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靠的是“智”,通过江主任的余威和影响,保下了这块阵地。第二次靠的是“计”,用近乎下三滥的手段成功降服马镇长,保住了这块阵地。这一次所面临的环境更险恶,情况更复杂,继续沿走老路,肯定死路一条。江主任已经作古,显然此路不通。胡镇长不像马镇长那样有“痛脚”捏在手上,可以一招致命。虽然传讲胡镇长的舅弟承揽了建设工程,但是手上没有掌握其真凭实据,再说这种事情多了去了,即便告发也难告得出门。退一万步讲,倘若告出了门,县里查处该案,那也是水过几秋,只怕这块阵地早就改名换姓。那又有什么意义?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镇里不仅打着“发展地方经济,方便群众购物”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还引领着老百姓的舆论偏向,而且网罗着老板以及想从项目建设中逐利获益的社会人士,可谓阵容齐整声势浩大。反观自己这方,可谓孤家寡人单兵作战,虽有一大帮大妈大婶助阵,但她们能起到的作用甚小。两相对比,实力明显处于劣势。走寻常路出常规牌只能束手就擒,唯有抓其“软肋”出其不意地给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方可觅得一线生机。
雇佣黑恶分子协调项目征地搬迁,就是他们的致命“软肋”。虽然这在很多地方的项目建设中已成惯常,只要不出人命,只要不闹出大事,派出所只会睁只眼闭只眼,鲜少过问。即使出警,也只是走走过场,拉拉偏架。但无论怎么说,这是违法乱纪的勾当,是摆不上台面的东西。唯有揭开黑幕,上级追查起来,不要说一个姓胡的,就是十个胡镇长也挡不住。
所以,他想借机弄出点动静,并且把这个动静闹得大一点。只有闹出了大动静,舆论就会加入进来。舆论参与进来,社会反响就大。社会反响一大,领导就会重视。领导重视了,必定出面干预。这样一来,阵地才有可能保住。
如何弄出动静来呢?考虑了一夜,他也未能想出个周全之策。
早上上班后,他刚走进办公室,赵医生的短信接踵而至:“周叔,记得到卫生院去输液。”这个赵医生,真是个细心娃。他赶紧回复道:“谢谢你,周叔记得!”便发了过去。
他放下手机,一个大胆设想从脑中闪过。
他很是得意,为自己能够想出这等高招妙着而暗喜。然而这种喜悦一闪而过后,更加沉重的顾虑压进了心底。要是现场把酒一喝,突发脑溢血,一命呜呼怎么办?用性命固然可以挽回阵地不失,但是,换取的代价未免也太过巨大太过沉痛了吧。为了一块文化阵地,如果把命搭进去,扔下还未出嫁的女儿,丢下相守大半生的妻子,何苦来哉?五十岁的人了,黄瓜打锣去了大半头,妥协一次,做回懦夫,当个“逃兵”,再也不当什么站长,再也不理这摊子烂事,凭你身上的特长和技艺,赚点小钱,过过那种本分安稳波澜不惊的小日子,那该多好呀!
这种念头只在脑海里停驻片刻,迅即被一阵鞭打般的拷问占据了整个大脑。
难道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坚守几十年的这块宝地丢失么?就这样漠视那帮小土匪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么?就这样忍气吞声地看着苦心经营的“文史博物馆”被公然砸毁么?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妈大婶们视你为她们的主心骨,眼巴巴地看着你为她们守住阵地。你如果临阵脱逃,对得起她们么?
独断专行的胡镇长,事先不给通气,电话故意不接,几天避而不见,视你这个文化站长软弱可欺,谅你也就是阴沟里的一只小泥鳅,怎么翻也鼓不起多大的泡泡。士可杀不可辱!你为什么不学那乌龙搅水,掀起一波滔天巨浪,让他见识见识懦弱的文化人的惊人能量?
他不再纠结不再犹豫,他决定孤注一掷!
赵医生说了,突发脑溢血,只要抢救及时,生命可以保住。如果能够把各项预备工作做到位,应该在可控范围。他瞧一眼胸前的徽章,感觉它能保佑他化险为夷。爷爷活了四十五,父亲活了四十八,老天已经让你多活了几年,够本了。
中午,他自掏腰包请韩素珍、王丽平、崔莺子等几人在隔壁小餐馆里吃饭。席间,三个女人分头汇报了上午她们联系人员的情况。他算了一下,下午广场上将有五百人左右。他思虑良久,慎重地叮嘱道:“所有人员一定要服从指挥听从调度。大家聚集在广场跳舞,只是向镇里发出‘百姓有呼声,民意不可违,阵地不能丢’的诉求。切切不可演变成为无组织无纪律的游行集会,更不可借机闹事,酿变成为群体性事件。一旦聚集性质变了,不仅阵地保不住,恐怕我们几个人还要惹上麻烦。你们一定要头脑清醒,认真组织,管好队伍。”
“你放心,我们都是姑娘婆婆,不会去打不会去砸不会去闹,保证做到井井有条。”韩素珍当即表态道。
“只是那帮小青年来了怎么办?要不要报警?”崔莺子突然问道。
“不用报警,我来对付他们!”他蛮有把握道。
“那就是一帮土匪,你单枪匹马怎么奈得何他们?”王丽平极为担忧道。
“我需要他们配合,你们不用操心。”他自信满满道。接着他还是不放心地啰嗦道,“我现在最为担心的还是你们组织起来的这帮大妈大婶,切切不能乱来,坏了我的大计。要充分体现在跳舞的人应有的那份文明涵养和整体素质。”完了他指着崔莺子,“你要把摄像头拍摄的所有视频保留好,包括昨天上午的。政府不会放纵那帮为非作歹之徒!”
“喂,周站长,我怎么感到你好像变了一个人,似乎在安排后事。”王丽平玩笑道。
“哪里哪里。”他笑着敷衍过去,赶紧提议道,“咱分头行动去吧。”
他来到农资市场,走进一家农药专卖店,花钱买了一瓶350克的“甲胺磷”农药,搁进包里。接着,他又来到一家副食商店,买了一瓶100克的小瓶“毛铺苦荞酒”。
他走到僻静无人处,取出农药瓶,打开瓶盖,把农药全部倒掉,然后回到单位,用洗洁精把瓶口及瓶内进行清洗,再把100克酒灌进瓶内。
他把塑胶瓶揣到胸前,走进办公室,拿出手机,先打开发件箱,写道:“赵医生,我头痛欲裂,浑身无力,呼吸急促,恐是犯病了,请带着救护车迅速赶到镇文化站来救我。快!快!周叔”他把这段文字存进草稿箱。接下来,他打开微信,点开女儿诗雅的微信头像,写下了这段话:
诗雅,当你看到这段微信,爸爸可能生命垂危,也可能离开人世。请你一定要将我以下的文字通过网站发布出去:
镇政府强取豪夺文化阵地办超市
老站长捍卫阵地勇斗黑恶致昏死
……
写完这一切,他的眼前一片模糊。他在心里默念道:诗雅,别怪爸爸偏执。为了保住这块阵地,爸只能剑走偏锋,拿生命冒一次险了。不过,赵医生会及时来救我的,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好小伙!爸心里很坦然。诗雅,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妈妈!
两点四十分,他点击“发送”,把那段长长的微信发了出去。紧接着,他又把存在草稿箱里的短信发给赵医生。为保险起见,他都分别发送了两次。
之后,他断然关掉手机。
他来到“正冠镜”前,用梳子梳理了凌乱的头发,又正了正衣服。
离三点钟还有十分钟,他从柜子里取出小提琴,想想那个时候,他每天都要拉上一曲。什么《云雀》《圣母颂》等十大名曲被他拉了个遍,《梁祝》是他的最爱,他也多次模仿吕思清演绎过这部作品,沉湎其中,如痴如醉。他喜欢小提琴宽广的音域,强有力的穿透力及无与伦比的艺术感染力。此时此刻,他全然没有演奏一曲的那份心情,只能抚琴长叹,唏嘘不已。
三点钟,他走下楼梯,来到大门口,抬头望望天空,密布几日的阴云逐渐散去,太阳光射了出来,天空终于放晴!他喜欢阳光喜欢明亮。再看看广场上,几百名大妈大婶在韩素珍等人的引导下,正井然有序地跳着广场舞,他看得满心欢喜。
十几个小青年手持木棍闯了进来,为首者凶神恶煞地指问道:“姓周的,镇里明确规定了时限,为什么还不搬迁?”
“这是文化的地盘,这是老百姓的活动阵地,我们不用搬迁,更不会搬迁!”他从容淡定掷地有声道。
“老不死的,你个搞文化的,就是个‘软蛋’,居然还敢与我们对抗?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为首者气急败坏,然后大手一挥,发号施令道,“跟我砸,砸得越烂越好!”
何曾遭过这种侮辱?何曾受过这等轻视?血咕咕直往上涌。周宏明呼地从怀里掏出塑料瓶,旋开瓶盖,举着瓶子,厉声威吓道:“谁敢砸,老子就喝掉农药,死给你们看!”
十几个小喽啰霎时愣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为首者缓缓走过来,探头在瓶子前耸耸鼻子闻了闻,冷笑一声,大声爆料道:“弟兄们,没有农药味。老狗日的,想吓唬咱们。”
他怒目而视面前的这班小土匪,仰起头,将瓶口对准嘴巴,咕噜咕噜地将瓶中白酒一气喝完。
痛心、愤懑、憋屈……奔涌在血管之中,加上酒精的强烈刺激,他突然倒下了……
几天以后,当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病床两边站着好多人,妻子、女儿、赵医生、韩素珍、王丽平、崔莺子。听说他醒过来了,站在外围的胡镇长拉着陈国强挤到床边,痛心疾首道:“周站长,您有想法有要求直接给我们提,何必要玩命?多危险哪!喜的是您醒过来了,不然,我们……我们……”说着说着,假惺惺地滴出几点眼泪。
他不想看到这虚情假意的场景,又慢慢闭上了眼睛。
标题书法 单火亮
原载《长江文艺》2017年第3期
责任编辑 何子英
本刊责编 吴晓辉
创作谈
守护我们的精神家园
郑局廷
社会愈发浮躁,人性愈发功利,官员愈发现实,让文化变得愈发边缘,成为了可有可无的摆设,抑或是装饰门面的点缀。在发展第一政绩至上的当下,弱小的文化总是受到强大经济的排挤,几近无地而容。仅存的一点文化阵地总是遭到以发展为借口的经济侵犯,其结果是被迫让路。这种情况怎能继续下去?我要呼吁!于是我提笔写下了这个中篇小说。
周宏明就是我理想之中的一个文化阵地的坚定捍卫者。他毕生从事文化事业,勤勤恳恳,无私无畏,既有文人寒士的儒雅迂讷,又有基层干部的心机狡黠,小事不计较,大事讲原则,难事不逃避。在激烈的“阵地”争夺战中,他绞尽脑汁,沉着应对,不惜舍生取义,拿生命当赌注,最终成为乡镇领导恣意侵占文化阵地的终结者,为老百姓保护下来一块文化阵地。他守护的仅仅只是一块文化阵地?不,他守护的是老百姓的一片精神家园,更是他一生孜孜追求的精神信仰。
这个社会需要文化!这个时代更需要像周宏明这样的文化守护神!
郑局廷,男,1963年1月生,湖北仙桃人,中共党员,研究生学历。
现任湖北省仙桃市文化局局长、党组书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先后在《长江文艺》《北京文学》等期刊发表小说、杂文、报告文学等200多万字。
其中发表中篇小说三十多部,被多家选刊选登。
出版长篇报告文学《桃花盛开的地方》和中短篇小说集《阳光总在风雨后》《国家投资》《眼缘》等三部,出版长篇小说《破蛹》《巨额贷款》《青萍之末》等三部。
中篇小说《预约爆炸》获2009年长江文艺(完美中国)文学奖,长篇小说《破蛹》获中国人口文化大奖,中篇小说集《国家投资》获湖北省屈原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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