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红了脸的埃格伯特正一动不动站在特尔基校长的门前。他左边的太阳穴上跳着青筋,而且脸色似乎也瞬间变成一道深褐色的阴影。只有他的声音还算稍显冷静:“告诉我,你不用对这件事负责。”
很明显埃格伯特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在安妮的眼中,埃格伯特从来没有这么生气。她要怎么解释呢?从哪里开始呢?安妮深呼一口气,放松了一下肩膀,说:“我到这里……”
“不。别解释。去。找到。莱克西。在我找到你之前,和她待在一起。”
安妮从他的旁边冲出房间。现在她已经没时间去解释自己刚才看见了什么,更何况现在莱克西的安全正在受到威胁。
安妮跑进拥挤的日光室。莱克西还没有回来,也就是说,她还在楼上。
几组学生和家长从日光室冲进大厅。安妮艰难地让自己随着人流移动。她时左时右地挤过人群来到主楼梯前,开始两步并作一步往上爬。
由于安妮专注于寻找莱克西,她一不小心撞上站在二楼的某人。安妮因为这次碰撞向后弹飞,被迫重重撞在地上。
塞尔达像柱子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说:“安妮?你在这里啊。你没事吧?”
“抱歉。”安妮愣了愣,打量打量四周之后问,“你见到莱克西了吗?”
“我以为她和你在一起。”塞尔达一边摆着双手,一边说,“当你们俩离开后,我就开始内心焦急。可怜的小东西。我觉得我最好也去找找她。她当时非常失落,我觉得她现在不应该一个人待着。”
“是,你说得对。”安妮嘟囔回应道。现在已经没时间聊天了。她从塞尔达的胳膊下钻了过去,然后跑上楼梯。
安妮跑进三楼门廊,却突然之间停住脚步。看上去有些迷茫的芬尼根正在将一块抹布拽出杂物柜。他刚才在做什么呢?芬尼根穿着一套毫无个性的制服,与今早安妮从窗户处看见的那套一模一样:同样的红白玫瑰纹样卡车服,同样的宽松柔软米色遮阳帽。但是芬尼根没有穿鞋,而是只穿着袜子,并且袜子周围已经镶了一圈泥巴!
混乱与害怕在内心交织的安妮不想在附近等着询问他。她踮着脚爬上最后一组楼梯,然后注意到公共间的门半开着。她迫不及待地冲进去。整个房间完全是一片混乱:沙发被翻了个底朝天,枕头全被丢在了地上,窗帘也被扯了下来。安妮冲进莱克西的房间,眼前的景象让安妮感觉如鲠在喉。莱克西的房间也和公共间一样混乱。
安妮的视线投向莱克西床边的地板。在皱成一团的床单下有一条细长的纸片。当早些时候莱克西将玩偶放在床上时,就是这张纸突然飘落到了地上。
A——
我要去那个地方去找挂毯。在那里见面?
——L
安妮把这张字条紧紧按在胸口。莱克西现在很安全,她去了梅布尔的住所。安妮从莱克西的房间冲进公共间,从窗台垫子下抓出自己的笔记本。她将笔记本连同莱克西的玩偶一起塞进她的背包中,并且把背包紧紧背在双肩上。在她的手触摸到公共间的门锁前,她的脚趾突然踢到了某样东西。
安妮弯下腰。这是莱克西的眼镜,但它现在已经被踩坏了。这并不代表着什么,安妮强行安慰着自己。莱克西不可能发生什么事。莱克西在梅布尔的住所,而安妮很确定这就是事实。安妮将坏掉的眼镜装进口袋,然后冲进空旷的大厅。
安妮不敢擅自冒险。虽然她有点不舒服,同时也有些担心,但安妮还是让自己全副武装,从因为令人惧怕而少有人行的亮红色备用楼梯冲向学校地下室。这间地下室是能够通往校外而不被发现的最快捷径。当她到达地下室时,她从地下室门上的小窗户扫了一眼外面的情况。
外面的花园空旷无人,无论是谁站在日光室还是沃特斯通学院的其他地方,他都能将花园里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然而,这是能一直奔跑着离开学校的最快路径。即使埃格伯特会偶尔从学校窗户眺望然后发现她,她也必须冒这个险。
安妮倾斜身体向前冲去,将猛地关上的沉重地下室铁门抛在身后。安妮一边奔跑着,一边与身边的高灌木丛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以免从灌木丛背后突然出现一个人或者伸出一只手将她当场抓住。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回头观察,安妮按照“之”字形从日光室窗户外跑过了它。
一道包裹着绿色塑料的二十五英尺高安全篱笆将学校操场周围全部围上。树木与灌木丛将每一寸栅栏的底部彻底掩盖。安妮冲过花坛,用双眼不停地左右打量,仔细观察每一棵灌木。
然后她发现了那个地方。
如同一名垒球选手滑向本垒那样,安妮滑进两片东倒西歪的黄杨木篱笆之间的缝隙里。安妮在已经被破坏的绿色塑料篱笆下面扭动着身子,仿佛正在跳着西迷舞,尽力让自己挤进浅地坑,与此同时避免擦破自己的皮肤。
一片长势过于茂盛的紫藤将篱笆另外一边的角落完全覆盖。这个角落里有许多被人遗弃的快餐包装盒以及空瓶,空气中也飘着一股近似小便的气味。安妮屏住呼吸,环视着整个公园,寻找着可疑危险人物的象征,例如芬尼根或者他的泥袜子。万幸的是,前方道路没有危险。
梅布尔的公寓所在的建筑是这片街区唯一的粉红色建筑,而现在它的顶端进入了安妮的视线。安妮的嘴角开始上翘。她飞快跑出灌木丛,与此同时,某个东西俯冲撞上安妮的脑袋。
“回去!回去!安妮·穆恩!你正在打破你的誓约!你和我做过承诺!”
不。这不可能,安妮告诉自己。那个会飞的老鼠或是蝙蝠的东西根本不是真的,但实际上他的确存在。布拉特持续冲撞着她的脑袋,并且不愿放弃。
“你不明白。别撞了,走开。”安妮一边说一边挥着手驱赶布拉特,“别撞我!”
“不,安妮·穆恩。我不能让你打破你的誓约。”
站着不动是个错误决定。安妮在公园的小路上奋力奔跑,想要把布拉特甩在身后。几个人影开始在公园远方出现。一边奔跑一边注意可疑人物以及布拉特,对安妮来说的确不容易。安妮注意到了三个慢跑者、一个自行车手、一个站在树边的男孩、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女士以及一个坐在公园靠椅上喂鸽子的老妇人。他们看上去很正常,然而安妮没办法慢下脚步,确定他们是否真的很正常。
现在安妮与水畔公寓之间还隔着五栋建筑物。安妮一边倒数,一边加快了自己的奔跑速度。
“你会让我陷入麻烦。你也会陷入麻烦。你必须回去。”布拉特说,“我从来没有在我的生命中让任何任务失败。请你回去。”
“不行。”安妮气喘吁吁地说,“莱克西陷入了困难,我必须找到她!”
还有四栋建筑。
“莱克西?”布拉特的声音开始颤抖,“我晕!她现在安全吗?她总是跟着指示行动。这下可大事不妙。两次失败,非常糟糕,非常非常糟糕。她一定要安全活着。一想到这里还有芬克,更不用提灰客,以及……”
还有三栋建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我正要去找她。她给我留信息,而上面就有我的目的地!所以你快离开。你帮不上忙!”
还有两栋建筑。
布拉特渐渐不再冲撞安妮的头,这让安妮十分感激。但是布拉特依旧在她的身边飞行,这可让安妮毫无感激之意。安妮在自己的左手边发现了另一个站在树旁的男孩。男孩盯着她。或者说,他是瞪着她?他的面相很难分辨。他在脸上展现出的尖酸刻薄正和安妮之前看到的那个男孩一模一样,因为那个男孩也一样面露尖酸刻薄。这个发现让安妮有些情绪不稳。
还有一栋建筑。
“我晕、我晕!这可真是混乱不堪……噢,该做什么呢?我想我不得不帮你找到莱克西。是的、是的,我们先找到莱克西,然后你就可以回去了!”
安妮选择性地遗忘掉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水畔公寓的花园篱笆已经进入安妮的视野,而这意味着安妮就快要到达目的地。但是安妮并没有计划从前门进入公寓大楼,因为看门人会根据水畔公寓的住客规定,将她扣留在大厅直到埃格伯特回来。不。她将会小心避开摄像头,穿过地下停车场。而这场成功的关键在于控制时机。
安妮差点被自己的脚绊了一跤。在一棵完全不同的树旁又站着那个男孩,他也长着同一张尖酸刻薄的脸,和安妮之前在公园里看见过两次的那个男孩一模一样。他正在跟踪她吗?他是怎么赶上来的?难道他会给芬尼根通风报信吗?她不想浪费任何时间去寻根究底。计划改变,她决定狂奔着甩掉他,尽管这很有可能让她被停车场大门处的摄像头发现。
安妮在停车道上撒腿狂奔时,布拉特也在她的旁边飞行。在前往停车场电梯的路上,安妮注意到停车场的保安门岗里空无一人。为了冒险看一眼里面的监视器,确定那个尖酸刻薄脸的男孩是否还跟着她,安妮跑向了那个小门岗。
安妮错了。一双如赫拉克勒斯般强壮的手猛然向她伸来。安妮向旁一躲,这个毛茸茸的停车场保安抓了个空。即使这个男人是个大块头,安妮也不会小看他。以前那些猫抓老鼠的游戏已经将她训练成为老手,更不用提安妮在他眼中看见了对小孩的厌恶,而且他的长相与布伦希尔特的双胞胎兄弟极其相像。他拿出无线电接收器,开始和大厅里的人通话。
安妮开始逃跑,并且听到好几个词:“小孩……奔跑……麻烦。”
“这可不妙。”布拉特停在她的肩膀上说。
“嘘!”
安妮没有选择电梯,因为那里看起来就像是很容易被困住的地方。她选择了楼梯,并且在爬了好几层后跳上一部载货电梯。当电梯门关上后,布拉特就开始不断地抽搐,最后在电梯地板上开始跑圈。
“你怎么了?”安妮问道。
“电梯。”他回答道,“它们不正常。它们是非自然事物。”
安妮翻了个白眼:“是你跟着我来的,记得吗?我可没让你跟来。”
“叮——”
载货电梯刚在十七楼停下,布拉特就迫不及待地飞进铁灰色的长廊。安妮径直走向爬在墙上的水管。在这些水管背后本应该有一把备用钥匙,但是安妮只摸到一手煤烟。如果钥匙不在那里,那么也许莱克西已经进了公寓。
梅布尔的公寓后门没被锁上,安妮轻松地打开了它。令人目眩的光从厨房窗户照射进来。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和以前一样,这让安妮十分吃惊。埃格伯特在这里住了三年,但是梅布尔的水果形状陶制餐具依旧按照原来的排列方式整齐地排在厨房桌子上。梅布尔最爱的那套橘色茶具也同样被放在玻璃橱柜后,而且梅布尔的其他小家具挂饰也被放在原来的地方。它们都在原来的地方,仿佛梅布尔从未从此离开,仿佛梅布尔还在这里。
过去在此生活的记忆击晕了安妮,迫使她不得不让自己靠在墙上站稳。当她站在她们的老厨房正中央时,安妮才发现自己到底有多么思念梅布尔。她用手抓紧自己的胸口上梅布尔的钥匙,仿佛这样做就能缓和她的疼痛与迷惑。她应该住在哪里?哪里才是家?不是这里,再也不是这里。并且也不是沃特斯通,那么哪里才是能被她称为“家”的地方呢?
“你没事吧?”布拉特向安妮使了个眼色,“我们走……”
“安妮。”一阵柔软的低语突然像涟漪一样传来。
“莱克西?”安妮叫出了声,“是你吗?”
没有人回应安妮的问题。
安妮推开厨房门,然后用摇晃的双腿继续前进。她无法确定那个声音来自真实,抑或是源于想象。其他的地方也是这样,每个房间的每件东西都和以前一模一样,完全一模一样。为什么埃格伯特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回原位?难道仅仅是因为梅布尔留下了它们吗?
“安妮。”同样的低语又一次响起。
安妮暂停搜寻,对布拉特说:“你听见那个声音了吗?”
“没有。”布拉特一边在起居室转圈飞行,一边问,“什么声音?”
“莱克西?你在这里吗?”安妮听见了自己声音内的紧张。
仍旧没有人回应安妮的话。
他们进入前厅,一步一步穿过走廊。“你去检查那些房间。”安妮指着另外两间卧室对布拉特说,“我来检查这个房间。”
“安妮。”同样的呼唤又一次响起,而声音的来源就在梅布尔的卧室门后。
安妮用颤抖的手拧开梅布尔的卧室门。
房间内空无一人,莱克西也不在这里。这根本不合常理。安妮双膝一软,跪坐在梅布尔卧床旁的地板上。
布拉特飞进来,降落在安妮身边:“为什么你觉得她会在这里?”
安妮忽略他的问题,并且记起莱克西曾告诉过她的事情。她转过身去,看见一个笨重的老旧橡木衣箱就待在梅布尔的床边地板上。
“找到它。”低语又一次响起,而且这一次更加温柔。
“那是什么?”布拉特盯着衣箱问。
安妮看向布拉特说:“等等。你听得见那个声音?”
“我当然听得见,但这不是莱克西的声音。我非常确信。”布拉特的声音颤抖着,“而且聆听这种无形的声音不是个好主意。别打开——”
在他能够阻止安妮之前,安妮已经打开了衣箱的盖子。
“傻蛋!空的……等等……”她的指尖碰翻了衣箱底部的小插销。
“不要——”布拉特在安妮的头上拍打着翅膀悬停。
“嘘!莱克西告诉过我,这里面有东西。”
莱克西曾提到过一幅挂毯,也许它就在里面。安妮将她的手指放在这个丁点儿大的插销上,向右滑动,然后打开了一个秘密隔间。
这个秘密隔间并不是某种衣箱下的小抽屉。当它完全打开后,呈现在安妮眼前的是一个供人上下通行的小活版门。而在隔间深处,安妮还能看到一道通向下面其他房间的对角楼梯。也许莱克西就在下面。
布拉特倒抽一口冷气:“我快晕过去了。这新奇玩意儿可不是人类造的。”
活板门下很暗,看不清整个房间的大小,但是安妮可以发誓下面有个小东西,它正在像烛火一样闪烁着。那会是莱克西吗?好奇心让安妮感到一丝温暖。她必须得快速行动。对未知的期待也增强了安妮的视力,因为她已经看清了那些放置在楼梯最顶层阶梯上的东西。那些东西看上去像一本书,一段布,以及一个圆形闪亮的物件。那个物件就是梅布尔的挂坠盒。
有什么东西正在楼梯下窜动,空气里充满着一股强烈的刚切下来的木头的气息。安妮爬进衣箱,准备触碰楼梯最顶层阶梯。她挽上衬衣袖子,然后伸出手臂。她的手穿过了楼梯上方的开阔空间。就在她的指尖离楼梯扶手只有几英寸远时……
“啊啊啊啊啊!”
一只突如其来的手从下面迅速伸上来,吓得安妮向后一跳。安妮还未能做出反应,这只手就夺走了放在楼梯顶端的所有东西,包括梅布尔的挂坠盒。安妮才眨眨眼,秘密隔间就立刻关上了。安妮扑了上去,在衣箱底部寻找那个插销。但是插销也已经随着隔间一起消失在木头之间。梅布尔的挂坠盒就这样消失了。然而令安妮现在更加苦恼的是她自己已经无法忘记那只手,因为那只手的指甲是纯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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