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她端上来的热气腾腾的面条,他把脸扭向了一边。她朗声笑道:“嗨嗨,人还能和饭怄气,先吃饭,先吃饭。”
前些年,她为他做过无数回手擀面条,他都是吸吸溜溜吃得满头冒汗。说来也奇怪,她手擀的面条切得细如粉丝,但煮出来却很筋道,非常有嚼头,并且越嚼越香。一股小麦的清香在口舌之间浓郁,就像身处五月的打麦场上一般。每当吃着面条,他的眼前就恍惚出现了一马平川的田野,成熟的小麦铺展在那里,一阵微风吹过,金黄的麦田就像波涛一样起伏,那种整体感犹如绸缎一般滑腻。
最初,他还是一处偏僻联中的公办老师,而她是一位民办老师。区别是他吃公家饭;她是一个地道的农民,只是被招来代课,随时都可能回家种地。联中就在她的村子里,所以她很方便。而他却离家几十里远,吃住在学校里。他刚到这里工作时,就发现她有一个特点,就是爱大声笑。一点小事,她也会“哈哈哈”笑一阵,甚至受到批评的时候也是如此,笑完才开始认错:“嗨嗨,真弄错啦,真弄错啦。”起初,他感到这个年轻的女老师有些傻,就知道嘻嘻哈哈,什么也不放在心上;事后感到不是这么简单,很多尴尬状态就在她的“哈哈哈”和“嗨嗨”声中化解了。
由于联中的领导和大多数老师都不在学校吃饭,所以学校伙房办得凑凑合合,应付一顿是一顿,他越吃越不舒服。
一天,伙房里突然出现了她的身影。原来她是主动来帮厨的,她做的饭就是手擀面条。厨师嫌她麻烦,她“哈哈哈”一阵,然后说:“嗨嗨,咱别的不会,就会做这个。”厨师看她切出的面条后,也开始笑吟吟地一下一下点头:“这妮子,刀功不错,刀功不错。”于是这顿饭,他和其他几个在这里就餐的老师吃上了面条。面条与面条之间分得清清爽爽,一点粘连的意思也没有。他用筷子夹起一根细细的面条,那面条的硬度通过筷子传递上来,手上力量大起来,仔细地看着,然后感慨道:“哎呀,怎么就像粉丝似的,怎么切出来的。”放进嘴里,需要牙齿用力地咀嚼,非常筋道,他又感慨道:“这么筋道,怎么做到的?”
谁也没有安排她,更没人给她什么待遇,她却总是一到星期天就来帮厨,和厨师在嘻嘻哈哈中就把面条擀出来。但她总是干完就走,并不在这里一起吃。时间长了,他也不知为什么就私下里劝说她:“你何必呢?还不如用点时间好好复习一下功课,考从民师中招生的师范。”她开始和他嘻哈起来:“怎么,你看不起我们庄户人啊?”他赶紧声明:“不是不是,是希望你进步啊。”“俺不进步,俺就这么落后了。”看他满脸涨红的样子,她才转回来:“哈哈哈,你的好心俺领了,学,学。”眉宇间浮起一丝淡淡的阴影,但迅速消失了。以后她还是来帮厨。不过她真的抱起了课本,复习功课了。当年在面对民办老师的考试中,她被一所师范学校录取了。
临走前,她最后一次来学校伙房帮厨,在她离开时,他真诚地走过去说:“再次祝贺你。”她“哈哈哈”笑后道:“嗨嗨,你再也吃不到我擀的面条了呀。”“我愿意,我愿意。”“真的?”“不不不。”绕来绕去,最后两人都大笑起来。
在她上学的那两年里,他们开始通信,最后就谈起恋爱来。她问他:“让我考试,你就安的这心吧?”他承认:“也是,也不是。”“哈哈哈,我一次次为你擀面条,打动不了你,考上学才打动了你啊。也就是我本来心里喜欢你,不然我才不同意哩。”“你为我擀面……哦,哦,哦……”他由惊讶到慢慢点头。
结婚后,她还是过段时间就为他做手擀面。他百吃不厌,但她总是不连续做。
十年后,他已经成了一个领导。“我那学就是为你考的,现在我想照自己的方式过一次。”她执意辞职去开了一家面馆。由于两人说不到一处,他厌倦了。她也知道自己确实想照自己的心意生活,所以只好分手。两人平平静静地离了婚。分手前,她为他做了一次面条。
他又结婚了。谁知道,又是几年过去,他竟出了事进了监狱。这次他出来,什么也没有了,竟不自觉地走进了她的面馆。“趁热赶紧吃吧。”他回过头来,眼里有些雾气,慢慢夹起了那弹性硬度适中的面条……
“哈哈哈……”她还是老样子,接着声音低下来,“嗨嗨,你可以每星期来吃两次面条,多了可不欢迎啊,少了也就没有下次了。”然后小声说:“你过去问过多次我都没有告诉你,这次可以告诉你了,面条筋道,是因为我加了盐和碱,盐是骨头碱是筋啊,有骨头有筋的,所以才筋道啊。”
“盐是骨头碱是筋,盐是骨头碱是筋……”他念叨着,慢慢起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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