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你鼓勇气逃出了古城后,你虽毅然摆脱开往日一切的桎梏束缚,去做一个轰轰烈烈的英雄。但我这里日夜在祷祝你:愿你另创造一个有声有色的环境,来安置你聪敏伶俐的灵魂,除此外我不愿想到我自己,也不愿谈到我自己。我愿沉默,沉默中我独自咀嚼这梦幻的人生,咽泪微笑也只愿自己知道。日子是这样快,我们别离已将一年了,我这沉默因循的颓废生活,也这样过去了,想来真令人惊叹呢!
你这一年中枪林弹雨,出生入死,有时做筵上贵客,有时当阶下囚徒,有时是骋驰战场的英雄,有时是运筹帷幄的谋士,从黄浦江上流浪到百花洲,从石头城漂泊到黄鹤楼,真是一叶扁舟航行于大江南北,我羡慕你这流浪的,是最有兴趣最有收获的人生。想来腹稿已有数十万言了,将来栖息山林时,披卷濡毫,写下这一生的阅历,也就是这个时代中的文学。你自己当然知道所努力了,你临行不是说为了搜寻好的材料写文章,才投身到这幻变危险的旋涡中辗转升沉吗?
提起笔来话太多了,真不知如何写下去。我是正在一种极愁苦的心情中扎挣着。你自然知道我的故乡如今正在枪炮火星中迷漫着,双亲念着我只身漂零的女儿,我也焦虑着暮年受惊的双亲。我不敢诅咒一切怨恨一切,在两方厮杀兴浓时,我们这无枪无力的小民,一切安宁灾难也只应付之上帝的命运安排。不过驰驱于灰尘车轨中时,我常颦眉哀愁,觉这孤凄的旅程万分哀绝,我已倦了,想回到母亲怀里去呢!十分无奈时,独自到辛哥墓头伫立东望,哭也哭不出,只觉遍体寒颤,心情惨淡,回顾前尘已成梦寐,就是这未知的将来,也一样是更增愁怀。娜君:这冷森阴惨的人生,我常觉战栗恐怖呢!到这时候我常常想到你,想到贤哥、菊姊和云弟,但是你们都离开我这样远了。我现在愿意你们都不要理我,使我忘记一切的往事,像一个醺醉或睡梦的人,每次收到你们信时,总觉心头的创口异常疼痛,前几天云弟由上海来信,他仍迷恋着古城的雪景,北海的冰场,他说:
半夜里醒来,听沙沙窗外;落叶秋风吹,忆柳絮纷飞。
说什么秋悲,道甚春欲喜:一年年过去,似落叶飞絮。
他虽然还依稀流露着往日的天真,不过经历岁月的剥蚀,他已不能如昔日那样烂漫幸福了。我想到死去的辛哥,离开的诸友,我心常黯然凄绝。娜君:三四年来我仿佛如秋林落叶,如今死寂的寒灰,愿狂风也一齐吹散她罢!
我独自徘徊于古城,自然也有许多貌合神离的人们,和我扮演着滑稽的喜剧。有时我是在狂笑,常偷偷咽着泪,有时在温暖的环境中,会感到冰冷的寒风由人们的面上吹来。有时啮着牙齿屏声静气,接受讥讽的利剑袭刺。同时我完全是个懦弱者,不愿有丝毫的反抗和不满,常用着微笑的面靥,和霭的态度接受一切的赐与。因之按着创痛奔走忙碌,我不肯有些许闲暇,因为闲暇便要沉思,沉想起来我恐怕连这自己骗着混日子的勇气也继续不下去。
这是一件你喜欢的事。就是去年秋深,我们在写红叶作秋的礼赠时,偶然高兴培植了的那一株蔷薇,已经荣发到周年了——这自然要感谢替我们护持灌溉的几位朋友。她虽然在冷寒枯荒的古城扎挣着她特有的丰姿,不过凄风暴雨,也算历经的不少,我希望她以后貌如蔷薇,质似松柏呢!世间有许多事情未想到已做到了,有许多想到了偏做不到,遗憾怕是永远在人们追逐的心里低叹了,还说什么!
近来性情变得异常冷漠,觉任何事都可以令我伤感,令我畏惧。为了避免这凄酸的来头,所以我不愿提笔,五六月来只不过写了四五篇东西,还是那样浅薄无内容。我想像我这样不知努力的人,真该死去,这时代似乎不需要不适宜这种人的生存罢!
暑假时我曾想摆脱一切,另辟生路,无奈环境使我不能任兴奔放,作云中天马,依然蜷伏在旧槽中,走旧的足印,喘息着这微小的生命于此艰苦的生之轮中。这样既不能建设又不能毁灭的我,想到时总觉自己太可怜了,世界上最耻辱的大概就是一个被可怜的人,因此我心中常觉耿耿不快。
滇放信已替你写了,你安然去登你的新旅程罢!我默祝你的幸福!
十六年十二月一号北京
(见《世界日报·蔷薇周刊》周年纪念增刊,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第九十九、一〇〇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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