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忘了关灯。整个晚上我都开着灯，不开灯我就睡不着。
我一定要选择这个宾馆住。说起来，你恐怕不相信，这个宾馆的原址，就是我小时候的家，我躺在我小时候的院子所在的地方。
我能想象出原来老式院子的格局。三进。进了院门，左边一间是我家的房子。我和外公外婆一起住。整个院子住了十几户人家，我还记得每一家的姓名，特别是小孩。
十几户人家都有电灯，唯独我们家点煤油灯，有玻璃罩子。晚上，我很害怕。油灯火苗很小，被罩在里边。有风了，甚至有人走过，火苗都会晃动。一摇一摆，我担心火苗会灭掉。
我特别喜欢夏天，天热了，各家各户的大人小孩都到院子的天井纳凉，有很多跟我一般大的小孩。那年月，没有录放机、音响、喇叭。大人喜欢听我唱歌。我一点儿不害羞，我说唱啥。他们说你会唱啥就唱啥。
我会唱很多歌，《小燕子》、《让我们荡起双》……他们鼓掌，我一支接一支地唱，不累。可是，晚了，都回去睡觉了，我害怕灯一吹灭，我会消失在黑暗里。
我和外婆睡一张眠床。那时，没有自来水，出一角钱，挑水的会挑来水倒进屋檐下的水缸里。外婆难得洗澡，身上散出老年人的气味。我闻惯了那可靠的气味。我还是盼望有亮光。我想着别人家的电灯。
我还不懂事，催外公外婆安装电灯。外公外婆说过了年再装电灯。我要做家庭作业，煤油灯摆在我面前，外婆坐在我对面眯着眼缝补衣裳。好像靠近了会把亮光吸收过去，她离得很开，看起来很费劲，简直在寻找针脚。外公守在旁边，好像帮助我们出劲。外公外婆的身影投在发乌的墙壁上，两个不同的奇大的剪影，固定住了一样。灯苗一跳一晃，似乎有个看不见的人在作怪。
吹灭了灯睡觉，漆黑一片，仿佛墙壁的界线也没有了，我躺在一个漂浮在茫茫大海的小船里。我闻着外婆的气息，我想，我们正在往有灯的地方漂。早晨起床，另一半床总空着了，我能闻到大饼油条豆浆的气味，外婆差不多要唤我起床了。
可是，那天，外婆还躺在我旁边。我以为还早呢。不过，窗纸已有太阳的亮光。有时候，我会望着窗户看很久。我会想，晚上太阳跑到哪儿去了？月亮光很冷，很远。月亮升起了，我又要沉入黑暗了，反正，外婆要吹灯催我睡了。早晨起来，我鼻子里都熏满了煤油的黑烟。电灯不会冒黑烟。
那天，我察觉我要迟到了。我推推外婆，说我要迟到了。外婆没动。我发现不对劲儿。我喊外公。外公正睡回笼觉，上半夜热，他睡不着。
外公过来一看，立马就出门去找人。我没看见过外公步子那么仓促。我还不知道出事了。邻居小外婆（我这么叫她）赶来，说：阿珠，你赶快剥桂圆。
桂圆是小外婆拿来的一捧。我剥出几枚桂圆肉。小外婆用开水泡了，吹吹凉，说：阿珠，快，给你外婆喂桂圆汤，不喂就来不及了。
小外婆抱起外婆的后背，我用调羹送到外婆的嘴唇。小外婆指示我外公：掰开嘴，不吃进，到了那里说话就说不圆了。
我问：我外婆要到哪里去？
小外婆说：你外婆吃了桂圆，到了那里能把话说圆，就不会遭罪。
桂圆汤滴流出嘴角。小外婆接过我手里的调羹，把外婆的身子放平些，喂了一调羹，没溢出来。她舒了一口气，说：你外婆一辈子嘴笨，到了那里，能把话说圆了。
我哭起来。外婆躺在我面前，可是，她走了。我不是伤心地哭，我是害怕。因为，天黑下来时，外婆能在黑屋子里拿到火柴（她的手像长了眼睛），擦亮，像把煤油灯救活了一样，亮光充满了屋子。她会把灯摆在桌中间，说：阿珠，你好写字了。这时，外婆不做啥活儿，就坐在我对面。她不凑近，却看着我做作业。外婆不识字，可是她好像认识那一个一个出现在方格里的铅笔字。灯苗晃了，她会用扇子去遮护。再热，她也不在我做作业时扇扇子。灯苗一晃，我就觉得屋子里还有一个人，我看不见。那个人不是陪坐在外婆旁边的外公。
小外婆说到我外婆要去的那个地方，我就想到屋子里那个我看不见的人。他想把灯苗扑倒。我觉得灯茁像个跳舞的小姑娘，看着灯苗，我心里就想唱歌。外婆知道什么时候该点亮灯。我想，外婆走了，屋子没有亮光了。我害怕。我拼命地哭。院子里的大人一批一批地来问候。
我知道我的哭声响遍了三进的院子。
院子里的大人进进出出忙乎着。我看见一口棺材。我已经哭不出声来了。我听见外公在屋子里摸索，好像有木器翻倒，碗碟磕碰什么的。外公在找什么。过了许久，我听到擦火柴的声音，火柴在盒子上的摩擦，轻了，重了，终于，一亮，那亮接近煤油灯。火苗在舞。玻璃罩子套住它。
外公说：阿珠，你睡我那张眠床。
我去想，点灯的是外婆。可是，我看见地上的棺材。
外公躺在原来我和外婆那张床上。他说：阿珠，我吹灯了。
我说：外公，不要吹灯。
我听到外公时不时地翻转身子的声音。大概哭累了，我渐渐入睡。不知什么时候，我惊醒，可能是没闻到外婆的气息，我喊：外婆。
外公说：灯油耗光了，外公在，你睡，太阳快出来了。
可是，我害怕，屋子里，黑咕隆咚，我闻不到外婆的气味，我很害怕。
长大了，我睡觉，一定要开亮灯，这样，我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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