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应松

    鲁瞎子，父母早逝，因终日涕零而患眼疾，七岁时双目全盲，后由当戏班班主的叔父抚养，自幼闯荡江湖，演出于庙会、草堂，司鼓操琴。

    乡班学戏，无剧本，口传心授，一招一式皆照师傅之“葫芦”画“瓢”。每每授戏，鲁瞎子总在一边默记。鲁瞎子记忆力极强，《芦花荡》、《太平桥》、《取洛阳》、《夺印征番》，连四十八本的连台戏《精忠说岳传》亦能从头到尾背诵出来；全部套路与唱腔对白，更是学得惟妙惟肖。

    人生多蹇，十三岁时，又出一事。那年戏班行头紧，只能削竹木为器，剪纸壳为盔。口髯不够，全班师徒着急。鲁瞎子摸到一家磨坊，独自去剪马尾。马尥蹶子，踢中鲁瞎子胫骨，鲜血淋漓。鲁瞎子带伤回到戏班，捧出一束马尾，令众人大喜。可鲁瞎子伤好后，留下了一条微跛的腿。

    十七岁时，又瞎又跛的他，缠着叔父要登台演出，众哂笑之。叔父含泪说：“侄，你还是司鼓操琴吧？”鲁瞎子说：“我能演，我能上舞台。”

    纠缠不过，只好让他演《拨火棍》中的佘太君。初次上台，不知所措，将烂熟于心的台词做功全忘了。叔父在幕侧递话说：“你要抖起来。”他以为是台词，便唱：“儿呀，你要抖起来……”满堂大笑，叔父见事不妙，对他喊：“你下来！”鲁瞎子接着唱：“要我下来就下来。”唱罢缓缓步入“马门”。全场笑得前仰后合。

    戏砸，下来遭叔父一顿痛打，不再让他上台。可鲁瞎子犟，打死也要上。叔父无奈，只好又安排了一出《花园激将》，让他演寇准。

    这一次，鲁瞎子上台后如履平地，潇洒异常，堂堂正气，与台下摸索瘸拐的他判若两人！

    鲁瞎子正式登台后饰老生，做表之功堪可称绝。在《八义图》中扮程婴，苦打公孙杵臼时，软罗帽竟甩成一幅太极图，同时抖须、舞鞭，金鸡独立，另一只残腿高高跷起不停抖动，向公孙暗暗示意，既活画出程婴内心之苦痛，又使佞臣屠岸贾看不出破绽。

    鲁瞎子腿功好，尤以单腿独立著称，站立如桩，纹丝不动，弥补了另一只腿疾败相。

    他另有一绝活儿是面部表情丰富，上台从不涂脂抹粉，“功”到时，台下观众可看他脸上由白变红，由红变紫，复为白，控制自如，为一奇观，而自己不得镜见，全凭感觉。有好奇者问之，鲁瞎子道：“心有所见也。”

    后叔父死，鲁瞎子成为班主，唱红湘鄂二省、洞庭沿岸。鲁瞎子在方寸间的舞台上，行云流水，如入无人之境，把太阳下的人世悲欢演得如泣如诉。

    鲁瞎子活到九十有三，死时无憾，咽气时竟然唱道：

    “莫笑老夫双目瞽，胜过明察秋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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