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前我调回南方。那时,他仍是单身汉,现在已经成家,有了个活泼可爱的女儿,3岁了,他说:新疆的环境不能跟你这儿相比,可是,我不想出这么远的公差。想想女儿、妻子,我恨不得马上回家。这是南方一个炎热的夏日,我赶到他下榻的宾馆,有空调,室内凉爽,他说:知道你写小说,我提供个素材,你听听行不行。
我这个故事的主人翁姓名且不提,就用第三人称的“他”吧。故事里的人物,一男一女,毕业分配到一个偏僻的山沟教书。现在起,我用第三人称来说了。
他和她的宿舍相邻,房屋是那种土坯垒砌的平屋。男的长得丑陋,不是一般的丑陋,而是丑得可怕,可以演中国电影中的反派人物。刚巧子弟学校所处的电厂放映了《巴黎圣母院》,全厂的大小孩都背地里唤他“加西莫多”。他隐隐约约听见,却佯装没听见。这样,他的性格更孤僻。除了出入教室,其余时间就避在他那光线灰暗的宿舍里。本来,两个人一个宿舍,可其他男教师都不肯进来,他也乐得自在。
他有一盏马灯。据说是父亲留下的遗物。当初,部队进疆时,农场那片地方还是茫茫戈壁。部队屯垦戍边,挖渠引水,开荒植树,戈壁滩出现了一片片绿洲。父亲从事地质勘测工作,那时还没有电,每个班都发了一盏马灯,场部专门给他父亲配备了一盏。你想想无边无际的戈壁荒漠,每逢夜幕降临,那一盏点亮的马灯仿佛要被黑茫茫的荒漠吞没,父亲拎着它,出入戈壁。10年里,没灭过。有一次,沙漠里刮起可怕黑风暴,那山一样的沙包像大海的巨浪一样移动,父亲埋进了沙浪里。场部派人,只在沙漠里的一棵胡杨树杈上找到了父亲的帆布挎包和那盏马灯。
他一直带着这盏马灯,摆在书桌的左侧。灯罩揩得一尘不染,底座已显出铁皮的本色。他总是将煤油灌满。每天,临睡前拉灭电灯,再点亮马灯。只一刻钟的光景,凝视着那灯罩里的火苗,吹灭,睡觉。外人看来不可思议的举动,他却做得极其认真,像学生课前准备必唱一支歌那样。而电厂发的电,除了供应山下的城市之外,绰绰有余。可他这样,仿佛马灯随时能派上用场一样。
3年过去了,也就是他迁回这里的那年国庆节。山里落起了罕见的暴雨,整整一天,没停歇,山洪暴发,河水溢出河道。山沟里的房屋都灌进了雨水。那是半夜,突然,全厂一片黑暗——发电机组出了故障。
他分明听见隔壁一个女生呼喊救命。他拎起马灯,淌着淹腿肚的水冲出门外,推开旁边女教师宿舍门。两个女教师都坐在床上哭了,屋顶的漏雨像打开无数个水龙头。
他说:快下床。
可是,那个和他一道分配进来的女教师惊叫起来:啊,你走开,不要走近我,你走出去!
他茫然了,她们明明都穿着白天的衣裤呀。他想起侧面打过来的马灯的灯光,照出自己的脸大概相当可怕,吓坏了她们。
她说:你再过来,我喊了。
他迟疑了一下,慌忙后退,说:不要喊,我出去,我出去。
他立在雨里,雨渐渐小起来,可他知道雨水浸泡的土坯屋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他捕捉女宿舍可能出现的声音。雨水冲刷着墙壁,出现一道道自上而下的槽缝。他仿佛听出土屋瘫坐的声息。
他再次冲进女宿舍,喊:快出门,房子危险了。他擎起马灯。她望着他,不敢下床,他说:你快下来,我这就往外退。
他看她们犹豫不决的样子,急了,说:马灯挂在门上,我出去,你们快出来。
他奔到门前的空地,他自卑自己的丑陋了。这时他眼见着屋子的一角慢慢地向内侧倾倒。屋里传出:啊呦哇,救命啊。
雨停下来,已是清晨,他救出了她。另一个女教师抢先一步钻出,而她——那个一道分配进来的姑娘两条腿被压住了。他搬开了一堆断残土坯,拽出了她。
听到这儿,我笑了。他说:你也猜到了,那位丑陋的男人便是我了,那个姑娘就是我现在的妻子!我说:记得初中时候,我们骂人,若对方是男人,就说像你一样讨不上老婆;若女生,就说嫁给像你一样的男人。哦,那盏马灯呢?他说:压在房子底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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