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

    一间接诊，一间治疗，一个诊断，一个护理。我和丈夫开设的这家诊所，规模虽小，名气却不小，来看病的不光有十里八乡的村民、城里人，还有远道慕名而来的外地人，是因为，它有特色——专治腰椎间盘突出、骨质增生。这种中老年常见病，说穿了，死不了、活不好，痛苦得要命。尽可能解除患者的痛苦，是我们夫妻的职责，就不用多说了。

    我要说的是，一天，一辆黑色尼桑车停在门口，进来一个由年轻的司机搀扶着的老者——个头瘦高，身着面料考究的唐装，表情紧张而又痛苦。我将其引领到一把软坐椅上，叫他等侯就诊，因为有好几个比他早到的病人。想不到，老者一手甩开年轻司机，自己一侧身就躺上了一张诊疗床，大声叫喊，医生，医生呢……看病，快……快来看我的病……

    见此情景，等侯的病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毛病一定很厉害，否则不会那么心急。唉，这种病啊，真是吃苦头，活受罪！

    听得出，大家愿意让老者先就诊。于是，我走过去，替老者盖上一床被单，叫他等一会儿，医生看完那个病人就来给他看。

    老者瞪了我一眼，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等一会儿，一会儿是多少时间？我到哪儿都不用等，在这里还要等一会儿……

    这时，年轻的司机朝我眨眨眼，一脸的抱歉，似乎叫我理解病人的心情。其实，病人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尤其是老年病人——看病心切，小病说大病，没病说有病，唠唠叨叨一句话：活到今天就担心身体。

    当然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不过，人都有衰老的一天，我们吃得香、睡得好、身体健壮的年轻人，对老年人应该抱有同情，给予关爱，还应该，像我的丈夫吴医师那样，耐心倾听老年人的诉说，了解其疾苦，舒缓其病痛。

    吴医师从医近二十年，对治疗腰椎间盘突出、骨质增生，摸索出了自己的一条门道和方法，且行之有效，为广大患者所称道。他对人体的每一根骨头，每一个关节，每一处小小的异常，只需用一双细腻灵巧的手，一摸一捏一按，便了如指掌。就这样，老者在吴医师细语柔言的询问下开始接受检查——从颈椎到腰部，从手臂到大腿，从肋排骨到胯骨腔，由表及里……认真细致的吴医师最后得出结论：老伯，你身体好得很呀，什么毛病都没有。

    刚刚情绪平和，配合吴医师检查的老者，突然坐起身来，激动地说，我没毛病？谁说我没毛病了？

    我有毛病……

    见吴医师默不作声，老者便向年轻司机招手，来来来，你来告诉他，我到底有没有毛病？年轻司机欲言又止。

    吴医师不禁问道，老伯，你到底哪里难受？

    老者一会儿指后头颈一会儿指脊梁骨，一会儿指腰间盘一会儿指胸腹腔，一会儿，又指向了脑额头——按他的意思，全身上下无处不病。

    吴医师追问道，老伯，哪里最难受？

    老者长叹一声，语惊四座——人老了，最难受啊！

    诊所里的病人都诧异地看着老者，窃窃私语……忽然间，有个外乡女病人认出了老者——哎呀，这不是洪书记吗……洪书记，你过去身体一直很好的，现在退下来享福了，反而……

    年轻司机赶紧示意，叫她别往下说了。他自己呢，一边小心地为老者穿上那双锃亮的皮鞋，搀扶着他往门外走去，一边向吴医师打招呼——不好意思，麻烦了，谢谢，谢谢。

    诊所里的病人都不相信地看着吴医师，异口同声地问，说来说去，他到底有没有毛病呀？

    吴医师叹息着摇摇头说，应该没毛病，好像又有毛病。

    年轻司机折回来，将一张百元大钞拍在桌子上，俯身轻声对吴医师说，他天天嚷嚷自己这里疼那里不舒服的，已经看遍了全市所有的大小医院，请不要见怪……这钱一定要收下。

    仅仅过了两天，老者又来就诊了。

    这回搀扶他的是一个妙龄女郎，不知是保姆还是千金。不像上次，进门就嚷着要医生快看病快看病，而是来到吴医师面前，默默地凝视片刻，随后哆哆嗦嗦地从衣袋里摸出一封信，请他到没有人的里屋去看——是病情自述，抑或什么难言之隐，我至今不得而知，因为我的丈夫说要为病人保密——这也是一种医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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