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她依旧睡沙发。铺床、更衣、关灯、躺下,所有程序都进行得很正常,等她闭上眼,闭了五六分钟,突然腹部深处有一股风暴平地卷起,以摧枯拉朽之势往脑门扫去,她只警觉地一个转身,就猛地被淹没了。
所有的过程都像是一场痛哭来临,她脸扭动,嘴用力堵到枕头上。无论如何,她不想让卧室里的李真诚听到她哭。她要哭一场,像猫叫春般长一句短一句大声嚎叫。
可是,眼是干的,她没有哭。而且很快迷糊,竟睡了过去。等到醒来,天已经亮了。
李真诚已经走了,他跟以前一样,每天早上总是五点多就起来,然后跑步,中途买一包牛奶两块馒头,直接跑去上班。
屋里一切照旧,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杜凤给自己煮了牛奶冲了麦片,然后上班。只上了一会儿,又开车回来。她非常麻利地给自己整理出一个小背包,接着在桌上留下离婚协议书和一封信。这么多年她真是看多了周围在离婚大战中哭哭啼啼、絮絮叨叨、怨气冲冲的女人,最初她是同情的,后来真是越来越烦,越来越瞧不起。有没有爱自主不了,有没有尊严却是自己可以决定的。之前,她打死都没想过有一天也会加入离婚的队伍,对李真诚虽诸多不满,要跨出那一步却是她不愿的。但是,她现在得跨出去了,没有人逼她,是事态逼她。一只饺子皮破了,馅泄出来,虽也能吃,但味道已太不堪。况且,这样的一只饺子,你根本不知它的皮里馅里还藏有多少玄机,她毛骨悚然,无法应对。
她背起包出门,钥匙搁在桌上并不拿。往后,她不需要再打开这套房子的门了,就好像她不想再打开自己的过去。在那封信里她已经写得很清楚,房子不要,存款不要,只有冰蓝色的飞度她保留。如果没有地方可栖身,暂且还有一部车子收留她。
她把车开到超市。现在她特别想见到一个人,那就是儿子李奋。李奋在三百多公里之外,过着有规律的学校生活。她要买些吃穿用的东西,开车去看看儿子,告诉儿子他得为自己做个选择,或者跟她,或者跟父亲。
超市的手推车很快就堆满了,结账时肩膀突然被人拍一下。杜凰!你怎么到这里买东西?
杜凤转过头,看到一个瘦削的女人,描着很艳的口红,门牙却丢了三个。她怔了片刻,想起她的名字。欧老师,我是杜凤。
噢!你看你看,我又认错了。也难怪,你们是双胞胎嘛。杜凤,你妹妹好吗?我好久没去他们家了。我弟弟那么忙,去了也见不到,你说是不是?
杜凤点点头。她看着欧丰芷,欧丰沛的姐姐,眼光不知不觉就落到她的嘴唇上了。二十年前,她第一次从门缝里见到这张脸时,一下子就被那明艳得如同三角梅的唇吸引去了目光。如今唇依旧抹得红艳艳,门牙却缺了三个。
欧丰芷好像猜到杜凤的疑惑,咧开嘴,指着自己空洞的牙床说,好好地走路,却没有看清,跌了一跤,牙磕掉了。是不是一下子显老了?眨眼就老太婆了。
这时手机响了。杜凤接起,是李奋。
李奋在哭,声音断断续续。他说,你怎么这么不要脸?这种事你也做得出来?!我一千年一万年上不了大学,也不需要你去卖身啊。
李奋!杜凤大吼一句,眼睛瞪得很大。
李奋说,你不用解释,凰姨刚才到我学校,她都跟我说了。卖身都卖到你妹夫那儿了,你怎么这么脏,你太脏了。
李奋。杜凤又喊一句,声音已经微弱得几乎听不到。
我告诉你,我要退学!李奋把电话扯断。
欧丰芷探长身子,关切地问,怎么了?要我帮忙吗?
不用,杜凤摆手。
真的不用?需要你就开口。
杜凤咧咧嘴,做出笑的样子。谢谢,真的不要。
那好,那我走了。欧丰芷扭动身子,往出口处走去。她背不弯,腰身未粗壮,步态也仍矫健轻盈,从后面看,几乎与当年无异。二十年前她就是这样扭着走着把欧丰沛带到她家,生活的分叉口在那天呈现。如果当年不是迈向这条路,另一条路就一定平坦安稳吗?
杜凤低下头整理手推车上的东西,包装袋抓在手中嘎嘎作响。突然另一种声响传来,啪啪啪啪,像一座楼的轰然坍塌。红红绿绿的包装袋表面,迅速油亮湿润。
她哭了,干瘪已久的泪水终于重新落下,一滴滴砸在华丽的塑料袋上。
原载《人民文学》2008年第7期
原刊责 编杨泥
本刊责 编黑丰
作者简介
林那北,女,本名林岚,曾用笔名“北北”。已出版著作十多部,作品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被多家选刊转载。福建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篇小说选刊》副主编。
创作谈:莫测的世界莫测的心林那北
双胞胎一直是个令人着迷的现象,他们同时抵达人世,几乎长得一模一样,有着相同的感应与相似的感受。但是,“心心相印”是一个多么让人可疑的词语,风和日丽中也许可以莺飞草长花团锦簇,突然之间,是的,突然之间如果把私利、欲望、企图等等叠加在一起,即使是从单卵中衍生出来的两个相亲相爱的生命,也可能迅速成为彼此的敌人。
最亲的人,才会有最深的伤害。
对于世界与人心,我常常是悲观的。湛蓝的天空与秀丽的大地,哪一个风景值得永久赞慕?前一刻即使再山清水秀,眨眼间却也可能山崩地裂狰狞凶恶,比如汶川。行走在凡尘,每一个生命其实都非常脆弱单薄,而人的情感和行为,比起肉体来,总有着更加险象环生的如履薄冰。从前的一个友人,她甜美的笑容还挂在眼前,却已经不断传来她横刀乱砍的种种事实——谁没有过类似的经历呢?多年的信任常常转瞬间就土崩瓦解,多年的敬意与感动也可能一夜之间碎断成泥。匪夷所思,目瞪口呆,然后久久地唏嘘感叹。作为一个作家,深究这一切是必须的:第一条裂缝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什么力量扩大了这种裂缝,以至于到了不可收拾的那一天?
这么短暂的人生,这么没有安全感的世界,相互取暖肯定是所有人的渴望,却怎么也抵不过自私这个恶魔,抵不过嫉妒、尖刻、阴暗、狭隘、龌龊、卑琐。人心藏匿的东西太多了,每一颗心都是一个无边无际的世界。风平浪静之下,仍然有波澜暗生,如果周围环境突然将某些因素神不知鬼不觉地聚合起来,横空一拳,蓦地一脚,就会生出意想不到的情节变故,就会变形失态,覆水难收。杜凤与杜凰作为双胞胎是偶然的,她们阴差阳错的婚姻也是偶然。可是年复一年的成长中,许多诡异的必然早已存于背后,并且越积越多,终于多成一座冰山,地动山摇,突然崩塌,然后将她们一起吞噬。她们不愿这样,但她们无能为力。
现实生活的丰富性如今似乎已经超越小说,更善更恶内心有更多的尴尬疼痛,都不足为奇了。一个中学同学在妇幼保健院从医二十多年,常有些稀奇古怪的人世杂事滔滔说来;另一个朋友在另一家大医院当过十几年ICU护士长,各科杂症见识甚多。一直以来我所有小说一牵涉到医学上的问题,就请求她们给予指导。她们的指导永远是对的,只是我愚钝,有时还是理解出偏差。总之现在要借这个机会向她们致谢。
关于这篇小说,说这些想必已经够了,它是在痛苦和快乐复杂交织中完成写作的,而驾驭故事抵达彼岸的确也带来一些成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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