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子依然像一条巨大的蟒蛇,死死地盘卧在化肥厂农药厂周围。两个厂早已人去厂废,在岁月风雨的剥蚀中,变成了一堆遗址和残骸。两道堤坝之间的废水早已干枯,变成了空地,空地上寸草不生,一树不长,白茫茫一片,满目凄凉。
冬天,下了一场雪。老山大病一场,后来提出辞职。司马连种被选上了湨梁村村委会主任。连种年轻气盛,有精力,有激情,有思路。他带着一干人跑广东福建浙江考察,回来在全村大会上说:“办厂吧,办厂能挣大钱。”
司马槐用手里的木头棍用力地敲着身边的废旧架子车棚,用粉笔在车棚上写:“地不种了?”
连种说:“地都让肥水污染了,种粮种菜谁还敢吃?”
“不种地吃啥?”
“有钱啥不能吃?想吃啥买啥,都是绿色食品,像城里人一样风光。”
司马槐的手不动了,也不再啊啊。村里的那些老哑巴们,是意识到自己年纪大了还是遇到了不听话的后生?他们这时都真的哑巴了,一声不吭地看着摩拳擦掌、要大干一番事业的年轻人。
湨梁村现在绝对是年轻人的天下。血气方刚的后生们,早已遗忘了当年化肥厂的肥水给村里带来的祸害,也遗忘了司马槐、老山这些哑巴们。那个年代的事情和那个时代的人,像翻日历一样被翻过去了。一时间,圈子外面的湨梁村,疯了一样开始圈地办厂。几年间,村里这场那厂越办越多,越办越红火。老山的儿子办了个造酒厂、养鸡场,王太轻的儿子办了个饲料厂,王太重的儿子办了个养猪场,王三哏的儿子办了个造纸厂,司马连种办了两个厂:塑料编织袋厂和颜料厂。
几十家这厂那场,像雨后春笋般出现在昔日的耕地上。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耕地,像1943年蚂蚱吃秋一样,转眼间都没有了。
办厂给湨梁村带来了丰厚的经济收益,村容村貌出现了日新月异的变化。美国白宫风格的村委会大楼,庄严气派,坐落在村子中央,院子里经常停放着路虎、霸道、奥迪等豪华高档轿车。村里世世代代的炉灰渣路,修成了柏油路。路两旁的水泥电线杆上,装着像北京长安街的华灯,整夜放射着灿烂的光芒。村东建起了高高的水塔,自来水管铺设到各家各户,水龙头一开,可以尽情地洗菜做饭洗衣洗澡。村西建起了电视电信发射塔,上面架着好几口大锅小锅,家家免费安装了电视机,每家发一部手机免费使用。村里过去的烂瓦房薄草房都奇迹般地消失了,家家盖起了三四层、五六层的小楼,有的楼外面还贴着华丽的瓷砖。箩筐和架子车早已不见了踪影,小汽车、卡车、拖拉机在村里奔驰。还有一种摩托车,前面一个轮子、后面两个轮子载着拖斗,湨梁村人把它叫狗骑兔子。这种兔子轻便快捷,开起来“突突突”地冒着阵阵黑烟,穿梭般地在工厂里、院落里、胡同里奔跑。村委会还盖起了幼儿园和养老院。村里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每月发一百五十元生活费。司马槐、老山这些老年人,享受着过去做梦都梦不到的幸福生活。
一天,连种对司马槐说:“爹,把咱老财院的枣树砍了吧?”
司马槐捡起一块瓦片,在地上写:“你要干啥?”
连种说:“建厂。”
“两个厂还嫌少?”
“再办一个塑料凉鞋厂,能挣大钱。”
“圈地去啊?”
“地已经圈完了,村里没有地了。”
“枣树林是你老祖爷留下的,传到你手就没有了?”
“老祖爷那时不懂得实业救国,光知道种枣树,小农经济,一年才卖几块银元。我建起这个厂,一年最少能挣三十万。”
“你要恁些钱干啥?”
“送您和俺妈去美国旅游。”
“我和你妈老了,爬不动。”
“挣了大钱,给您和我妈包专机,雇保姆,让二老像皇帝皇后一样生活。”
司马槐阴沉着脸,翻翻眼睛,看着给自己涂抹着未来美好生活图画的儿子,拿着瓦片的手在发抖。
司马连种又说:“爹,那些枣树多年没有人打理,死的死,疯荒的疯荒,一年下来收不了两篮子枣,留着它们干吗?”
司马槐写:“喂鸟。”
司马连种说:“喂鸟?这些年天空无鸟叫,村里无鸟飞,哪还见过一只鸟?”
司马槐最了解自己的儿子,尤其是当了村委会主任,政绩突出,官气十足,说一不二,他认准的事你很难改变他。司马槐叹了口气,把瓦片扔到地上,扭过脸,摆了摆手,低着头走了。
第二天,老财院的枣树全被锯倒了。很快,一个塑料凉鞋厂建成了。连种的塑料凉鞋厂刚建好,就接了一个大订单。厂里机器轰鸣,没日没夜地响着,司马连种接连几天几夜奋战在塑料凉鞋车间。一天早上,他站在凉鞋机的出口,看着一只只吐出来的塑料凉鞋,像看着印钞机一张张印出来的人民币,眯缝着眼笑。司马连种弯腰拿起一只新下机器的塑料凉鞋,往脚上蹬着试,只穿上一只,就一头栽倒在鞋堆里,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两年后的冬天,司马连种从北京一家大医院拉回来了。那家大医院司马槐去过,他和老山他们当年在那家医院曾治过哑巴。拉回来的司马连种除了嘴能说话,浑身不会动弹,直挺挺躺在床上。
司马槐写:“咋诊断的?”
连种说:“半植物人。”
“咋得的?”
“医生说弄不清楚,怀疑是化学污染。”
“咋不再看了?”
连种说:“专家说,这病是世界性难症,花钱再多也看不好。”
“化学那东西,你不知道它的厉害?你姥姥家当年让老日本的化学炸弹炸得十几家灭门绝户,到现在那些院子还没有人敢进,你忘了?”
老伴哭了。老伴抱着儿子连种整天哭,一边哭一边骂司马槐:“你哑巴了多少年也不死,儿子不哑巴,可现在跟死了一样。”转口又骂连种,“不让你办厂你非要办,办一个不够办两个,两个还嫌少办了三个。这下可好,三个厂都败了,摊了一屁股饥荒,这以后日子咋过?”
司马槐拿起一张硬纸板,用圆珠笔在上面写着:“古人云:‘利旁有倚刀,贪人还自贼。’利字旁边就是一把刀。一把刀,你知道吗?那把刀专门杀贪利的人。”
司马槐写完,把硬纸板放在儿子床边的橱柜上,转身走了。
县里的经济也突飞猛进地发展,县城焕发了勃勃生机,炸裂般地向四面八方扩张。各种园区、工厂、研究中心、商品楼等越建越多,郊区农村的耕地已经不多了,一分一厘的耕地都显得金贵起来。县政府为了保护耕地不突破红线,向死人要土地,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平坟运动。一片片一群群长满荒草野树的坟地,顷刻间变成了平地。县里号召移风易俗,建起了火葬场,成立了殡葬改革执法大队,强力推行人死火葬,绝不允许再起新坟。
老山搬进了儿子马鳖新盖的楼里不到两年,就病倒了。市医院检查说是肾癌。儿子马鳖花了不少钱,给老山换了两个肾,最后还是没有看好。临咽气前老山让儿子马鳖叫来了司马槐,老山已经不会说话了。
马鳖说:“槐叔,俺爹说他死后不想火化,让你想想办法。我爹辛苦一辈子,死了连块埋葬的地方都没有了,咋弄?”
司马槐和老山是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的。他两个一起经历了人世间的风风雨雨,见证了湨梁村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那原始自然的田园风光,见证了化肥厂的肥水给村子带来多年大丰收、以及不知不觉带来的祸害,见证了改革开放后那火热的经济浪潮给村子带来的繁荣发展,见证了村里轰轰烈烈办厂在带来巨额利润的同时带来的灾难。司马槐看着躺在床上脸浮肿色蜡黄的老山,心里像刀割一样难受。他让马鳖拿来笔和纸,一笔一画地写了一段字:
“山哥,孔融《临终》里说:生存多所虑,长寝万事毕。千百年来,湨梁村一代一代的人在这块土地上出生,又在这块地上死,地下埋着一代一代死去的祖先们。你看见田地里留有多少坟墓?俺老祖宗司马懿名气大不大?死了埋在哪儿?不知道。子孙后代哭老祖宗找不到墓骨堆。成吉思汗不比咱牛?一死,偷偷埋了,连盗墓贼都不知道他埋在哪儿。山哥,想开了,人死如灯灭,化成青烟飞。眼睛一闭,夜深人静时,让鳖在酒厂院里找一块空地,挖个坑,偷埋吧,偷偷埋进黄土里算了。”
马鳖说:“爹,俺槐叔想的倒是个主意。入土为安,咱就偷埋吧?”
老山微微点点头。
司马槐又写:“我死了也想偷埋,可俺连种把三个厂都卖了,我连偷埋的地方还找不着哩。”
司马槐的手在发抖,眼眶里的泪水在打转转。
马鳖说:“槐叔,您别伤心。您百年后,也到我的酒厂和我爹做伴。”
司马槐拉着老山的手,泪水从眼睛里流了出来。老山的眼圈也红了。
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农村的人传统观念严重,死后都不想火化。老山偷埋的事不知道被谁知道了,在村里悄悄传播开来。有人死了,也学着老山。有老山带头,我们害怕啥?后来,不光是湨梁村,周围一些村子也有人死后采取了深夜偷偷埋葬的办法。今天还见过这个人,第二天这个人就像蒸发了一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消失得无影无踪。活着的人心里都清楚:这个人永远也看不到了。
火葬场发现了死人被偷埋的秘密,向县领导建议:“采取严厉手段保护良田耕地,坚决打击破坏殡葬改革的行为。凡发现有新坟,扒出来就地火化,加倍收取火化费。”
老山生前曾当过几十年的村领导,大概是得罪了人,被举报了。这个老山,当年为了反对化肥厂污染,保护耕地,曾经带领着湨梁村的哑巴们到县政府上访,同化肥厂打官司,上过报纸电视,闹得风风雨雨,在全县也小有名气。死去的老山,本应该带头执行殡葬改革的规定,保护耕地,怎么胆敢无视政府保护耕地的重大战略决策?县里的个别领导,大概是勾起了对老山过去所作所为的回忆,决定抓住这个典型,杀一儆百,刹住人死偷埋的风气。
一天,殡葬改革执法大队的人来到马鳖的酒厂。这帮年轻人气势汹汹地操着家伙,提着汽油桶,挥镐舞锹地把埋进地下已经快一年的老山挖了出来,在棺材上泼汽油,点火焚烧。马鳖的酒厂里围满了人,看着被焚烧的老山,如同围着一堆冬天取暖的篝火,没有一个人吭声。在庄严肃穆的气氛里,湨梁村人像是在默默地为老山举行火葬仪式。这种火葬仪式有人在电视纪录片里见过,那好像是在印度。印度人死后,尸体放在架着的木材上焚烧,有人在做着法事,超度死者的亡灵。谁也没有想到,湨梁村的老山死后快一年,竟然享受了印度人的待遇。司马槐没有看过这个电视纪录片。他看着熊熊燃烧的烈火,听着烈火中噼噼啪啪的响声,仿佛看见老山在棺材里忽悠一下坐了起来,浑身烈火,挥着胳膊,用手指着司马槐,大声地哭,大声地喊,大声地埋怨:“老槐,就是你,给我出了这样的馊主意,让我死后偷埋,入土了也没有让我得到安宁。”
司马槐好几次深夜从梦中惊醒,都是因为梦见了那天被烈火焚烧的老山。
其实,司马槐给老山出偷埋的主意,就是想让老山入土为安。黄土地里埋死人,祖祖辈辈不都是这样?一代一代的湨梁村人,从黄土地上出生,被黄土地滋养,死后再埋进黄土地,化成一捧泥土。苍天后土,生死轮回,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可谁能想到,轮到了老山,被埋进黄土地几个月后,竟会被人又从墓骨堆里扒出来,泼上汽油焚烧!司马槐活到这么大岁数,哪见过这样惨烈的事情?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每当想起这些,司马槐就觉得周身火烧火燎的,像是那焚烧老山的烈火在焚烧着自己。司马槐几乎要发疯了。
典型,就是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和事件。用典型示范,就是用典型来教育人们,推广某种经验和做法。泼汽油焚烧的老山就成了典型。这个典型在县里的报纸上、电视里曝了光,在全县引起了强烈的震动。准确地说不叫震动,应该叫震慑。震慑了那些濒临死亡的人和他们的家人,震慑得他们为死者将来的去向胆战心惊,夜不能寐。
秋天,下了一场小雨,紧接着寒流过来,树叶很快变黄变黑变干,在阵阵风中飘落下来。司马连种眼看着不行了,他对司马槐说:“爹,我死后也不想火化。”
司马槐写:“想偷埋?”
连种说:“嗯。”
司马槐写:“学你山伯,被人举报了,挖出来泼汽油烧?”
连种哭了,没有吭声。
司马槐写:“爹答应你。”
连种说:“真的?”
司马槐写:“真的。”
连种说:“我也不想像俺山伯,挖出来泼汽油烧。”
司马槐写:“不会。我考虑了很长一段时间。化肥厂那圈子里原先有咱过去的老祖坟,把你埋到咱老祖坟里咋样?”
连种问:“行吗?”
司马槐写:“行。”
连种问:“咋行?”
司马槐写:“毛主席说:废物可以利用。圈子里是被化学污染的毒地,不是良田耕地。就像当年你姥姥家扔过老日本化学炸弹的院子,没有人敢进去。再说,咱老祖宗本来就埋在那儿。你埋在那儿,带个头,将来我和你妈死了,也埋在那儿。村里人死了,都埋在那儿。看看咱们这些被化学毒害的人,死后能不能化成肥料,把毒地再变成良田?”
连种听了,苦笑着说:“爹想得有些道理。”
司马连种死了。司马槐让人在寸草不生的白茫茫的圈子里,在他们原先老祖坟的地方,给连种挖了个墓坑。挖墓坑时,司马槐特意让司马家族的年轻人把墓坑挖得很大、很深,翻出了几米深的新土,摊开有一分多地的面积。在堤坝上川流不息的行人眼皮底下,司马连种的墓坑整整挖了三天。司马连种出殡时,司马槐特意放在大白天,在全村人众目睽睽之下,让司马家族的年轻人抬着连种的棺材,出了院子,走在湨梁村的大街上,招招摇摇地把儿子埋进了圈子里原先老祖坟的地里。他特意让把连种的墓骨堆堆得又高又大,矗立在圈子里。
司马槐的胆子咋恁大?竟敢明火执仗地、毫不掩饰地把儿子埋在了圈子里,他真的就不怕殡葬改革执法大队?湨梁村人都在感叹。堤坝上来来往往的人们,也看到了司马连种那冢一样大的墓骨堆,不少人驻足观望,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几个月过去了,竟然是出奇地风平浪静,没有见到殡葬改革执法大队一个人来,没有见到有人去扒开司马连种的墓骨堆泼汽油焚烧。
司马槐埋葬儿子的大胆决策和产生出来的惊人后果,完全超出了湨梁村人的意料。湨梁村那些濒临死亡的人和他们的家人,也不再胆战心惊、夜不能寐了。他们有了学习的榜样。榜样就是力量,榜样就是一面指引方向的旗帜。王二哏死了,埋进了圈子里。王太轻死了,也埋进了圈子里。湨梁村死去的人,都埋进了圈子里。他们都立起了坟堆。不过,他们都不是招招摇摇地埋进去的,都是在夜深人静时偷偷埋进去的。他们的墓骨堆都不大,只有司马连种的三分之一左右,有的更小些。
聪明的湨梁村人,把死后偷偷埋葬和历代祖宗死后立墓骨堆这两种方式,在新形势下,在这个被化学污染的特殊的圈子里,创造性地结合起来了。
牛村和焦郎庄人说:“那是县化肥厂的地,这么多人死了埋进去,县里咋就没有人管管?”
湨梁村人说:“埋进去的都是湨梁村人,谁敢管?”
那两个村人说:“湨梁村人咋?死了都恁主贵?”
湨梁村人说:“过去化肥厂肥水害得湨梁村多少人成哑巴,死了占块地咋啦?”
牛村、焦郎庄人不再说话,自己村里有人死了,也在深夜偷偷地埋进了圈子里。再后来,离县城十几里远的村子里人死了,不想火化,又不能占用耕地,也在深夜偷偷埋进了圈子里。有人开玩笑,把那圈子里叫“公坟特区”。“公坟特区”里,享受着特区外面无法享受的待遇:埋进去的人可以立墓骨堆,没有人管,也没有人问。渐渐地,在无声无息中,“公坟特区”里的墓骨堆越来越多。
一天,司马槐拄着棍子在堤坝上遛弯,没想到迎面碰上了老狄。化肥厂停工停产后,老狄调到省城一家化学工业公司工作了。上个月退休,回到县里走走。
老狄说:“爷们儿,走在这堤坝上,想起当年办厂,就觉得心里有愧,感到真对不起你们。”
司马槐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圆珠笔,在小本上写:“你当年只把我们害成了哑巴,并没有让我们得癌,我和老山们都还活着。”
老狄说:“这堤坝外面咋办了恁些厂?十几个大烟囱冒出的黑紫黄烟,像帽子一样扣在恁湨梁村上空,不憋得慌?”
司马槐写:“好些人得了癌症,每年都死十几个人。”
老狄说:“真的?”
司马槐写:“老山的孙子才十五岁,得肺癌去年死了。”
老狄说:“爷们儿,咋不见你们去告状?”
司马槐写:“厂太多了,告哪个?”
老狄说:“全告啊?”
司马槐写:“厂是村里人办的,活儿是村里人干的,告谁?谁告?”
老狄说:“哦,过去县里办化肥厂你们就告,现在恁村自己办厂,害了恁些人也不告?啥爷们儿!”
司马槐写:“村委会一听说有人告状,就挨家挨户一把一把地发钱,拿了钱谁还去告啊?”
老狄说:“爷们儿,当年我办的是国有企业,没有权力给你们发钱,你们就把我折腾得够呛,差点让我跳飞机。”
司马槐笑了,写:“你是好人,花钱给我们看病,还旅游,两个厂都毁了。”
老狄说:“现在的人和我们当年都不一样了,为了钱,啥事都敢干。”
司马槐写:“大年初二,老山的儿子马鳖让公安局逮走了。”
老狄问:“为啥?”
司马槐写:“春节卖茅台酒,喝死了两个人。公安局一查,司马懿大将军白酒里兑的敌敌畏,喝的人都说是真茅台,猛喝。”
老狄说:“老山咋不管管?”
司马槐写:“老山死了。老山一死,马鳖没有人管,胆子越来越大。他还办个养鸡场,天天往鸡嘴里塞避孕药,白天黑夜用电灯泡烤着,鸡渴了就灌化学药水,不到二十天鸡都长到四五斤重。夏天一打雷,鸡一堆一堆地死。死鸡全村没人敢吃,都又加工成鸡饲料了。”
老狄问:“为啥不敢吃?”
司马槐写:“听说男女吃那些鸡多了,都不会生孩儿。”
老狄说:“哦,我说现在城里恁些人为啥都不会生育,看来都是吃恁村的鸡吃的。”
司马槐写:“王太轻的儿子生产地沟油、瘦肉精,也让公安局逮走了。”
老狄觉得血流加快,身上起燥发热,便脱去夹克,露出了里面穿的白色汗衫。胸前的汗衫上印着几个血红的字:太行化学工业公司。
司马槐看见那几个血红的字,身子立刻有些发抖起来,他写:“老狄,你快点穿上夹克吧!”
老狄问:“咋了?”
司马槐写:“我这一辈子就怕化学。看见化学就眼晕,听见化学就心慌,想着化学就发怵。”
老狄赶紧穿上了夹克,拉上了拉链。停了片刻,他问:“连种现在干啥?”
司马槐一听,哭了,老泪纵横,泣不成声,用棍子颤巍巍地指着圈子里连种的墓骨堆,在地上写:“连种没有了,在那儿埋着。”
老狄面色凝重起来,半天没有吭声。
老狄知道了司马连种的死因后,叹了口气说:“爷们儿,现在钱真是万能啊。有些人只要能赚钱,啥厂都敢办。只要肯花钱,啥厂都办得很红火。有些人只要能拿到钱,连死了都笑哈哈。”
司马槐写:“马克思说:‘资本来到世界上,每个汗毛孔都滴着肮脏的血。’一点都没有错,真是至理名言啊。”
老狄说:“老讲用,算了吧。现在谁还知道马克思?”
司马槐写:“也是。我有一次给老山写马克思的话,他孙子问我,马克思是不是村里马克想的哥哥?”
老狄听了,一脸的苦笑。
春天又来了。今年春雨下得勤,一连几天细雨霏霏。春雨过后春光明媚。不知道啥时候,也不知道是谁,发现了司马连种的墓骨堆上长出了一棵青草。那青草的名字叫鬼见愁。鬼见愁冒出地面时先长出两片绿色小叶,然后贴着地面钻出一根紫红色的藤,那藤一节一节的,每个节点长出几根细白色的根须,伸向地下,汲取营养和水分。地面上长出两片叶子后,再向前伸长出新的一节来。有的节点上还会分叉长出两根新藤。这种草生命力和繁殖力极强,遇到合适的气候条件,会贴着地面四散开来,一节一节地疯长,连鬼见了它都发愁。后来,鬼见愁长成了一片,连片的鬼见愁里还长出了灰灰菜、野苜蓿等青草。再后来,还长出了牵牛花、苦菜花和野菊花。鲜花青草,布满了司马连种的墓骨堆。再后来,司马连种的墓骨堆旁,竟然又长出一棵小树,是一棵枣树。
几年过去了,王二哏、王太轻和老山的孙子等人的墓骨堆上也长出了鬼见愁、青草、野花和小树。人们说,“公坟特区”里的墓骨堆越来越多,阴气越来越重。没有人敢到“公坟特区”里走动,这在无意间,也成全了那些青草、野花和小树。
县里的车辆、人口剧增。为了解决道路紧张、交通拥堵,那道八九米宽、三米多高的堤坝,被铺成了柏油路。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们,骑车、开车、行走,看着圈子里的“公坟特区”。“特区”里的墓骨堆和空隙间,长着一片片绿茵茵的青草,一簇簇色彩斑斓的野花,一棵棵横生疯长的野树,它们生机勃勃,绿意盎然,包围着那堆破旧不堪的化肥厂遗址,包围着那些矗立着的机械设备残骸,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一天,年近八十岁的司马槐提着一把斧子,向村南走去。他的后面跟着十多岁的孙子,那孙子也很俏皮,像当年他爷爷司马槐一样,掏出家伙一边走一边撒尿,在地上画出一段连续的“Z”。
村里一个在郑州上大学的人回来了,问司马槐的孙子:“你爷爷提着斧子干啥去?”
孙子说:“奶奶说,我爹坟堆旁长的枣树老不结枣,爷爷去轧枣干。”
大学生很诧异:“轧枣干?啥叫轧枣干?”
孙子说:“我也不知道。”
大学生紧走几步,追上了司马槐,问:“槐爷,上哪儿去?”
司马槐指了指“公坟特区”的方向。
大学生一脸茫然,问:“去那儿干啥?”
司马槐捡起一个瓦片,在地上写:“找墓地。”
大学生没有再吭声,看着司马槐驼着背,提着斧子,颤巍巍地径直往“公坟特区”走去了。
原载《中国作家》2014年第7期
原刊责编 俞胜
本刊责编 黑丰
作者简介:冯俊科,男,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获得过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第六届《北京文学》奖。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江河日月》《写在墙上的思念》《并不遥远的往事》《千山碧透》等文学作品集和《西方幸福论》等哲学专著。多篇中短篇小说发表于《当代》《中国作家》《十月》《北京文学》《人民文学》等刊,被《新华文摘》《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转载和《作家文摘报》连载。作品被翻译成英、德、法、阿拉伯语等。
创作谈:麻雀到底咋死的?
冯俊科
2014年6月29日,湖北宜昌码头大米撒落,20多只麻雀抢食后死亡。有媒体说麻雀是被撑死的。舆论哗然。几天后新华网报道:死麻雀体内含有高毒农药呋喃丹。
我看后愕然。一个星期前,《中国作家》第7期刚刚发表我的中篇小说《鸦雀无声》,墨迹未干。小说中的梁村就发现了死去的乌鸦和麻雀。村民司马槐也怀疑:三年自然灾害时见过饿死的鸟们,鸟们也有被撑死的?村民们不信,提着死乌鸦和麻雀到县政府上访,要求查明原因。农药厂厂长说:我们只生产农药,不研究死鸟。愤怒的村民提着死鸟在电视里摇晃,通过各种媒体曝光,最后查明那些鸟们是由于土地污染农药超标被毒死的。
梁村的死鸦雀和宜昌码头被毒死的麻雀难道是巧合吗?
宜昌被毒死的麻雀们,救了那些没有来得及吃毒大米的人们。梁村的可悲不仅仅是被毒死的鸟们,还有被毒害成哑巴的十多个村民,每年都有十多个得癌症的人死去。这些年,农村的土地大量流失和土地水资源严重污染,给农民造成了极大危害。这种危害农民们以牺牲健康和生命的代价在承受着,各种生物动物鸟们以死亡和灭绝种类的代价在承受着,城里人、包括那些研究发明这些毒源的专家学者们,能够躲得过去吗?
无疑,农药和化肥为现代农业和粮食蔬菜的丰收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但对立统一,福祸相依,利弊同存,是辩证法的基本法则。当一种新的发明创造给人们带来巨大利益时,有谁想到了这个法则?
一百多年前,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里指出:“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报复。”“到目前为止的一切生产方式,都仅仅以取得劳动的最近的、最直接的效益为目的的。那些只是在晚些时候才显现出来的、通过逐渐的重复和积累才产生效应的较远的结果,则完全被忽视了。”这些论断多么英明,多么精辟!
遗憾的是,哲学家从人类无数灾难性的后果中总结出来的论断,被有些人遗忘了。因为这种遗忘,人类将会再次付出灾难性的代价。《鸦雀无声》中的司马槐,倒是记得不少马克思、列宁、毛泽东等哲学家的论断,感兴趣的人不妨去看一看,想一想。
这,就是我创作这篇小说的初衷。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