤嗡嗡飞个不停。
我懒洋洋地和衣倚在一旁的榻上,一手支颌,一手斜执着一柄冰纨团扇,淡黄底子绣有牡丹蝴蝶的扇面,虚虚地合在面庞之上。扇柄上系着的鹦哥绿长流苏,丝丝缕缕地一直垂下榻沿去。
我合目假寐,手上的扇子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击打着额头,连向窗外看一眼的心思都欠奉。
门外长廊上传来一阵疾雨似的脚步声,随即门“吱呀”一声开了,李福娘那娇滴滴的嗓子响了起来:“哟哟哟,轻着点打哪,小祖宗!这扇子要打伤了脸那可不是玩儿的!”
我眼皮微微一动,可也并没有睁开眼睛,懒懒地叫道:“嬷嬷,你让人睡会成不成哪?昨日黄大人请了去赏花会诗,我足足喝了有两大觞,只到这会儿头还疼得紧呢!”
李福娘一把抢过我的扇子:“小祖宗,快些起来梳妆打扮,今儿下午咱们新的太守大人到任了,你是咱天台的第一美人加才女,可不能不去侍奉咱们的父母青天啊!”
一乘四人抬金丝软轿,将我送到了天台最负盛名的桃花馆。这本是一处房舍精致的临水酒肆,因园中植有数亩桃花而得名。从轿帘的缝隙里看出去,只见满园桃花开得灿若云锦,一派春光无限的景象,大异城中那些富丽堂皇却呆板无趣的酒楼。州府文武官员选了此地来迎接新的上司,倒是风雅别致得紧。
软轿在馆门口稳稳停住了,侍候在一旁的小怜帮我掀起绣金软帘,扶我步下轿来。和暖的春风中,传来阵阵我所熟悉的丝弦之声,间杂着小金铃铛一般清脆动听的女子笑声,想必是教坊别的姐妹已经先到了。
甫一上楼,放眼四看,果然是花枝招展地已侍立了许多的莺莺燕燕,罗带翩跹,芳香袭人欲醉,令人几疑是来到了传说的温柔乡中。
坊中与我向来交好的姐妹瑾姝,本来正倚在一位穿绯衣的官员身边言笑晏晏,一眼便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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