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声音-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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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上课还有五分钟,教室里充斥着嘤嘤嗡嗡的声音,学生们都在忙着聊天,坐在我周围的,全是小我两岁的,脸上带着稚气的大二学生。开学后,我进入了大学四年级,大学生活已进入到最后一个年头,新课几乎全部结束,班里的同学们有的忙着找工作,有的准备复习考研。而我却无心和他们做同样的事情,我无所事事,每天很晚才起来,刚吃过饭,便又会感到困意侵袭,不久便再次睡去。如此往复了一段日子之后,我却不能再像石磊打游戏和肖骐经营“懒虫网”那样,坦然于自己每天的生活,我感觉自己简直像一摊泥一样,简直要腐臭、分解并融化掉了。于是,此刻我便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来听尚未通过的课程,寄望于尽快考过。

    课程分为上下两课时,我百无聊赖地听了头一堂课,终于熬到了课间休息,正打算走出教室透透气时,身边一位女生叫住我:“同学,请问你是电子系的吗?”

    我转头看了看她,发现是位胖胖的姑娘,面带疑惑地对其点了点头。

    “请问你有《模拟电路》的笔记吗,可以借给我吗?”

    我回答她说:“我,不是这个班的。”而且我千真万确地没有记过笔记。

    “那——笔记,有吗,能借我抄一抄吗?”女生仍未放弃。

    “抱歉,没有。”

    “好吧,没关系,谢谢你。”

    我以为对话就此结束,可不一会儿,女生又转过头问我:“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听课?”她的问题当真让我感到为难:大四学生因为没通过考试,坐在低年级学生的课堂上重修,无论如何,这种话说出口后,都会着实令人感到羞愧。

    我正踌躇着如何回答,女生又开口说:“我是地质大学的,今年想考你们学校电子系的研究生。你也是为了考研复习,来蹭课听的吧?”

    “对,是的。”我松了一口气。

    女生兴奋地说:“太好了,能认识一位所报考学校的考友,以后就方便多了,你肯定能弄到这门考研专业课的笔记的。对了,我的名字叫夏苇,还请多多关照!”

    我扭头对她无奈地笑了笑,这位姑娘的牙齿上勒着一圈钢丝牙套,左耳旁长有一截小耳朵,大约有一公分那么长,显得挺滑稽。

    下课铃声再次响起时,当天的课程彻底结束,我收拾好自己的物品离开教室,夏苇跟上我:“听你的口音也是本地人吧?”

    “嗯,是的。”

    “你是哪所中学毕业的?”

    “35中的。”我信口胡诌。

    “真的吗?太巧了,我们来自同一个区,我有两位大学同学就是你们学校毕业的。你认识周菲和杨帆吗?”

    “这……我……不太认识,我初中是那里的,高中就离开了。”我不禁暗骂自己刚刚的倒霉回答。

    “那也难怪,再说学校一届里有那么多人呢。你初中是哪里的?我是44中的,说不定我们有共同认识的人呢。”

    “时候不早了,我还有事呢,改日再聊吧。”我急于逃脱这种查户口似的问话,快步向前走。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哪!”夏苇挥着手,在我身后喊,“那好吧,回见啦——下节课见!”

    我径直走出学校,在路旁的面包坊买了一个12寸的起司蛋糕,拦下一辆出租车,来到建国门。天色阴晴不定,上车时还曾看到的高高悬于天空的太阳,下车后却不见了踪影,一阵微风吹来,路边柳树的枝条不住地摇曳。傍晚时分,我来到了章薇薇的家,今天是她二十一岁的生日。

    “准备工作都做好了,你来了,我可以开火炒菜啦。”客厅的一角,是很大的开放式厨房,章薇薇胸前系着围裙,站在那里对我说,“快请坐吧,冰箱里有冰镇苏打水、啤酒和刚榨的西瓜汁,我就不招待你了。”

    “何必这样麻烦?”我走到她身旁。

    “前些天,我曾问你想去哪家餐馆,你说哪里都不想去吃,不喜欢在外面吃。”

    “随便说说罢了,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可不要随便说,你说了我就会当真的。”章薇薇往烧热的锅中倒着油,“等着饭熟吃现成的即可。”

    “那多不好意思,连剥葱、拍蒜都不用吗?”

    “得了,你不要给我添乱就行啦!我可连燃气灶都没用熟呢,你分我的心,搞不好会发生火灾的哦!”

    “你家的菜单上供应些什么?”

    “抱歉,本店只供应固定套餐,不可自选。”章薇薇笑吟吟地回答,“今日是中式菜肴:西红柿烧茄子、香椿摊鸡蛋和软炸鸡腿肉,还有米饭——混搭法国红酒。”

    看着灶台上摆着的一摞打印在A4纸上的菜谱,我不禁觉得好笑:“还研读了‘葵花宝典’?”

    “别见笑,人人都是从第一次开始的嘛!”油锅已经“哔哔剥剥”作响,章薇薇指着沙发命令说,“快走到那边坐下,打开电视看吧,遥控器在茶几下面的抽屉中!”

    我坐在沙发里,手握遥控,不断换着台,没有一个节目吸引我,停留在屏幕上超过三十秒钟的恐怕只有儿童频道播放的《汤姆和杰瑞》了。如此切换了两圈频道后,我居然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感觉到有一只手在我肩膀上轻柔地拍了几下,才醒过来。

    “饿得都睡过去了?开饭吧!”章薇薇边脱去围裙边说着。

    我闻到整间客厅里弥漫着烧熟了的花生油的味道,估计是炒第一道菜时,章薇薇忘记开抽油烟机所致。坐在餐桌边,我发现盛烧茄子的盘子里黄澄澄的,茄子上覆盖着厚厚的一层食用油,裹在蛋液里的香椿被煎得黑糊,透出一股焦味。

    “哎呀,做的什么呢这些都是?”她有些没好气地摘下头上的厨帽往桌上一摔,“这茄子吃油吃得太厉害,我怕它们糊掉,就不断往锅内加油,没想到它们被炸熟后,又把油都给吐出来了,你说气人不气人?总之一塌糊涂……初次下厨,请你多包涵吧,不过爸爸妈妈都还没有这个福气的。”

    “第一次能鼓捣熟了,也算不赖,我喜欢这道炸鸡肉。”

    “真的吗?我本来觉得鸡肉外面裹的面包屑有些少呢。”

    “哪里,外焦里嫩的,很下饭。”

    “还有一道被认可的菜,对我来说,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可以开心些了!”她的脸上透出喜悦,夹了最大的一块肉放入我的碗中说,“给个面子,多吃点!”

    “对了,忘记把酒打开了。”她站起来,从酒柜里取出一瓶红酒,“我爸爸收藏的勃艮第葡萄酒。”

    我听后忙起身按住她的手:“不要打开了,我不懂红酒的,我看你也不很在行,好酒岂不是平白糟践掉了。”

    “今天过生日,怎么能算糟蹋?我想让自己喝醉。”章薇薇硬生生地挣脱了我的手,用开瓶器“砰”地把软木塞旋开,一阵白气从瓶口冒出。她没有用醒酒器,而是把酒直接倒在了两只高脚杯中,直至几乎满杯。

    吃罢饭,我把蛋糕拿上餐桌,并从盒子里取出来,我才突然意识到忘记要蜡烛了。

    “没有关系,我这有蜡烛。”说着章薇薇从自己的房间取回一颗足有拳头粗的胖胖的蜡烛,那白色蜡烛上面雕刻着精美的彩色圣诞老人。

    “这是干什么用的蜡烛?”

    “我小的时候,爸爸从国外出差带回来,过圣诞节用的,不过只点过两次。”章薇薇回答。

    “果然,侧面的圣诞老人都还是完整的。”

    “第一次点燃它,是在大概十岁,也可能是八岁那年的平安夜,另一次就到了上高中时,碰巧晚上停电,又要写作业,没有办法,就翻箱倒柜地把它找出来点上。”

    “它万里迢迢来到中国,也算发挥了些作用。”

    “我在烛光下,一边用随身听放着你的那盘《恋恋风尘》,一边做练习册。整张唱片听完,供电刚好恢复。”

    “原来是这样。”我拿起蜡烛端详了一会儿,并用章薇薇递来的火柴点燃,“倒是不乏情调。”

    “嗯,我也觉得很浪漫,所以至今还记得。现在轮到它第三次肩负起自己的使命了。”她微笑着说,“请把灯关上吧。”

    “乐意效劳!”

    章薇薇双手合十,缓缓闭起眼睛,嘴唇微微一张一翕,不知在默念着什么,神情好似最虔诚的基督徒在祝祷。

    我在一旁打趣:“念念有词了这么久,快吹蜡烛吧!一定要一口气吹灭,愿望才能实现啊!”

    她嘟起嘴,认真地吹气,无奈那蜡烛的火捻极粗,眼看她嘴里的气即将送完,脸上的神情开始变得焦急,我连忙鼓起两腮,长出一口气,才将蜡烛一举吹灭。不巧的是,由于用力过猛,将她杯子里的红酒也吹得洒了出来,正好溅在了她鼻子上,我边说着抱歉,边伸手去帮她擦。

    章薇薇握住我的手,说:“我喜欢今天的感觉。”

    我望了望她眼眸中映出的烛焰,点了点头。

    “真希望,时间能定格在这一刻。”她说。

    章薇薇用另一只手端起酒杯啜饮着,不断地和我聊着过去的时光,从高中时的同学、老师,聊到了高考,又聊了大学生活,之后是她以前和现在喜爱的音乐以及书籍,聊了西班牙语,聊了她父亲希望她毕业后入外交部工作……总之,无所不包。虽然我认识她已有六个年头,但似乎从未和她在一起说这样多的话,那一次,我们几乎说了在那之前,所有说过的话的总和那么多,甚至还要更多。

    她不顾我的劝阻,一次次地向两人的杯中添着红酒,并一次次地举杯。

    我记得那天她还曾对我说,因为家境的原因,消费和穿着难免超出周围同学的水平,在班里的女生以及同宿舍的室友看来,她的形象太过出挑,加之学习用功成绩又不错,她们几乎都对她心怀嫉妒,以致疏远和冷落。她在大学的两年里几乎是被孤立的,不但没有知己,甚至没有交到任何朋友,唯一能有所交流的,是班里另一个面容姣好的姑娘,只有她对章薇薇胸无芥蒂。我本想抽出自己那被紧紧握住的手,听到这里,便停下了暗暗的用力。

    我们坐在桌边,就这样说着话,直至把整瓶红酒喝干。我看了看手表,对她说,时候已经不早,还要赶回宿舍。她便起身开了灯,把碗筷等聚拢到一起,我走上前,帮她把餐具运到水池前,打开水龙头,准备开始刷洗。

    “等一等。”章薇薇说。

    我转过身,目视着她,她站在我面前,居然把罩衣从头顶脱下,露出下面的短袖黑白间条衫,我认出来那是件尤文图斯队的球衣。她按下音响上的播放按钮,是Juventuslandia,激情洋溢的旋律和演唱者青春的嗓音,让我一下子回想起中学时代每个周日的晚上,守在电视机旁,等待着斑马军团登场的情景。他们一脚脚技惊四座的射门和进球后激情四射的庆祝,似乎还近在眼前,我被拉回到每天抱着足球在操场挥洒汗水的少年时代,那时候,我在操场上永远是不停地奔跑,永远不知疲倦。

    “我回想起了以前的时光。”我喃喃道,“要是能知道歌里说的什么就好了。”

    章薇薇调低音量:“大概说的是,星期天的上午,天气无关紧要,不管是晴天还是下雨,我们都去球场。一个朋友打来电话,是关于准备旗帜的事,当然全都是黑白相间的旗帜。穿越整个靴型半岛,从都灵到卡坦扎罗,从阿尔卑到卡塔琼,每一公里都有轿车、大巴车和电车,高速公路上每一处都是黑白色的旗帜。一个孩子手挽父亲,和大家一起高唱:‘尤文,尤文,我们在都灵城的每个星期天为你加油!’”

    我吃惊地问:“你还懂意大利话?”

    “这是我选修的第二外语。”

    “我的天,真是太棒了!”

    “哪里,和主修的西班牙语很接近。”

    “有多接近?”

    “这个说不好,只能说发音规则和语法都比较类似,估计不会比普通话和广东话间的差距大太多。”

    我微笑着,看着眼前套在球衣里面的章薇薇,由于饮酒的缘故,她的两腮绯红,而那件球衣实在有些太大了,短袖衫几乎可以作为她的长袖。

    她走过来抱住我,说:“真是难得见到你的笑容。”

    我望着远处,映在电视机屏幕上,揉搓着手上油渍的人,他的脸上,眉头微锁,阴郁缭绕,和被歌曲拉回的那个年代,判若两人。

    章薇薇把脸贴在我的脖颈上,问:“没猜错的话,‘她’已经远离你而去了吧?”

    “什么?”我有些诧异。

    “上次你对我提及的那位姑娘。”

    “是的,算是吧。”我回答,“也可以说从未真正接近。”

    “如果能回到从前就好了,人越长大,越难感受到快乐。”她闭上了眼睛,“你是否也这么想?”

    “有时候会有一丝这样的想法,但也只是一闪而过,没有人能回到从前。”

    “为什么?”

    “就比如尤文图斯队吧,在前些年,罗伯特·巴乔离队,德尔·皮耶罗变得平庸后,我就渐渐不再关注它了。”

    章薇薇仰起头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一直以来,你真正喜欢过我吗?”

    我沉吟着,思考着该如何回答。

    “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位置,请讲真话!”她带着哭腔追问。

    “看到你,会心疼。”我抚摸着她发红的耳朵说。

    “我们以后怎么办?”

    “你酒喝得有点过量,我们今天能否先不谈这件事?”

    “不,今天需要谈,你能否正视这件事——”章薇薇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勇——敢——地——正——视?”

    “我觉得自己像一列脱轨的火车,在铁轨和路基的下面胡乱地行进,我还没有回到生活的正轨上。”

    “她已经离开了你,为什么还要这样为难自己?”

    “不仅仅是她的原因,能否再给我一些时间,容我把一切调整到正常?”

    此时,章薇薇突然号啕大哭起来:“你为什么如此嫌弃我?我的模样过得去,在学校里也不缺追求的人,却只是一心一意地喜欢你,为了你来到这所学校,对你身上所发生的任何细枝末节比我自己的事情上心多了,对你的耐心远远超出了对我的父母……”

    我慌忙地拍着她的后背,试图让她平静下来,她却几乎是跺着脚大喊:“我的家庭条件不错,毕业之后也不需要你为了经济操心,什么房子、汽车、工作之类的事情,你都不用考虑,只管做自己喜欢的事,为什么你就是看不上我?!我知道你有心上人,可是我觉得她真的对你不当回事,即便她有百分好,却只能给你三分,而我只有十分,但可以全给你……我愿意等,等到你回过头来找我,只要那时你的心里只有我一人就行,但是——我需要你对我说一句,‘我撞到南墙后,一定回来找你,请放心吧!’……你说啊,就对我说一句,让我等着你回头,我的心就可以坦然!”

    我感到章薇薇的全身都在颤抖,我紧紧地抱住她,在耳边对她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的心里一直都有你,我需要时间把头脑里的事情理清楚,只是现在不想谈感情的事。”

    章薇薇瘫坐在沙发上,掩面抽泣着,良久,她泪眼婆娑地说:“对不起,我刚才失态了。”

    我到盥洗间取下毛巾,拧开水龙头,浸了温水,递给她,她摇摇头,说想自己待一会儿。我点点头,扶她回到卧室里,躺在床上,自己则返回客厅。

    客厅墙壁上挂着一只咕咕钟,钟摆响个不停,表针已经指向晚上十点,而餐桌上还摆着没有切开的完好无损的蛋糕、空空如也的葡萄酒瓶子,还有那支粗大的蜡烛,它的顶端,火苗在轻轻摆动,圣诞老人的帽子已经被燃掉了一半。

    我看到桌子上还摆着台历,上面印着西班牙语的月份名称,想来是章薇薇学习西语用的。在那日历上面,每天的格子里都被章薇薇用字体细小的西语单词记上了当天要做的事情,今天的格子上写着“cumpeanos,cocinar(西语,分别为生日、下厨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在我走到卧室门口去看章薇薇的时候,或许是因为喝了不少酒,她已经闭上双目睡去,身上还套着那件黑白间条衫。我将毯子展开,覆盖在她身上。边思索边留下便笺:抱歉又一次给你造成不快,请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前后思索一下围绕在我身边的事情。祝你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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