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玛·伯格曼的《第七封印》里,倾力自省的主人公瘦骑士是个冷眼旁观的角色,这一设计绝非出自伯格曼的下意识。
骑士想求证上帝之有无,关心灵魂的得救,但是面对“巫女”的无故受刑,他还是“顺从地点点头,走开了”,因为修道士对于他们之所以这样做给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理由:“人们相信使我们深受其苦的这场瘟疫是她引起的。”
在巫女的火刑堆旁边,他一面平静地观看她受难,一面沉思她灵魂的归属。
在这些场景之前,他已经告诉死神他对自己的看法:“我想开诚布公地和你谈谈,但我的心灵是空虚的。”“这种空虚是一面镜子,它正对着我的脸。我看见镜中的自己,我感到恐惧和憎恶。”“由于我对待我的伙伴们冷漠无情,所以他们都离开了我。现在我生活在一个幽灵世界里。我被禁闭在我的梦和幻想里。”
这种“冷眼旁观”,既源于消极自由的冷漠,也源于求知欲,“知”之所以带有罪孽的性质,便是为此。同理,创造与道德的自我完善不能两全,也是为此。这是伯格曼最高尚的真实。他从未给创造者营造无辜的假象。创造者是有罪的,因为他是一个对他人的痛苦冷眼旁观的人;唯其在对罪孽的辨清和承认中继续自己的创造,才能最终把自己有罪的灵魂交给上帝,将它洗净。
微光
《第七封印》和《野草莓》一样,是个漫游的结构。人物在瘦骑士的漫游中随时加入、离开、复现,最后汇合,如同音乐动机的回旋往复。
人物象征着现实世界的不同角色:
瘦骑士:怀疑论知识分子;
随从延斯:有行动能力的唯物论者;
杂耍演员约夫和他的妻子米娅、儿子迈克尔:纯朴的信仰者和得救者;
教士和窃贼雷维尔:信仰体制的寄生虫,代表伯格曼对宗教体制的嘲弄;
形形色色的群众。
四处都是饥荒和死亡,但瘦骑士受到了贫穷美丽的米娅的热情接待——一碗野草莓,牛奶。喝了口牛奶,望着笼罩在美丽晚霞中的一家人,以及爽直的延斯,曾经冷漠无情的骑士对米娅说道:
“我将记住这一刻。这寂静,这暮色,这一碗草莓和牛奶,晚霞映照下的你的表情。迈克尔的安睡,约夫和他的里拉琴。我要努力记住我们的谈话。我要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着这记忆,就像捧着满满一碗鲜牛奶一样。(他转过脸去,望着大海和灰暗的天空)这将是一个好兆头——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瘦骑士通过和死神对弈,使约夫一家逃脱了死亡。
上帝是否存在?伯格曼始终没有找到答案,但是愿意给这问题一道微光。在他的《第七封印》和《野草莓》中,“野草莓”是纯朴的虔信者无需心机和劳作即可得到的自然的馈赠。耶稣说:“不要为生命忧虑吃什么,喝什么,为身体忧虑穿什么。生命不胜于饮食吗?身体不胜于衣裳吗?”“你们需用的这一切东西,你们的天父是知道的。你们要先求他的国和他的义,这些东西都要加给你们了。”“野草莓”象征着伯格曼对此福音的理解——那是耶稣基督的诺言及其无言的兑现。
因此,把伯格曼定义为个人主义导演是不准确的,他只是真实地描述了个人主义者灵魂的困境而已。
这是一段他的自白:
有一个古老的故事,说卡尔特大教堂怎样遭到雷劈而被烧成平地。好几千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像蚁群般汇合在一起,在原地重建大教堂。他们一直干到把教堂最后建成。这些人中有建筑师、艺术家、工人、乡下人、贵族、教士和自由民,但他们的姓名都无人知晓,至今没人知道是谁建造了卡尔特大教堂。
抛开我个人的信仰和怀疑不谈,因为这是无关紧要的,我认为一旦艺术和信仰分离,它就失去了根本的创作动力。它切断了自己的命脉,不能传宗接代,而是自生自灭。在从前,艺术家把作品奉献给神的光辉,自己却默默无闻。艺术家无论在生前还是死后,都不会比其他匠人更为重要;‘永恒的价值’、‘不朽性’和‘名著’这些词句,对他们是不适用的。创造的才能是天赋的。在这样的世界里充溢着坚定的信念和自然的谦卑。
今天,个人已经成为艺术创造的最高形式和最大毒害。自我受到的最微小的创伤或痛苦,也会被放在显微镜下仔细琢磨,好像它的重要性是永恒的。艺术家视自己的主观、孤独和个性为神圣。于是我们最后都聚集到一个牢笼里,站在一起为自己的孤独哀鸣,既不互相倾听,也意识不到我们正在相互窒息。每一个人都盯着对方的眼睛,却否认对方的存在。我们在原地打转,如此地陷入自己的愁苦之中,以致不再能分辨真与伪,分辨暴徒的狂想和纯洁的理想。
因此,如果让我回答我拍片的总目的,我要说,我希望成为建造那矗立在广阔平原上的教堂的艺术家中的一员。我想用石头雕出一个龙头、一个仙子、一个魔鬼或一个圣人。做什么东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从中获得的满足。不管我是否有信仰,不管我是否是一个基督徒,我愿在建筑教堂的集体劳动中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充分发育过的“个人”的自我超越,和从未深刻认知过“个人”的集体主义,词句的表面多相似!南辕北辙的相似。
2009年4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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