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状态比之高三时不知要差了多少，让我不禁对三个月后的高考有些泄气，对于自己的决定也有些懊悔。碰巧此时，陈大欢打来电话，我跑到教室外面接听。
“芒种啊，今天的《模拟电路实验》你缺席了。我对老师说，你拉肚子去输液了；老师说缺席实验的必须在当周内补做，十次实验中有一次缺少成绩的，都不允许参加期末考试。”陈大欢语气急促地说。
“我没法去补做实验，有这种要求的考试，我肯定没办法参加了。”
“芒种，你是怎么想的？”陈大欢不解地问，“学校的课程你真的都不上了？”
“唉。”我摇着头说，“这几个月我先不去上课了，现在不想说这事了。”
挂掉电话，回到教室后，我的脑子乱极了，前景黯淡的高考，和返回大学后即会面对的、不喜欢又已经跟不上的课程，两相比较，不由得感到前路一片灰暗，茫然不已。
我转头看了看肖骐，他正在做着语文模拟试卷，在卷子末尾的稿纸上爬着格子，不时停下笔，皱着眉头看着天花板，若有所思。他的目光和我交会时，用询问的眼神望着满面愁容的我。
“写作文哪？”我说。
“语文是我分数最低的一科，高考才考了两位数，哪怕多做对两道选择题，我今天就不用坐在这里啦。”他说罢爽朗地笑起来，仿佛正在诉说的令人扼腕的遗憾事，是发生在我身上似的。
“怎么办呀？”我苦笑着说。
“什么怎么办？”肖骐问。
“状态全无，退堂鼓在心里敲起来啦。”
“都得有个适应过程，少安毋躁吧，就先拣着最擅长的一科开始复习，能快点进入状态。”
“试试看吧。”
“这种时刻一定要咬住牙，万不可轻言放弃。”
此时，一阵喧哗声夹杂着“咚咚”的声音传来，打断了我们的对话。我看到教室前方的讲台上，李谨正骑在高翔身上，用拳头猛烈地捶着对方的后背，高翔的脑袋被死死地按在石灰讲台上，嘴里破口大骂着。殴打引来多人围观起哄，在我的记忆中，教室里出现这种场景，在初中以后就很少看到了，真叫我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殴打持续了很久，从围观的人七嘴八舌的谈论中得知，事情是由于李谨总把脚跷到前桌高翔的椅子上，引起的口角升级而导致。教室吵闹得让人无法复习，肖骐索性撂下手里的语文卷子，起身来到事发现场，拉住李谨，试图制止他继续殴打身下的高翔。足有一百八十斤的李谨回过头，目露凶光地瞪着肖骐，嘴里骂道：“孙子，怎么哪儿都有你？你是什么东西？滚远远的！”那眼神酷似他胳膊上文的那头恶犬，是一种开牙咬人前的警告。李谨向后抡着他粗壮的胳膊，想甩掉拉住他的手，并顺便用肘部击打肖骐。肖骐向后避开肘击，但手上却没撒开，仍然拉着对方。这下，李谨被激怒了，他扔下趴在地上的高翔，站起身，挥拳向肖骐打来。
围观的人立刻后撤，把圈子扩大了几米，他们既害怕自己被误伤，又不想错过接下来新的打斗。肖骐让过这一拳，侧身抓住李谨的拳头，向反方向一掰，李谨的关节被制，疼得立刻顺从肖骐的力道扭过身来，背冲着肖骐，但气焰嚣张的他仍然不住破口大骂着，大意是不松开的话，后果极其严重，并会有黑社会来帮忙之类的威胁的话。肖骐扭住李谨胳膊的手上加了些力，李谨立即“嗷嗷”叫起来。
“跟被你打的那位同学道歉。”肖骐说。
“哎哟！有种你松开老子，老子弄死你！”
“接着装！”肖骐手上的力道继续加大着。
李谨的身子像只大虾一样弯成了九十度，趴在了讲桌上，面向着刚才还在围观着威风凛凛的自己的同一批观众，不由害臊地低下头，脸正蹭在板擦上，嘴里不住呻吟着。
“道不道歉，胳膊不想要了？”被肖骐扭住的那条胳膊，肘关节处“咔咔”作响。
“疼啊……疼！”李谨像筛糠一样哆嗦着，脸上不停冒汗。
这时高翔过来劝道：“算了，算了吧。”我也赶紧走上前，示意肖骐停下，不要搞出大乱子，肖骐这才撒开了李谨。打人者立刻低下头，捂着胳膊，在地上坐了足足十分钟，疼得再不吭声了。
在这个乱糟糟的复读学校，我仿佛一株被连根拔起的植物，被插在了一片陌生的土地里。我小心地观察着这个地方，这里按照文理科分为两个班，每班五十人左右。学生们绝大部分都是来自三流中学里的差生，所谓“差”，其实更多的是因为他们不想学习或者到了复读班的阶段仍然没搞明白高考的重要性，很多人将满或已满二十岁，花着父母的钱，被强迫送到这里，却仍然在干着和高三时别无二致的事情：上课前抄作业，上课时看课外书、传纸条，千方百计逃掉晚自习，躲在宿舍抽烟、打扑克，或夜不归宿去网吧里打游戏，即便出现在自习教室也是聊天、玩手机……让我记忆深刻的是，课堂上流行的一种扑克牌赌博游戏，具体名字我也不清楚，姑且叫“比大小”吧，玩法就是每人只抓一张扑克牌，按照数字和花色的优先级比较大小，牌小的人输给牌大的一元钱。这种游戏规则相比“21点”和“诈金花”更加简单粗暴，每局仅耗时几秒钟而已，且因抓牌和出牌少不易被老师发现，却又能满足赌兴，所以在课堂上极为受到学生青睐。在一堂化学课上，坐在我前面的两个男生，用扑克牌玩了整整四十五分钟的“比大小”，尽管最终胜负差距仅为一块钱，两人却仿佛从中获得了极大的快乐……
初来时，我还带着观看幽默漫画的心情，目睹着这一百号和我仿佛年纪的学生千奇百怪的生活。渐渐地，我观察着这些人的举动，越来越笑不出来了，在他们身上，我找到了熟悉的自己的影子。虽然没有他们日子混得如此离谱荒诞，但是，一想到自己在高中和大学曾荒废掉的时间不见得比他们少，心情就变得无比沉重，不由十分痛恨自己，在心里对自己说，就让我在这个炼狱里多受点苦，来赎自己犯下的罪吧。于是把离开复读学校回大学的念头也抛却到一旁了。
那时起，我便每天早早地起床，去背单词，这对于我来说，倒算是最轻松的，毕竟大学里也开设英语课，还要备考英语四级，英语水平基本没有下降。
有一天清晨，宿舍里的人还沉浸在梦乡，我将台灯的亮度拧到最低，摊开单词表，一边背，一边用笔在草稿纸上胡乱默写着，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音。过了片刻，一阵音乐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我停下手中的笔，听了一会儿，确认屋外有正在弹奏的，而非扬声器中播放出来的琴声。
我感到十分好奇，走到门边，拉开门，循着声音，一直走到楼梯间，看到室友刘驰坐在台阶上弹着吉他，低声吟唱着：“我只有两天/我从没有把握/一天用来出生/一天用来死亡/我只有两天/我从没有把握/一天用来希望/一天用来绝望/我只有两天/每天都在幻想……”他发现我驻足在不远处聆听时，朝我微微点了下头，继续唱道：“我只有两天/我从没有把握/一天用来路过/另一天还是路过/我看到我的身边/他们都比我美/我看到我的身后/时间都已枯萎/我想起从我身边/再次出走的你……”
一曲唱罢，刘驰问我：“想听点什么歌？”
“随意弹就好。”
他又弹唱了许巍的《漫步》《完美生活》，然后是老狼的《睡在我上铺的兄弟》《麦克》等，他高超的弹奏技艺，举重若轻的歌唱，让我深感享受其中。
“能否弹一曲《寂静的声音》？”几首歌弹唱完，我踌躇了好一会儿，惶恐地说，“只弹曲子就好。”
“《The sound of silence》？”刘驰反问。
“正是！”
刘驰抱着吉他，小心地调校了琴弦，让我感到不敢置信的是，他真的会弹这首曲子。木吉他那优美而略带忧伤的音色，清澈而动人心弦，迷惘、伤感和希冀杂糅在一起，弥漫在空气里。曲到动情处，他投入地微闭双目，细腻的指尖轻轻撩动着六根琴弦，我不禁随之心潮起伏，现实和虚幻交织在一起，浮现在我眼前。我默念着：“牧云，你身在何方？此刻，你在我心中为什么如此清晰？”
理科的课上，尽管我坐在最后一排，因为课堂秩序混乱，经常听不清老师讲课，但还是抻着脖子，努力听讲，心想哪怕能多激活一点大脑里那些尘封的高中知识的记忆也是好的。想想自己在高中时很多特级教师的课都没有认真听，现在却要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听这些操南腔北调又不知出处的老师上课，不禁苦笑不已。那些日子，我似乎第一次想念起那不近人情的高中班主任“老古董”所讲授的清晰明了的“动量定理”呢！
甚至，每天睡前，在黑暗的屋子里，在此起彼伏的鼾声中，我居然还躺在床上默背着语文课本上要求背诵的课文，这些篇目里尤以鲁迅的作品居多。当我背到鲁迅的《惯于长夜过春时》这首诗的时候，我想起上高中时学习完《为了忘却的记念》这一课后，语文老师在课堂上叫我背诵这首在当时的我看来不知所云的七言律诗。我背得磕磕巴巴，老师把我轰出了教室，并让我在楼道中背到滚瓜烂熟再回班。现在我居然真的背得滚瓜烂熟了，这是因为在复读学校里，我突然对诗中的句子有了真切的感受，当然这感受和诗的真正背景并无关系：“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在梦里我也曾模糊地见到过我的母亲，她此时若是知道我委身于这个糟糕混乱的地方，一定会着急地流下痛苦的眼泪的；高中、大学、复读班种种经历不停变幻着，让我无所适从，心灵更无法安定。“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仰望夜空，我胸中的种种郁闷和惆怅无处纾解，于是低下了头，却看到了清澈的月光映在自己黑色的衣服上，平添了一丝孤寂和苦闷（其实复读班的宿舍，根本没有窗子可供仰望夜空，更别提看到月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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