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被黄老五多次讲述。讲给老婆儿子听,讲给顾客听,讲给同乡听,讲给孙子听。一次比一次翔实、完整。这当然得归功于李俊。
故事在那个夜晚被结束,被讲述时,只有黄老五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三天后,当李俊带着一帮子朋友来的时候,这个故事里就有了警察李俊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这让黄老五惊讶的同时,也让黄老五惊喜——这毕竟是他黄老五有生以来最惊心动魄最光宗耀祖的事,自然越是繁复曲折越好。再后来,李俊又带来了市府里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甚至是市长的。再再后来,是大老板秘书的,也是唯一用文字呈现给黄老五的——李俊的一个同学因为曾经听李俊绘声绘色地描述过几次接待上级领导的趣闻,包括吃鸡这事。他在境外的书店里竟然看到了高度相似的吃鸡情节,就用手机拍了发给李俊。李俊一看,百分百写的是黄老五炒鸡,于是在一次被免单的时候,像知己好友那样让黄老五戴花镜的眼瞅自己的手机,并在手机黑屏或字迹缩小的时候,帮他点亮和放大。
那书是秘书用第一人称写的。李俊不知道那人为啥放着好好的大老板秘书不当,跑到境外去出书,自毁前程。但他却也佩服那人的坦率。那人写道:几年下来,我已经把他们的心理摸透了。表面上看,他们都跟你称兄道弟,恭敬友爱,事实上你只是他们膜拜权力时点燃的那炷香,靠你燃烧的烟雾传达他们的心愿,靠观察你烟雾的形态观察上司情绪的阴晴和需求。这样说是太好听太文雅了些,是给我自己面子。通俗点说,我就是他们眼里的一条狗,一条看门狗。他们为了能更好更顺利地靠近大老板,不得不给你好脸色看,哄骗你两句甚或扔给你一两块骨头。当我看透了,明了了,我就有了变着法子逗玩的兴趣。这很好玩,也很有效果。你只要稍稍透出一点对他们心思的风,他们就变成你的狗,围着你转,围着你嗅。这年头,到庙里烧炷头香都是几万甚至几十万的价格,也只是许个愿,求个缥缈的神灵护佑而已。我这炷香,那可是实打实的……有一年冬天,我陪大老板到一所大学里参加校庆,当他在热烈的掌声中走出会堂下台阶的时候,听见一个女孩子在高嗓门地打电话,说放假后要请对方去吃新华西路胡同里的黄老五炒鸡。大老板定睛看了看那女孩。我立马明白这当中有玄机。辞别那一群校领导后,我就试探大老板的心思。果真,他说他一听那女孩的口音就知道她说的黄老五炒鸡是自己二十年前吃过的,真是好滋味,没想到二十年了,它还在原地方。我立马说,这事我来安排。……
黄老五看完,恍然而愤慨地感叹说,有文化有本领的人真有操弄人的办法,我要是见了他,非说说他不可!他想操弄谁就操弄谁,这可以,可不能连带着操弄俺们小老百姓呀!我那天吓得差点儿犯了心脏病。你说,我要是那天两眼一瞪两拳一攥,挺挺了,肯定也是个白死,对吧?
李俊听黄老五这话里扯上了自己,就有了三分不高兴,他拿回手机阴了脸说,你这话说得有点得了便宜卖乖啊,被操弄自有被操弄的好处,你黄老五怎么出的名?你这店里的生意从那开始兴隆了多少呀!
黄老五转转小眼珠子,侥幸地挠着头:当然,当然,我一想起那一大帮子被干操弄了的厨师用白眼珠子挖我的样儿,就想笑,嘿嘿嘿。
当然,李俊每次都只是和黄老五说一部分,一小部分。它们是李俊手里的另一种钞票,补贴黄老五给他免单或只收成本价时的人情亏欠。他一小部分一小部分地支付着,喂养着。是的,黄老五的眼睛里,好像藏着一群微小的贪婪饥饿的小兽。
曾经,李俊试图想明白那群小兽是什么——它们没有爪牙,不咬噬也不妨碍别人,却总蹭着别人的荫凉无目的地悄然生长。他想到了苔藓。想到苔藓的时候,李俊怜悯起黄老五来,鄙夷起黄老五来。苔藓一样渺小的人,苔藓一样的欲望,最没出息最没必要的一种寄生。他下决心给黄老五讲讲人生,讲讲从肉体到精神都摒除寄生的人生。一天夜里,在黄老五殷勤的招待下,喝光了四瓶啤酒的时候,他招手把黄老五叫到跟前,可就在开口的瞬间,他打算讲给黄老五的人生道理被含在嘴里的啤酒淹死了——他偶尔朝向窗外的一瞥,瞥见了曾经拍着桌子骂他娘的局长的儿子,骑着山地车朝他看来。他知道那只是局长儿子无意识的一瞥。可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全身都做好了有意识地奉迎,他甚至已经迅速地习惯地挤出了半个谄媚的笑。待那小子的一瞥瞥完,待黄老五用讨好的眼神看着他时,李俊对他的怜悯和鄙夷都粘在自己身上,他只费力地应付地问了黄老五一个问题:除了那事,你这辈子最得意的事是啥?黄老五的脑子里又蹦出了那个谁,鬓间斜插韭菜花的样子。黄老五咂吧下嘴说,生孙子,算吧?李俊说,就说你自己。黄老五说,我自己有啥说的。李俊敲着桌子小声说,不偷不抢不坑不骗不奸不坏,当了个问心无愧的人,就算。黄老五笑着问他,真算?李俊打了个酒嗝,翻了翻眼珠子,想起这个定义在局长眼里在朋友同事同学眼里在父老乡亲的眼里在他小学老师眼里大学老师眼里在老婆丈人丈母的眼里都不算,在自己眼里好像也不算,他含混地回答黄老五说,谁知道呢。
李俊这个定义在回到家的三分钟里就彻底地被否定和自我否定了。他进家门的时候,他的老婆和孩子都正用羡慕的眼神看着电视里出国访问的领导和夫人,被异国人民用盛大的载歌载舞场面接待着。孩子听见他进门,指着电视画面朝他喊:爸,你快看,牛吧?!老婆说,儿子好好努力,等你将来也出息成人家那样,妈妈这辈子就没白活!哎,你爸是指望不上了。李俊觉得应该给老婆孩子讲讲那个没能给黄老五讲出来的道理。他说,儿子,别听你妈的,你只要过得快乐过得问心无愧就好,扫大街也不见得低人一等。
胡扯!老婆史无前例地严厉起来:扫大街,明明就是低人好几等的事,只有那些想糊弄别人去扫大街的人才这样说!只有那些没能力干别的,只能扫大街的人才这样自我安慰自欺欺人!你自己已经废了,还打算把儿子废了么?!
爸骗人!儿子朝他翻来白眼。
好几天没拖地了!老婆用后脑勺指挥他。他拿起拖把,一下一下地把那番搓揉着黄老五的兴致和得意挤出来的道理,划拉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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