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学年开始了，校级、系级学生会和各个学生社团中的老生们自然不会放过招徕新生入伙的机会，这些家伙大多数都在激情洋溢的“服务同学”“展现真我风采”“帮助新生迅速融入大学”等的冠冕堂皇的说辞下，隐藏了不可告人的目的。其组织中更老的一拨浑蛋刚刚毕业或者退出了，于是这些顶上来的中坚力量，制作了五光十色的横幅和布告，有的是为了巩固和提高自己在龌龊的学生社团中的地位，有的是为了找替自己跑腿、干活的苦力，有的则为了在懵懂的一年级新生中物色女友……总之，十年之后，我认识的在这些团体中做过领袖的家伙们，是没有一个秉承这所理工科大学“德才兼备，知行合一”的校训的，这些人走上工作岗位后，既没有在科学或者技术工作中有所建树，也未曾获得过内心的平静。
这些诸如：学生会外联部、校红十字会、外企实习俱乐部、未来金融家沙龙、交谊舞协会等团体，人多势众，占据了从校门口开始的新生报到通路两侧显眼的地段，且他们的展台抢占了所有树荫下的位置，摆放了桌椅和成箱的矿泉水，他们拥有会员缴纳和学校拨发的会费，花费重金制作了精美的logo招贴画或者彩色海报，以及用于分发的宣传材料和报名表，播放着《海阔天空》《we are the champions》等咄咄逼人的歌曲，穿着统一制作的T恤，看上去声势巨大，财大气粗。
而肖骐发起的，在招新前一天才获得学生会批准成立的“二战爱好者协会”，还是因为苦口婆心地强拉我入伙，才勉强满足“两人以上”这个成立新社团的必要条件的。我们举着他用尺规划了一宿的“虎式坦克”的海报，站在没有树荫遮蔽的、最不起眼的旮旯，在九月初闷热的正午，很快就汗流浃背了。
“为什么要和这帮家伙凑这个热闹？他们的社团招新和加入都是有目的性的，你弄的这个玩意儿有什么用？”我不满地问肖骐。
“话不要这么说嘛，也不是做每件事都需要目的的。”
“你的协会是做什么用的？”
“找对二战感兴趣的同学，一起交流切磋。”
“你为什么对二战感兴趣？”
“我认为战争包含了人类最先进的科技、最杰出的智慧、最英勇的气概、最传奇的英雄、最果敢的决断、最波澜壮阔又令人唏嘘的故事……而二战正是迄今为止，最近的一次世界性的大规模现代战争。当然值得深入地了解和研究。研究这些，可以获得很多适用于今天的人生哲理和社会经验。”
“你熬夜画个德国坦克在上面做什么？”我指着他手中寒酸的海报上那辆漆着“铁十字”徽标的坦克问。
“其实，抛掉政治和意识形态，从纯军事的角度来讲，我最推崇德军，他们拥有在危难面前镇定自若、运筹帷幄的优秀指挥官，严密的组织、精良的装备、先进的战术……王牌装甲部队和伟大的飞行员等等等等。”
“好吧，随你怎么说吧，反正我不相信会有第三个人会加入这个协会的。”
“哎，谁说没有的，这不是来了一个。”肖骐指着路边说。
一辆海蓝色的甲壳虫轿车缓缓停到了我们面前，车门打开，一位留披肩发的女子迈腿下车，款款向我们走来。
“欢迎加入世界大战，哦，不，第二次世界大战爱好者协会！”肖骐高兴地递上一份社团介绍说，“这是我们协会的简介。”
“芒种，你还好吗？”女子没有伸手去接肖骐的复印纸，而是摘下墨镜插入发中，径直走到我面前。
“你是——章薇薇？！”我端详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人，想比一年前的那个裹在麻袋一般宽松校服中的她，眼前的章薇薇丰满了，头发变长了，似乎个头也长高了，叫我几乎认不出来。
“分开的一年中，你一次都没有主动联系过我，不该给我个拥抱吗？你还真是个铁石心肠的家伙呀！”章薇薇张开双手向我做出拥抱的动作，我下意识地伸出僵硬的胳膊，在肖骐目不转睛的注视之下勉力抱住了她，这让我和站在一旁的肖骐都感到了一丝尴尬。
章薇薇告诉我，高考失利后，她没有去寄来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志愿大学报到，并且拒绝了父母安排好的出国读书，而是选择了复读一年，报考了我这所大学的外语系，学习西班牙语，今天是作为新生来报到的。听到这些，我的心中泛起了复杂的感觉。
我告别肖骐，指引着章薇薇来到女生宿舍楼前，将她的行李箱搬到寝室门口，拎入房间里面，先于她到来的女生们已经在用南腔北调叽叽喳喳地相谈甚欢了。我挥手和她告别，便要转身下楼，这时，她一手拉住我的袖口，一手拿着手机，示意我交换号码。我掏出手机，记下了她的电话。“从此，你不能再和我失去联系了！”章薇薇眨着大眼睛看着我说。
经过了一整天的招新，肖骐的“二战爱好者协会”仍然无人问津，但他丝毫不以为意。傍晚时分，我去宿舍找他时，他正悠闲地躺在床上读着山冈庄八的《太平洋战争》。
我还没开口，他先对我说道：“我正读到中途岛海战这部分，这是我最感兴趣的一场海战，各种版本——美国人写的、中国人写的，我已经读过好几十遍了，每次看还是觉得惊心动魄，手里正读着的这个日本随军记者的版本最真实客观。”
“你创立的协会，一个新成员都没招到，看来和你志趣相投的人不多。”
“所以就和你交流交流吧。”
“我对中途岛海战可没什么研究。”
“你知道南云忠一和斯普鲁恩斯吗？”
“这倒是有所耳闻，是日美两边的指挥官吧？”
“对，可听说过‘上帝五分钟’？”
“那倒没有了。”
“这次海战的核心是日美的航母大战，日方参战的是联合舰队机动部队的四艘主力航母：赤城号、加贺号、苍龙号和飞龙号，而美方则只有在珍珠港战役劫后余生的企业号、大黄蜂号和刚刚经过大修勉强赶来参战的约克城号，而舰载机数量和日方的比例也是3∶4。日方首先动用了一半的舰载机形成第一攻击波，携带炸弹去空袭中途岛上的美军机场，企图将美国飞机消灭在地面上，另一半飞机作为第二攻击波，装上鱼雷，在航母甲板上待命，一旦发现美军航母，就起飞攻击。美军提前侦察到了日军的动向和企图，陆地上的轰炸机全部起飞去攻击日军航母了，日机扑了空，只是炸毁了机场和地面设施。此时中途岛上起飞的美军轰炸机飞到日航空母舰的上空，虽然日方第二攻击波中的战斗机升空将其全部击落了，但美军的攻击却让日军指挥官认定中途岛上仍有美军飞机，连忙命令甲板上第二攻击波中的轰炸机换下鱼雷，改装炸弹，再次攻击中途岛机场。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飞机必须卸下鱼雷，再到新的甲板上去搭载炸弹。忙碌一番，一半鱼雷被换装成炸弹时，日方侦察机发现了美军航母，日军指挥官再次命令舰载轰炸机换下炸弹，装上鱼雷去攻击美军航母。经过了鱼雷换成炸弹、炸弹再换成鱼雷的两次折腾，日航母甲板上已经摆满了没来得及收起或换上的鱼雷和炸弹，此时美国航母上起飞的舰载轰炸机飞临日军航母上空，短短五分钟内，两三颗命中的炸弹即引起了日航母甲板上堆放的鱼雷和炸弹的剧烈殉爆，赤城、加贺、苍龙先后因为这种原因被炸沉了，只有飞龙号的舰长命令携带炸弹的轰炸机未换装鱼雷而直接起飞，加上回收的第一攻击波返航的飞机，击沉了美军的约克城号航母后，但自己最终也被击沉。在明显弱于日本的情况下，美军用了五分钟就奠定了这场海战的胜利，最终取得了击沉航母4∶1的比分，从而扭转了太平洋战场的攻守态势，这就是所谓的‘上帝五分钟’。”
“确实跌宕起伏。”
“每次想起中途岛海战，我都仿佛置身于战火滔天的海空大战中，沉醉于脑海中壮烈激荡的画面而不能自拔。情报、决断、指挥再加上运气，一丝一毫的影响都足以在瞬间改变整个战局，恰恰是各种因素都聚集在一起，偶然地促成了美军的伟大胜利，也从此改写了日本的国运。你不觉得这正是战争的魅力所在吗？
“虽然时间过去了很久，武器也更新换代了，但战役给人的启示却不会过时，如果日本舰队的指挥官南云，能像飞龙号的舰长一样，在发现敌人航母之后不再换装武器，直接起飞，就不会导致失掉先手，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犹豫不决只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现实生活里也是一样，优柔寡断同样是恶劣品质，在可以带来成功或者决定命运的机会到来之际，果断是把握住机会所必需的素质。”
正在这时，一个男生走进门来，肖骐和他打了个招呼，放下书，打开电脑，调出一个名曰“图书馆管理系统”的程序给他演示起来，来人仔细观摩了一会儿，从钱包里掏出三百元钱递给肖骐，叮嘱了一番加快进度之类的话，便离开了。
肖骐对我说，刚才的来客是一个此时本该毕业的、我校计算机系大四学生，由于没好好学习编程，毕业设计瞎糊弄，老师没有让其通过答辩。后经介绍，找到了肖骐来帮助其完成毕业设计，酬劳是八百元，程序大概在其能跑起来后先支付三百元，完工并通过测试，交付时再付尾款。
“真厉害，刚上完大一已经能挣钱啦！”我佩服地说。
“这算什么，只不过是最简单的小程序，而且源代码还是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编程书籍上附送的光盘里找到的。我改了改，相关的地方换成了他要的名字。”
“这就能要价八百元，太黑了吧？”我不解地问。
“话不能这么说。”肖骐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第一，书就摆在图书馆里的书架上，我去借了，他没去借，当然有可能他上了四年大学就没去过图书馆；第二，我可以调通源代码，让它编译通过，配好数据库，并让程序在电脑上跑起来，他不行；第三，我只不过是机械系的在校生，而他可是计算机系的毕业生啊。这些差距，为什么不值八百块呢？”
“经你这么一说，也不无道理哦。”我点头称是。
“本来他急着毕业，我即便收一千元，他也一定是会付钱的，但看在是上一位顾客介绍来的分上，算是开了个人情价吧。”
“上一位顾客，看来你的生意已经成气候了？”
“成气候倒谈不上，第一单生意是在学校BBS上看到的，帖子是个马上要答辩的学生发布的，软件工程系的，也是天天打游戏，根本不会写代码，临毕业才着急的那种人。我联系了他，发现他的毕设程序其实很简单，只是设计一个电子日记本程序，就应下了，试着开价五百块，估计是有些急慌了，他当时就掏钱了，我才发现我要少了，去网上一搜，很多程序员或者只是编程爱好者，兼职干这行的人，都比我要得多。
“慢慢地，因为我守信用，能遵守交付时限，还可以允许顾客半途验货，满意后再付全款，对待一些需求不明确、要我来回改动的家伙，也未乘人之危半途加钱，甚至还提供‘售后服务’——包答辩后按照导师提的意见修改。总而言之吧，凭借自己良好的职业道德，渐渐在‘业界’（学校里干这行的人）里面树立了不错的口碑，活儿就一个个地不请自来了——都是老顾客推荐。”
“你真是找到生财之道了！”
“没有办法的事，我上高中起，学费和生活费就都是自己挣的了，大学毕业后还要还助学贷款。但我一点也没因此觉得艰难和着急，因为懂技术的人，是不会缺钱的。借你骑的那辆小摩托车，就是我去年挣钱买的。”
“我目前的一切开销还是朝父母要钱呢，你的致富路让我有些眼红啦！”我开玩笑说。
“这有什么可眼红的，说实在的，我根本没觉得替差生拼凑的毕业设计可以算作程序，我想做比尔·盖茨那样的人，自己创业，写真正的程序。让我眼红的反而是，这些来求我的计算机系学生所学习的课程知识。我高考第一志愿填报的本来也是计算机系，现在搞的这些东西无非是自己看一些书，上网查查资料，在电脑上实践一番而已，说白了都是野路子。我很羡慕这些科班出身的学生，可以从汇编语言、计算机组成原理和编译原理等基础开始学习专业知识。而眼前这些科班出身的学生，却浪费着我所珍视的资源，不学无术，最后却来求我这个半吊子救急，真叫我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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