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如愿考上大学。
我成了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这个事实让躁动的村庄经历了很多的惊讶和喜悦。村庄里经久不息的话题就是：意波这下考上大学了；意波往后不用下地下田了；意波往后能娶上标致媳妇了，谁家的闺女还小看他？！
那个炎热的夏天还没有结束。我的录取通知书是村里的贺九送来的。瘦瘦的贺九一脚跨进家门的时候，我和娘围着餐桌在吃早饭。早饭极为简单：我煮的稀饭，娘细心腌制的酸豆角。看见贺九脸上不易淡去的笑，我就知道，贺九肯定有事要跟娘说。
贺九说，你家意波怕是考上了？贺九说完就扬了扬手里的牛皮纸信封，那个牛皮纸信封像一道好菜一样地吸引了我的目光。
我放了碗筷，碗筷放得丁当响。接过贺九手中的信封，迅速掏出了里面红色的录取通知书。
我快速地看了一遍通知书，就对娘说，娘，我考上大学了。
贺九高兴得双手拍了起来，嘴里说，那就好那就好。
贺九高兴着要走，我送他，他不依。娘送他，他更不依。
贺九一走，我又喝了一碗稀饭，嚼了一大口酸豆角，我嘴里的酸豆角有滋有味的。那个炎热的夏天就在我的有滋有味的酸豆角中开始了。
我和娘站在梨树下，那是我家最好的也可以用来骄傲的梨树，树上毫无顾忌地挂着皮色没有黄透的梨。
上大学的费用肯定比上高中要多。娘站在梨树下说，到哪里去弄学费？
我抬头看了看树上的梨，还没有回答娘的话，怀村就走来了。
我考上大学的消息肯定是贺九散布的，连村主任怀村也知道了。
怀村就对我说，意波，你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村里放场电影。
怀村讲的话作了数。第二天晚上，一天的星，村里就放了一场电影。怀村要我和娘坐在放映机前面一点。我听他的，就坐下了，娘也坐下了。我看见很多人都朝我看，坐在我前面的几个女孩子还不时地回头看我。
场子上很安静，怀村在电影放映前，说了几句话，大致的意思是，村里要出几个像意波这样的伢，会再放几场电影。
电影就开始了。我和娘并排坐在一起，娘不怎么朝银幕上看。我的手抓着娘的手，说，娘，学费的事少想点。
娘才抬头，盯着那块扯得不正的银幕。
1987年的秋天跟以往的秋天不同，树上的梨子像往常一样地熟了，我爬到了树上，摘那些梨子，摘一个往袋里放一个，娘站在树下叮嘱我小心一点。
我在树腰上，透过密匝的梨树叶跟那些梨，看见怀村来了。
怀村对我吼，意波，别爬那么高，快下来，我有事跟你说。
我从树上下来，赶忙从袋里掏出两个梨来，说，村主任，吃。
怀村没有接梨，顺手推过来，示意不吃了。
怀村着力把我拉到一边，只见他从袋里拿出一个包来，说，你这三年的学费，拿着，千万别对其他人说，包括你娘。
我接了那个包，放进袋里，顺手拿出两个梨来，他拿在手里当没事一样地走了。
怀村走不多远，又走回来，拍了拍我的肩，轻声对我说，以后，人家问起学费，就说是大学里免了。
我让怀村给弄糊涂了。
晚上，我对娘说，怀村借给了我上大学的钱，梨还卖不卖？
娘说，不卖了，挨家挨户送出去。
1987年的秋天，我回望那株梨树，回望娘，回望怀村跟贺九，顺利地走出了村。
大学毕业，我分配在检察院工作。我把一年的工资全攒起来，年底，我回了一趟村。
我把那些钱包成一匝，让娘给怀村送去。
娘口里哈着热气就去了怀村家。
娘很快就回来了。
娘脸上尽是忧郁地说，意波，怀村他说没借给你钱，说啥也不要。
我急了。
我赶到怀村家，怀村躺在床上，嘴里喘着粗气。怀村看见我，很艰难地笑了一下，说，意波，村里人看到你出息了。
我笑笑。
我说，怀村主任，1987年的秋天，你一下子借给了我三年的学费，你就忘了？那天，我在树上摘梨呃。
怀村说，这事我记着，永远记着。
怀村示意我靠近他，我在他的床沿上坐定。他接着说，意波，那时候，怀村怕你跟娘为学费犯愁，我只好在村里的账上做了一下手脚，我要不那样做，外村人会见笑，这么大一个村，让一个伢上不起大学，丢人呐。
我听了，心里很不好受。
我走的时候，怀村执意拉着我的手说，1987年的秋天，村里那才叫风光呐。你放心，钱，我会交到村委会的。
我听了，心里踏实了。
从怀村家出来，我快速地打量了村庄，很快找到了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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